第十章 春闈打狗
眨眼二月初九,會試第一場開。
京都大小客棧房無多餘,舉國各地趕來的新科舉子、前科下第及因故未考的皆紛紛早早動身。各店面夥計亦早早醒眼,摘了門板,吱哩吱啦放幾串響炮沖個吉利,預祝各官家續傳「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佳話,鯉躍龍門黃榜高中。
葫蘆廟隔壁的磨盤巷,一家簡陋小客棧里,一年逾花甲的蒼髯公,就著曦微天光凈手凈面,攜了紙筆就往貢院去。沒待他離腳幾步,店家就忍不住喟嘆聲「哎」,彷彿馬嘶,接著又念句「蘇秦還是舊蘇秦」。
蒼髯公只作耳朵塞棉花,將這些一筐一簸箕的當面輸心背面笑的奚落嘲諷,三五招就拆落成一堆雞零狗碎的嗡嗡蒼蠅聲,輕囁句「三季之人怎可言冰」,還自盡興,心態極好,步子悠中帶閑往那青衿兒堆里趕。原這老儒,姓周,名喚遠圖。胸中萬千比肩那司馬相如,奈何志大命薄才高運淺,兜兜轉轉四十餘年,年年科考歲歲觀場愣是上不了皇家榜,該出貢了又抵死不出貢,便是鼎烹斧銼也難磨平其泰山之志。幸而今朝未有三試不第便不能再參與會試的規定,才能使他年年攔場告考。端的是這老先生天降大才,偏還是不願屈身小就科貢官的「死心眼」,不然叫他如何同小鬼聯袂,日後一道攪攬廟堂風雲。
原是一家船上的人物,又怎會分老少男女,該攪和見面了,良辰出門就是頭頂頭腳踩腳。
廉衡一溜一點剛到貢院前的鯉魚衚衕,抬眼就瞧見一群嘴臉奴才們簇擁著的周鼐,正得意昂揚充著那馬上王八。將些臟銀買的個舉人身份,跑來這充馬王爺。心底啐口痰,噁心小一陣,綴其身後,腳底板只能不情不願跟著挪。唐敬德告誡他京城四霸日後再碰著他絕計不會輕饒了他,他豈能不知。又想著今日大事傍身,即便這周鼐是個只進補四體不進補腦子的東西,忘記了他這鬼難纏,仍不宜糾擾作弄。便又綴遠些,凜凜跟著。
偏這狗仗人勢的東西,剛在貢院門前下馬,就將一隊伍儒冠襕衫惡搡搡開,自己打頭了站定。不防一瘦書生底盤不穩腳底踉蹌,虎撲而出。狗東西非但沒入眼人,還提靴踹其一腳並罵句臟:「你他媽往哪蹭呢你,爺爺的鞋是你能舔的?!」
廉衡看眼五楹對開的大門上,高懸的「明經取士」「開天文運」「為國求賢」三大塊牌匾,冷笑出聲,腹嚼句:這等惡劣種子,也配坐進號棚里冥思八股!
墨眼滴溜一轉,就從八面玲瓏的心思里攥出條毒辣陰點子。所謂悖入悖出,莫怪他廉衡手段下三濫懲治惡人。思畢,利落踅往方才經過的筆管衚衕,問一店家借了紙磨,就伏到店鋪的榆木長几上開始細細密密地畫著那降龍伏虎咒。小店家瞥了一眼再一眼,末了好心作提點:「小相公,這寒窗苦讀不容易呀,臨到佛腳邊更是不容自誤前程。莫怪店家哥哥多嘴提醒你,即便『搜檢懷挾官』心黑賄銀沒摸出『夾帶』,那第一龍門你進的,但『巡綽監門』可不是那麼好應付的,這每年有多少不實心舉子被除名削籍,打一通棒子趕出……」
不待他說完,廉衡已停筆站直,紙磨謝與店家,將『夾帶』卷如棗子般大小塞髮髻里,擠眉弄眼笑喇喇道:「小子巴不得他們能摸出來。」言畢就大步流星地朝貢院飛去,令店小哥十萬分迷糊,直嘟囔說「日怪日怪」。
平穩進了第一龍門,儒生們長列兩隊待進第二龍門。廉衡並不憂心一會更加嚴格的搜撿,萬一摸出他樹膠皮具后的真實身份將會降臨的殺頭大罪,卻只顧費神思忖著如何將「紅花」種那「牛糞」上,熟料牛糞恰巧出恭回來,神氣凜然隨意插隊,撇著兩條蟹腿橫著睡。巧他插隊前邊兒正是那遠圖公。周鼐甫一瞅見,驅瘟神似的一把搡他出列,鷹鼻鷂眼叫罵句:「你個老東西,跑來這打棺材板來了?!還敢站爺爺前邊?!真他娘晦氣!」說著還啐了口痰到老癯儒臉上。
遠圖公斯斯文文從袖兜里掏出塊粗帕,揩掉麵皮上的泔水,拂拂衣袖朗月無邊地往隊伍後頭排去。廉衡羽睫繾綣片刻,作勢撓了撓髮髻就疾步上前去認親。只瞧他湊近周鼐,熱乎乎地稱兄道弟:「呀,周鼐兄別來無恙啊。」
牛糞聽見,迴轉糞臉,但看這小子好生面熟卻一時大腦褪皮想不起他誰,只好糞門吹火道:「你誰啊?」
廉衡吃口冷笑:這就忘記爹爹我了?!然他面上卻裝得萬分委屈,嘆息般「哎」了聲,又熟絡至極拍拍他胸脯遞個風流眼色道:「周兄貴人多忘事,倒不記得月前同小弟一道在抱月樓吃酒摸香了。」
「你是……」
「周兄是當真忘了小弟薄名,叫吾好不寒心。」
「你這小年紀,倒是能考進來?」周鼐上下觀摩著他,十分不屑。
廉衡再次吃笑:你那忘性比尿性大的腦袋都進得,我豈能進不得?!袖底卻早已捏緊「紅花」,再湊近他些,裝出副心照不宣樣兒拍了拍他空腔子,便將夾帶順勢蹭入他懷裡。想他摸爬滾打糊口養家,這利手本事還是巷口與他同舟共濟的「神來手」教的萬金油本領,他向來不屑當這種「鼓上蚤」,但秉著薄技傍身總能派上用場的虔誠,也學到了七八分真功夫,不料還真派上了好用場,尤其天時地利人和的今日。敲他不憚不喘將夾帶塞其胸襟里,便擠眉擠眼低撮句:「有周兄引薦帶路,還怕不能朱衣點額?!」
「你也是那史翰林保……」
「周兄說不得,說不得。」
「對對」,溺壺忙扎住嘴。
花已種柳已插,廉衡便不願再近其半寸聞其濁氣,揖禮告辭道:「那周兄且入號棚里妙筆生花,搏他個會員耍耍。小弟先下到隊伍里站查,給周兄襯襯景兒,只等周兄發魁入榜、列籍朝班,再一塊到那抱月樓吃肉喝湯。」
「好好,等老子搏個頭彩請你們吃酒摸香。」
「告辭。」廉衡躬身退離,將羽睫底陰陰涼涼的笑收緊,螓面如春往後排去。走遠看戲,省那臟血濺他一身。邊上聽客多有不恥他為伍周鼐,紛紛搖頭躲避。他倒全無理會,只往先前兒位置望去,卻見那空位已被老癯儒佔去。瞧他鬢髮蒼然,兀自擠在後生家隊里,活像只白毛雞掉進了烏鴉群。後生們見他避之笑之,老儒生卻笑容可鞠談文講藝,一點看不懂眼色,彷彿剛被周鼐推出去,當眾羞辱全無發生。好大顆心。廉衡咳喘聲兀自擠其身後,再對後邊的青衿回眸呲牙一笑,喜呷呷句:「尊兄插個足。莫怪。」
那昂昂青衿也是個有骨氣主,心想這黃口小子剛在遠處同那惡劣種子你言我笑,都是些鬥雞走狗架鷹逐犬的敗類,鄙夷之下甘冽扔句:「豈敢!」
廉衡凹個鬼臉,故意嗅嗅身上身下唉了聲道:「唁,原這賣官鬻爵臭味氣,遠比公廨還臭些。老先生您說是也不是?」
癯儒冷笑聲:「小孫兒倒不嫌棄我這老笑具?!」
廉衡想他必是同旁人一般,吃他剛才諂媚逢迎的噁心,忙躬身正色:「看您老說的,龍頭屬於老成,晚輩黃口小兒,胸內點墨不及您筆掃千軍,給您磨硯尚覺慚愧,您老莫反笑我了。」
周遠圖:「小孫兒歲小便游庠,比肩這青衿之隊,老朽哪敢笑取。」
廉衡:「老先生也知,這東園桃李早發還先萎,而這澗畔石松卻深藏晚翠。平津侯六十對策當第一,梁皓八十二歲舉狀元,哪個不為肯讀書男兒做榜樣,不為骨氣老儒爭志氣。老先生刻時刻日現身於此,教誨小兒,讀書到老永不言棄,小兒唯恐不能仿效,豈敢笑取。」
癯儒登時眼濕,涕淚交融深深將他一躬道:「老青衿每到科舉年分,攔場告考不知遭了多少人厭賤,就連渾家都瞧不進眼,打疊包裹早年離去。端的在小相公這裡受到抬舉,十分看起。老夫也不枉鐵硯磨穿的心志,在此是真心謝過小相公,看起抬舉。」
廉衡忙將他扶直:「老先生莫要折煞小子。擔不得您這一躬,擔不得。」
周遠圖:「小相公少而博學,老朽卻歲晚無成,當真擔得這躬。」
廉衡自知才學還行,逢人誇獎亦多做敷衍,半聽不聽偶爾飄浮,但當真被這老先生拘躬深揖,老淚相對,心裡竟是一澀,忽然明白學問深藏者都是些木訥笨重、真心真肺之人。比如崇門,比如敖頃。他立時自慚形穢滿面赧容:「常言道『不以年少而自恃,不以年老而自棄。』小子自恃,愧作學問;老先生從不自棄,仰面乾坤。晚學今日才知『老去文章更值錢』之深意。素愛賣嘴弄舌,以為學問深累,想來真是羞煞祖宗靈位。」
豈料他幾句赧言,令周圍黌門學子一個個面紅腹脹,紛紛聲討自己,亦都開始敬慕老先生風骨意志,皆忙忙打起躬來表示方才失禮失敬,周遠圖受此大敬愈發老淚縱橫,一一深揖回去,一時成一道景觀供人傳唱。廉衡觸景慨嘆:未入宦海,哪個飽學不是清風明月,但求這年份,但求這人心,能守的初衷。
那身後青衿這才正眼看著廉衡,對他適才馬屁之舉頗多不解:「我瞧賢弟胸有驚雷,並非那將銀買官的主,卻為何與那惡劣種子狼狽為伍?」
廉衡:「為伍?還怕髒了我腳!」廉衡蹭下鼻子靠近他道,「不過打條狗而已,尊兄站等觀戲。」
周遠圖:「小孫兒莫是使了什麼心眼?」廉衡狡笑,踮腳附到癯儒耳邊三言兩語道個大概,聽得遠圖公直直搓手,「妙哉妙哉,」言訖又不免倒吸口氣,「小孫兒當敢下手,倒好個本事!」
熟料他立時混不吝,兩根指頭來回撲哧比劃個「偷」的動作,漫無正經道:「涌金巷『神來手』,我大哥!這打虎沒個本事,不反被吃咯?!」幾人正挪步聊天,忽聞一隊巡綽兵丁湧進,團團圍住貢院場面甚是寒肅。廉衡眉毛微動心底好樂,想他無意打狗卻招了個活青天來。如此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好事情,他自要長吁短嘆:「啊呦呦,慘了慘了,沒成想這第二門子的搜檢官竟是個『活青天』。黃鶴樓上看翻船小子就欠張寬板凳兒。」
周遠圖聽著他風涼話,無奈道:「竹竿伸雞窩,你可真是搗蛋鬼。」
廉衡:「送他去祭刀,算我抬舉他!」
「那東西不是我的!那不是老子的!老子是冤枉的!你們知道老子是誰嘛?!你們知道我爹是誰嘛?!」反手剪背押解跪地的周鼐,驢嘶馬鳴好陣嚎。
「冤枉?這黑紙白字可是從你懷裡搜出來的?難不成是我的!好一尊張嘴閉嘴的老子,好一封指西指東的書信,內容豐腴堪比秋收。老夫搜檢十多年,頭次碰到你這麼大顆鐵鏽釘。來人,將他帶下去,將這封手書糊門板上,瞻仰一日再送呈皇上。」搜檢官聲如洪鐘懾服四方,登時覺這巍巍貢院都是他的。
想那紙上條條陳陳的,倆春坊官收賄明目和一翰林學士的近幾年賣官鬻爵的簡賬,以及正在太倉銀庫供職的紀瑾在三年前賄銀買官的詳細經過,竟都被廉衡細細密密寫上去。還偏巧遇得個鐵面無私搜檢官,響鼓遇重鎚事情不大都不行,瓜沒熟也得叫它蒂落。貢院內,儒生們個個氣焰高漲,看著被拖下去的二霸子,無不丰神飽滿昂首挺闊。
貢院外,敖頃本想早早去尋廉衡,奈何家丁在敖廣授意下死活不肯容他獨行,傍他身邊不是端茶遞水就是紈扇送風。敖頃唯恐事體敗露被廉衡瞧見,只得等眾人都搜檢入院了才從馬車裡出來。這時小廝飛來稟報說周大人家的公子因私藏夾帶被下獄了,言畢,敖放就從馬車一側闊步走出詳問經過,小廝將打聽到的一五一十翔稟。敖放劍眉一豎,轉身攀鞍上馬,對敖頃囑託句:「靜心考試。進不了三甲,葫蘆廟的人就別想太平無恙,你也別叫我哥。」撂下這句威脅式的鼓舞,貔貅般的人物便策馬揚鞭飛馳而去。
敖頃神色凄然,轉身黯黯往貢院踱。自打廉衡在敖放眼前翻筋斗耍心眼,耳報神就四處偵探「管的寬」「鬼難纏」的老底子,沒多久便發現溫良恭儉的二公子竟與其交情甚濃,敖放雖對他這位賢聖胞弟摻有些妒意,卻也著實愛護有加。當得知其認識並結交著這位處處針對敖府的刺兒頭時,勃然大怒,與其數次口舌交戰,奈何上善若水的敖二公子既不頂撞也不順從,叫敖大公子每每有重拳頭揮在棉花上的無力感。且礙於明胤勢力,葫蘆廟才真落得個太平天下。
敖頃的良苦用心,廉某人豈能不知。
但他就這麼愜意得受著。
待搜撿結束,廉衡向活青天作揖頌經:「大人澡身浴德,冷麵寒鐵,當比那紙上受賄官兒們更叫學生心愛。」
搜檢官傲骨錚錚亢聲道:「洗手奉職,無需敷誇。」
廉衡剛跨進院門,遠圖公就拉近他說:「我道小孫兒只作弄他一個,卻見那紙上內容十分兇險,豈是你這小小年紀能趟的渾水?」
廉衡涼涼道:「賤命一條,還不曾怕過什麼。」
遠圖公看他一眼,竟是不懂,卻也懂了。待坐入號棚,聞得「明遠樓」鼓聲響起,有感於廉衡抬愛,又快活於作姦犯科之人即將下獄兩三隻,不覺筆下生花,胸中萬千徑自抒發,一氣呵成。終是那大器晚成老龍頭,時機一到自然飛。而廉衡雖少,因近年專攻詞藻,四書文、八韻詩和五經文倒都寫得異彩超然,三場下來反而意猶未盡。待十天後出得號棚,神態略顯病白卻也喜上眉梢,抻抻頸子活動活動腰,後背卻嘎巴一聲,揉乾草一樣。
他自失一笑,望天喃喃:「留我十年如何。」
可留爾十年,又將如何?天下不還是天下人的天下!
小半月鎖尺寸見方的號棚里,無聲息間麗日更盛。他喜滋滋的站貢院門外等著敖頃,見他風清月明從容淡定,兀自恭喜:「兄長這般自信,當是會元莫屬了。」
「衡兒莫要笑話兄長。」
「嘿嘿,」廉衡嫌棄道:「你們這些個謙謙君子,好不壓抑,不若我這『豬尿包』隨風飄脹。」
敖頃失笑:「原是衡兒筆底生花,才如此高興!」
廉衡:「口氣太嫩,會元自知當不得。但博個『同進士出身』,不在話下。」說時翻轉下眼波,「倒差點忘了那位老先生。」
敖頃:「哪位老先生?」
廉衡附他耳邊:「兄長不知,日前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他便將那日道了半個大概給敖頃。不用猜,自然是有意為之。他指望著,待周鼐、紀瑾回緩神思反應到了他這號鬼難纏,欲一把火燒了葫蘆廟時,他需要敖頃攔敖放面前,敖放再擋在紀、周面前,以保一家平安。君子死知己。他吃定了他。
果然。
敖頃臉色沉寂,他很無力。廉衡劍指何處,他知道,又不知道。他想幫忙卻不能幫,想攔又不敢攔,他張不開嘴,他使不上勁。就像敖放的拳頭揮在一團棉花上,他對廉衡這一團黑棉花,拿得起卻再放不下。雖有兄弟,不如友生。他彷彿魔怔了。他分明曉得,廉衡懷裡的匕首,有一把是對準自己父親的。父債子嘗,如何才能償還他?片刻沉寂,他忙揪緊眉毛訓斥他,生怕自己表現異樣讓廉衡察覺出什麼:「成日惹是生非,你倒一副沒事人模樣。設若在第一龍門被搜檢出,你可知後果?!若被周鼐想明白是你使得機括,他和紀瑾怎會輕饒於你?!」
廉衡嘻咪一笑:「所以說兄長應當學一些拳腳功夫,保護我嘛。」
敖頃十分認真地沉思一刻,問:「此時去學,可來得及?」
廉衡矢口一笑,鼻子一酸:「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敖頃:「衡兒信我便好。」
說話間,蒼髯公迎面踱來,三人相逢恨晚一時說作一團,攜手同去吃茶。
且說此番會考,主考官之一乃東宮太子太傅楊鴻禮,瞧他愁雲慘霧滿腹焦慮,原是擔心廉衡的經文寫得不甚得意,要怎生操作才能管教那烏叔放心。他慣來淺水清流不涉黨爭,但以他才學身份說句話保個人並非難事。孰料橫生周鼐一案,明皇下旨務必從嚴科考,若有徇私舞弊一律革辦,風口浪尖上誰敢逆風舉火。
思慮間,侍考通稟:「大人,各房同考官們來送呈預選考卷了。」
同席主考官開門召進眾人,大略說幾句場面話便呼喊楊鴻禮一道閱選「草榜」名單,擬列名次。可喜廉衡是塊上乘好木料,未及他開口拉臉,便見一片讚譽的「朱卷」「墨卷」一一對應著的名字正是廉衡。楊鴻禮彌勒佛似得,同眾考官一樣和顏悅色,唯心頭揣了份惴惴不安,這份不安,來得倒十分蹊蹺。他拾起廉衡墨卷,閱覽半晌悶不吭聲。
同席主考關切句:「楊太傅,可是有何見的?」
原以為烏叔托請,是怕這小兒不器,如今卻見這一十四歲小兒好個才學。那份久違的惶恐感又被活生生激發出來。楊鴻禮斂藏掉惶惶驚嘆一臉地祥和寬容,公平公正道:「此兒文章好是好,卻嫩滑了些,當不起第二名次。」眾人重他才品,便將廉衡從胈項之位移到五六名次,就此定了杏榜。
放榜那日,廉衡兀自在巷口掛起招兒寬心胖胖看書算命,只待敖頃來報春信兒。平湖誕曜灰瓦拴烏,仲春末梢兒日頭都開始帶著融融暖意,煦風裡夾裹著一陣又一陣甘冽草香。赭日當空時,敖頃攜著在長安左門的皇榜牆下偶遇的遠圖公,緩緩踱往葫蘆廟,廉衡瞥見二人急忙正襟危坐。也不知為何,他對秉節持重、潛心修學的老儒沒來由克恭克順,許是他自己年少過慧卻曲學詖行,成天到晚算計取巧,終將淪落為學問敗類的緣故。他怕自己哪天就是下一個「傷仲永」。可不論他仲永將如何,他要做的誰都攔不住!
觀得周遠圖神采非凡,廉衡開口道賀:「且叫晚學猜猜,這次恩科,會元必是老先生。」
話剛脫嘴,遠圖公望他深深一拜:「老儒特來感恩小相公,借你吉言才好運綿連,今日可願賞光到下榻客棧,用些粗茶簡飯。」
廉衡:「榮幸之至。」
日前慨嘆「蘇秦還是舊蘇秦」的店掌柜,這日里全身堆笑紅光滿面,坐門口逢人叫喝「我店考出個大官家,乃他今科會元吶,街坊們走過路過,看看瞅瞅同粘喜氣兒啊。」再瞧店面門板上,赫然掛著塊榆木帖,上書:聖上喜迎新進士,民間贏的好官人。店家吆喝間瞅得遠圖公回來,忙叫小二點串鞭炮,添子添孫般地高興道:「周大官家回來了,您老可是餓了?要吃什麼,儘管了點!天上飛的海里潛的小的都給您捉來。」
廉衡一笑:「若想吃那『星宿拌月牙』,老闆可做得一盤來?」老闆聽了不禁為難,懊惱方才話滿,給自己置了一坑兒。
遠圖公苦笑一聲長嘆兩句:「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言必再道,「這兩位也是杏榜里的爺,你只管挑些上好酒菜來就是。」
店家應得個飽滿洪亮:「好咧!」
簡餚素茶,席間縱談古今暢所欲言,廉衡無意問了嘴:「老先生以為,今天下之鈔法如何?」
周遠圖怔了怔,覷眼四周軟沉沉道:「陛下說好。」
廉衡靦腆一笑:「巧了,紀大人也說好。」
周遠圖:「小相公口中的紀大人,是指?」
廉衡:「大明銀鼠。」
周遠圖神色頓然嚴肅,語氣卻依舊溫和:「小相公意欲當貓?」
廉衡冷綿綿道:「我是耗子葯。」周遠圖眼皮一皺,盯他片刻,方聽他繼續,「老先生以為,如何叫陛下說不好?」
周遠圖頓了頓,想了想,看眼四周:「水土不服時。」
廉衡:「僅此而已?」
周遠圖:「屋漏偏逢連夜雨。」
廉衡失口一笑:「您老同我想一塊去了。」
周遠圖:「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敖頃由始至終沉默著,廉衡莞爾一笑轉問他:「兄長今夜不訓斥我?」
敖頃凄然苦笑:「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衡兒未必有錯。也許真是兄長閉目塞聽,迂腐過了頭。」
周遠圖閱盡滄桑,看人通透,一向「知人不評人,知事不聲張」,此刻難得快口快心勸說敖頃:「履不必同,期於適足。卻避朝堂鑽營學問,未嘗不是一種選擇。並非老夫好為人師,只是瞧公子懷才抱德溫柔敦厚,不爭不逐,以為這朝堂未必適合你。」
敖頃悶聲不語。朝堂的確不適合他。可惜,答允科考問鼎三甲,是敖放輕饒葫蘆廟的交換條件。若他知曉,京城四霸不敢擅動葫蘆廟的真正原因是「世子府罩」,他早投身弘文館,傍崇門左右,現今也就不必如此煎熬。末了他溫吞解釋:「晚學勘不破名利,未能免俗,叫老先生笑話了。」
周遠圖看向廉衡,卻對敖頃講:「是他勘不破這紅塵,你才未能免俗。否則以你二人才學,傍崇門左右,必將一時雙璧。」
敖頃看向廉衡,猶疑不決,半晌才問:「衡兒可願……」
廉衡羽睫低垂:「廉某人志存廟堂。」
敖頃黯然低頭。遠圖公識相沉默。待漏盡更深,方拜別散場。踏出客棧,廉衡喊停敖頃:「兄長。」
「嗯?」
「兄長,廉衡有一事相求。」
「好。」敖頃最害怕他冷靜認真,那會給他一種壓迫感,壓得他喘不上氣。
「兄長可否將爹爹、小大和大小視作親人,若我身陷囹圄,守好他們?」
「衡兒這是什麼話?」
「沒什麼。」
敖頃哽咽幾許,柔潤安撫:「衡兒,有我呢,他們不敢胡來。」
廉衡:「我就沒把他們放眼裡。」
敖頃:「那你?」
廉衡:「兄長快回去吧。」轉身剛走再轉身笑,「反正我們仨抱緊了兄長大腿根根兒,兄長莫想掙脫我們。」
敖頃形容無奈、語調溫藹:「說你三尺童蒙,偏偏老成煉達。誇你老成煉達,又作三尺蒙童。」探手摸摸他腦殼,叮嚀句,「二更天了,快快回去,仔細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