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雙龍戲日
施步正秋毫不驚地縱躍在檐骨屋脊,獨步天下。微微一陣馬噴鼻和噠噠倏遠倏近的蹄踏聲兒,令他迅速踅向身側的青石甬道。明胤傍側的六英,尤數其武藝踔絕,也數其顢顢頇頇心思如童,但大是大非面前他又委實一嚼倒泰山不謝土的硬漢。
從天而降的草莽讓赤兔良駒一陣長嘶,敖放急忙扯住受驚馬匹,正欲發問何人擋道,鑒辨清來人後劍眉不由擰緊,身側奴才還未及狗仗人勢,施步正再次冷風嗖嗖啐罵道:「滾」。
敖放未置一詞,夾緊馬腹帶著七八個皂役轉身離去,施步正看著尾巴乖乖收緊的惡霸霸首,「嘁」了聲兒又作雲中燕,頃刻匿跡。
「狗日的怎跟螞蟥一樣?!」火浣奴恨恨罵句。
「臭膏藥貼身上還他媽揭不下去了!公子別跟他計較,他不過明胤世子的一條狗罷了,改日逮著機會,小的一定套住他跪您腳底板,給您舔……」綢緞奴大話未盡,敖放已一巴掌將他掃落馬,嚼齒穿齦雙拳攥筋,嚇得七八個奴才慄慄危懼,隨後跟著他虎嘯龍吟直奔抱月樓。
抱月樓二東家肖彌志甫一瞧見「黑煞」心頭不免嘆息,今兒個亂葬崗勢必要丟去幾具松骨奴殘軀了。所謂「松骨奴」,不過是窮人潦倒之際無奈之下選擇當富家子弟出氣的豬狗賤物而已:只要此方有錢,只要彼方有命,大家一個舒展舒展筋骨散散心情,一個扛暴扛揍撰取幾個銀錢,因而即便是泯滅人性殘害生靈的戲碼,玩的人也是絡繹不絕,因他們有的是銀子多的是閑氣,而被玩之人亦多,在這紙幣亂飛、擦屁股都嫌軟的朝代里不乏很多出奇缺鈔的賤民。如遇善主,松骨奴了不起落個鼻青臉腫,若迎上個瘟神,只能是缺胳膊斷腿,但倘若碰到了惡煞,那就只剩亂葬崗一個去處了。
抱月樓抱月樓,大雅君子飲血茹毛,樓上繁弦急管樓下骨顫肉驚。
少年聽見馬鳴嘶嘶,不免回首勘探,蒙蒙黑暗幕中除了繞樹歸鴉和幾個挑擔推車的販夫樵父,就剩冷颼颼打旋的北風和涼瑩瑩高掛漆夜的一抹銀盤。出於本能他三步並兩步地往家裡疾奔。未進院門就瞧見「撮合山」王二婆子扭著水翁腰從他家騰挪出來,嚇得他眉毛剔豎連忙躲避,也就院內一大倆小的安危鬆了口氣。待反應明白他正像塊「好泥」緊貼牆壁,不免失笑,自己得是被這牽線婆子嚇得有多嚴重才能如此不顧及君子斯文。
賣鹵煮的路過不無關心道:「小先生不回家這是做甚?」
少年忙忙將貼在牆壁的四肢扒下,拍拍襕衫上的塵土謙恭揖手道:「喔,小生在琢磨如何將爛泥牢牢扶上牆。」賣鹵煮的憨頭一笑,說句「明早讓我家銅錢、銅板早早來尋先生識字背書」便消失於夜靄中。少年嘆口氣,心想這王二媒婆放著好姻緣不牽偏愛嘴抹白灰,白白地往他身上安沒用紅線!望著騰挪扭走的水桶腰,再瞟眼門口大槐樹,緊忙入院關好門。鬆鬆脊骨腱子肉,掏出粘泥果酥拾進糠秕筐餵雞。這雞籠也就五隻禽獸,一公四母正似那一官四妾,成天到晚叼毛啄羽,熱鬧無雙。
「惡廣,你可是又欺負韜韜和盈盈了?!」說時他指著另外兩頭草雞罵,「還有惟惟你,和邦邦你,單會冷眼旁觀,不知互幫互助團結睦家么?!人道里皆藐藐自弱曷敢出頭,你們這些做雞做狗的顓頊老兒,在畜生道里要能不貪多干,該多好?!」
卻說這五隻雞,真箇起的好名。
「又拿雞做笑,你倒正經八百個人,成天不與弟妹榜樣。」說話間,一個霜髯瞽目、體態慈悲的老先生攜節杖出來,摸著階沿兒順著門口校椅坐下。
「爹,」少年放下手中糠秕筐,抄盒糕點踱過去,「那王拉線又來做媒了?今兒又說的哪家姑娘!」
「碾玉匠家的,說是十分聰慧嫻淑。」
「媒婆口,沒量斗。爹你也信。她只管拉媒作纖,磨合一對是一雙,漫天亂吹毫無根據。上次說金匠家的金鏈銀姐姐千般好萬般贊的,不料是個『鍋底黑』。」
「人家一片好心,莫要糟踐。」
「不是糟踐,我才剛一十四歲,她成天說我這家許我那家,亂點鴛鴦譜。這回子不用猜還是想讓我去做那倒插門,當個童養婿。」他狡笑,摸摸髮髻避實就虛道,「這等好營生,我本來十分情願的。」
「莫說怪話!」老先生捏緊手裡節杖,憋氣長嘆一聲道:「人家能上門來討女婿,還不是你撩撥的,你倒是說說,你有沒有摸人家姑娘的手?!」
少年舌尖舔了舔食指,指尖又頗為害羞的點著小鼻尖,鼻青臉腫之際還使出一臉子壞笑:「嘿嘿嘿,就摸了一下,就一下。」老先生聞此節杖不由得舉老高,半白鬍須高一下低一下表達著他的肝花已氣的紫青紫青,少年十分防備地躲遠些,凄苦委屈道,「我摸的明明是王掌柜家的小千金,碾玉匠家的小姐姐非看上我可不怪我手欠啊,要怪只能怪爹您生的兒子我是個少女殺手啊。」
施步正聽此不免咂舌,想自己二十齣頭正值青春苗盛,還不曾想過樹幾朵桃花,這小雜碎才多大怎就成天勾三搭四、淫淫邪邪想著要討個暖被窩的。如此登徒子根本不值他費神,游壁神功一施展就跑去吃酒了。
「你再犟嘴,你再……那是你能做的嘛……你……」
「爹我錯了我錯了再也不敢了行了吧……」少年迭忙接住老先生虛高的節杖,慢慢順著他的背順著他的氣,眼光兒卻一直緊咬著大門口槐樹頂。心想這蝙蝠是壓根兒沒把他這少女殺手放眼裡啊,飛都飛的不走心,愣是被他瞟見了。
老先生鬱結胸中的悶氣深深長長吐出來,音韻卻忽顯悲愴:「爹曉得,將你穿就十四年男……」
「爹」,少年忙打住,心想得虧草莽飛走了,不然可就餃子煮破皮露餡了,他摸摸唇角淤青,將眼底擱淺著的火星子慢慢埋到灰燼里,二五杆子似得慨嘆道,「您可千萬別給自個落口實。我真心覺得這行頭好,上能朝堂下能酒坊,吃喝嫖賭樣樣胡來,五毒俱全百毒不侵,十分中用。」
老先生聞言將節杖再使他兩瓣瘦臀上,氣不過道:「再作胡說,明天就叫你穿回女……」
話剛漏風,小大同大小耍進院里,爺倆捉忙閉嘴。這小大,是二人蟄居赤澤湖撿的髫年孤女,現今一十二歲;那大小,是來京半月在巷口槐樹底撿的齠齔棄童,現今七歲,天生聾聵喑啞。父子倆日子本就清苦,卻偏見不得生命枯旱死,能領回來的就都抱進門。救苦救命,幫人幫己。且不說他二人都是受過大羅菩薩庇佑、閻王簿上留命的人。
「爹,這春闈又近了。」少年岔話一句。
「獨你廉衡不能參加。」老先生語意堅介。
「以我寡學,大小能中個舉人進士。一朝俸祿,全家日子能好過些。」
「安安生生做你的教書匠人,斷了這念想。」
小大突然捏緊手裡的雞毛毽子,抬起一雙星星眼,巴巴看向自己的兄長看向自己的爹爹,廉衡微作哽咽,遞盒點心與她,沉聲道:「帶大小屋裡吃去。」小大輕輕嗯了聲,拖著大小往堂屋裡去,倆小麻雀兒一步三回頭懂事的叫人心口疼。廉衡拍打著白日里被皂袍家丁扯斷的衣袂,用十二分隨便的口氣道,「爹,今兒俏麻子說笑,說左相家去年臘八節闊氣很,用盡七十二種豆子呢!」見老父一怔,廉衡咬口果酥繼續閑磕牙,「聽聞這左相厲害的緊啊,十五年前太傅提議,明皇降旨再罷左右二相,設六部、行三公九卿合議制,廷推廷議舊銜俱廢,獨這『左右相』虛名廢不得!」
「事不關你!」廉老爹強作冷硬,刀刻斧鑿的皺紋還是伴著青筋跳了幾跳。
廉衡心底埋著的那片刀,再一次刮著他,那團火,再一次烤著他。他斂了所有情緒,死沉沉問:「爹,傅鈞預是誰。」
廉老爹遽然一抖。
廉衡暮沉沉再問:「您當真打算什麼都不說。」
廉老爹捏緊節杖,哽噎片晌才道:「大小說他餓了,眼限天摸黑了,你點灶燒飯才是正經功夫。」說罷兀自摸索著望東閤兒里去。
「爹,天早就黑了。」廉衡看著蹣跚節杖,哽凝,「要變天了。」
老先生默然摸索進東閤兒里,又摸索著將一豆油燈點上。昏黃的豆火於他並無意義,他與這黑暗已相處相伴十四載,若非廉衡從巴掌大一節節長成現今的模樣,長成巢里關不住的硬翅鳥,這位曾仗劍天涯的綠林好漢,該多難細數這漫漫黑暗,永無光明的黑暗。他探手往火苗邊靠了靠,溫暖的觸感令他心窩一熱再熱。倉邁的指節微微噏動幾下后,驀地攥緊那一團火,生怕失去一樣,一滴老淚順著他刀刻斧鑿的癯臉淌下來,良久才緩緩囁嚅道:「老咯,老咯。」老去的身體,逝去的過往,令他愈發貪戀現有的溫暖,一寸寸磨平曾今的豪情萬丈滿腔仇恨,一日日憂怖廉衡的成長,可他知道他攔不住的。百因必有果。單憑這孩子少小極具聰慧且天賦過人,就知這因果循環半點不由人。
夜幕,朝天街萬花齊開,抱月樓燈火螢煌。朝天北街日里泛金夜裡泛銀,人浪總是一浪高過一浪,日里睡覺夜裡不眠的玩主們將耿耿星河都燃出一束天光,處處鳳簫聲動玉壺光轉,金吾不禁,玉漏無催,讓這裡成了片人間勝地。
更深漏盡時分,抱月樓管事才命人將兩具已經涼卻的屍體,悄悄運往亂葬崗。三個時辰前,敖放廢掉兩條人命后,心下快活了些,才脫掉沾血的窄袖鍛袍,洗乾淨手,換上由倭國雲布裁剪的團蟒直裰,攀馬回府。
未初日昳就到相府議事的七八個三品及以上大員,直到戌時黑盡,還攢一塊議論不休。原本是商議太倉銀即將告罄,如何解決京官俸祿一事,吵著吵著主線直偏,變成了如何在明日例朝上動本彈劾吏部貪墨山東賑災錢款一事,證據確鑿,馬萬群將有口難辯,天賜良機眾人不覺摩拳擦掌。孰料,橫生抱月樓一事,此方彈劾貪墨,彼方必將「三部一相」家的四公子當街強搶民女並藐視皇權的事情逐一上報,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敖黨自不會幹。於是乎又爭論了近三個時辰,待敖放再次回府時,還未討論出個結果。
敖廣瞥見侯在門外的敖放,沉聲斥道:「還不滾進來。」
敖放耷著星目,謹慎跨進廳堂。紀盈連忙插話說:「今日之事跟大公子無關,都是犬子惹的禍,壞了相爺的計劃,老夫難辭其咎。」見敖廣粗粗擺了擺手,周邦儀跟著攬責道:「都怪下臣平日對小兒管束不嚴,今日才授人以柄,請相爺恕罪。」熊韜略見戶部、禮部兩位堂官都俯首承責,他這位兵部尚書也不好再裝大舌頭,抄直罵句:「一會回去,末將就把那熊兒子的皮扒了。」
章進、盧堯年和都御史汪善眸看著三個假撇清,內里都嗤笑一聲。章進素擅騎牆術,一貫只撿好聽話講,這種出力不討好的打圓場一般不做,至於清流盧堯年更是不會吭一聲,於是乎,末了也只有八面玲瓏的汪善眸出語給雙方鋪台階:「大人們都言重了,依我看,今日之事也許是『塞翁失馬』。」敖放聞言,抬眉看向汪善眸,汪善眸向其點頭寬笑,緩緩詢問道:「不知大公子,方才可是又去追蹤那小兒了?」
敖放目請敖廣后,這才開口回話:「是。」
「可是又被明胤世子的人馬攔住了?」
「是。」
汪善眸縮脖兒一笑,半晌后小眼睛才放著晶亮晶亮的光,似笑非笑道:「都說『清水池塘不養魚』,偏這明胤世子,仗著皇上的榮寵非要當個雪胎梅骨,還不若太子深諳『和光同塵』的君王馭術。」
「御史有話直說。」敖廣武將出身,便是陰謀詭計也只在剛腸子里搗騰,但他雖見不得這種虛與委蛇的多心眼文官,卻又不得不用他們,多用他們。
「卑職以為,今日抱月樓一事不得不令人深思:太子的金翼按兵未動,顯然他並不想與大人為敵。而明胤世子,卻是明確表陳出他不屑招攬我們,相反,他還想處處鉗制我們。如若沒有今日一鬧,吾等照計劃扳倒馬萬群,相當於斷了太子左膀右臂,明胤世子登頂太子之位無異於探囊取物,一旦他執掌東宮,以他背後的『雲南王』和『九宮門』,及他本人沉毅淵重的醇熟心智,對吾等必定是除之而後快啊。」
「汪兄這話未免過於危言聳聽。」紀盈插進來一句。
周邦儀正待說什麼,盧堯年突然放聲告辭:「大人們既然一時商榷不出如何籌措太倉銀,供下月發放幾萬京官的俸祿,老夫就先回府,待明日再與部堂大人共商對策。」言畢,也不待敖廣發話,長揖一禮大步離開。
紀盈面子下不來,只好指著盧堯年背影有苦難言道:「相爺,您看看,您看看老臣手底儘是些什麼人……」
汪善眸咳嗽一聲,覷眼章進說:「紀大人手底有章大人這種會辦事會說話的人就夠了,而相爺手底有幾位大人衷心擁戴亦足以,至於這些個清流做派,多不過是太陽底的雪人,長久不了,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汪兄所言甚是,本將就看不慣這些個清流做派,尤其那右相爺相里為甫。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些看上去乾乾淨淨的文官,貪起墨來路子野得很。我們武官就不一樣,除了轅帥軍門吃點空額玩點貓膩,大多數的屁股底是乾淨的。這叫啥,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湯……」熊韜略鏗鏘尾音在敖廣的逼視下虛成團棉花,意識到口直心快后,忙改話音,「本官……末將……」見敖廣示意他閉嘴,熊韜略只好扎住嘴。
而汪善眸在敖廣授意下總結道:「明胤世子既然不可攀附,那太子的得力擁躉馬萬群,就留給他收拾好了,吾等坐收漁翁之利即可。一會,就由下臣去銀樓拜會馬大人,就今日之事互相攤牌,這次誰也不拆誰的台,大家日後再行過招。」
紀盈道:「儲秀宮那位呢?保不齊她向陛下耳邊吹風,要不要提防她?」
敖放再次插話:「大人放心。康王爺明昊上次在天命賭坊醉酒賭輸后,張口閉口太子世子不配給他提鞋,難聽話不止一句。」
汪善眸:「這些年,大家的明爭暗鬥不勝枚舉,但該維持的平衡還得維持,儲秀宮娘娘是個聰明人,此次事件,說白了,光天化日人堆之中鬧得太明顯,大家背後使慣了黑手,明槍可就沒那麼好用了。」
敖廣看向敖放:「儲秀宮那邊,由你負責搭話牽掣。自己惹的事自己圓滿。」
敖放頷首答允。
一眾又就明胤會不會真動馬萬群,何時動,怎麼動,爭論片刻,方各歸府邸。
翌日破明,廉衡剛開院門就有趕勤的兩學生跨進院里,恭敬拜問孔夫子:「先生早。」他璨笑,摸摸二人腦袋沙啞著嗓音道:「早,先去背文。」待群童齊集,乖巧坐於茅棚底,他才放下手裡書卷,從案幾側邊的木箱里取出沓金貴廢宣,喊句「小大。」小大聞聲站近,接過後一人書几上分發三張,將剩餘廢紙又交回她兄長的案几上。
「昨日教授的千字文,可還會背?」
「會」,眾學生子回應。
獨獨金匠家的金鏈鋼看著他先生,肉著個娃娃臉問:「先生,您臉怎麼了?聲音咋也變得像我爹咯!」
這算嫌棄親爹么?!
小金剛眨巴眨巴眼,操著口濃濃川蜀話再道:「您不會是和斗日婆婆打架了吧?我娘都罵不過她打不贏她咯!」
小大聞聲緊張。大小兩耳雖盲卻還是眼尖心細猜摸著情形走勢,便一把拉緊他姐姐手,小大摸索著他肉呼呼小手搖搖頭示意沒事的,可她自個兒卻巴巴地看向她命一樣的兄長。昨晚黑天里沒發現,今早一醒眼,赫然瞧見他門面上頂著幾大塊紫青,嗓子還啞叉叉的,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和街尾老黃家的「斗日婆婆」火拚罵街了!問又不敢問,便一直憋著,只等敖長兄來同他理論。
小大、大小懼怕廉某人,不是因他凶也不是因他長兄為父的操持。相反,他極力在倆小麻雀面前表現地笑靨款款、闔家歡樂,然他再裝,千斤萬斤的心事和沒日沒夜的算計,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總是暮氣沉沉,陰陰暗暗的光暈底,他大如墨池的眼睛見黑不見白。這也是廉某人同世子府那尊清鍋冷灶,不日相遇,乍見之下卻能洞穿彼此的原因。
二人堪堪一臉配。
但,突然出現一與你無縫契合又天造地設還心氣相通的人物,一般都要留心了,其人或懷有某不可告人之秘密,或處心積慮出於某目的,而最不濟的,就是其人乃你宿世冤家或債主了。後者看似玄虛,卻偏偏存在即合理。
廉某人瞪眼金鏈鋼,金家這隻不會打鐵的潑皮便忙將肉呼呼的脖子縮到肚臍眼裡,跟著其他人開始奶聲奶氣地背誦:「鳴鳳在竹,白駒食場。化被草木,賴及萬方。蓋此身發,四大五常。恭惟鞠養,豈敢毀傷。女慕貞潔,男效才良。知過必改,得能莫忘。……」
這位滿臉胎記的教書先生支頤環視群童,細細聽著有無錯處,目光飄到那沓廢宣,神思漸有渙散時,忽然捉緊蹙眉:一張潔白如玉、細膩勻整的高級箋紙,赫然入眼,也讓昨日瞥見的那個字再次翻進他腦海。他陡然醒悟,噢,原來那草莽是世子府的人。
羿。
確實,四龍搶珠,總有一個要成為大羿射掉天上多餘的紅日。目今名正言順的「日」是太子明晟,而這大羿,絕不可能是草包王明昊,更不可能是宮女生養的淳王明炅或體弱多病的明昰,那就只能是世子明胤。他抽出了鶴立雞群的突兀金貴紙,隔岸觀火似的品摸著昨日瞥見的那個顏筋柳骨的大字,嗤然一笑。然他完全無心這天無二日的把戲,因他在意的:只有十四年前的血案和現如今滿大街賤薄的版模寶鈔、囤積居奇的銀子及其背後仰賴的惡劣鈔制、糜爛稅政。
稍稍搓磨幾下子金貴紙,少年嘴角就冷冷一翹:想這窮人子弟,粗製濫造的帘子紋麻黃紙都買不起,宮城內寶鈔局卻一車車往內務府送白廁紙,權勢們的屁股都比平民們的臉金貴。哎,貧不與富爭賤不與貴比吶。搖搖頭,這才開始細究紙上內容,只見上書:
聖人道陽,愚人道陰。
「哎呀呀呀」,廉某人一陣嗟嘆心疼,「日月爭輝,這世子也是個心弦緊繃的人啊,著時讓人心疼心疼。」然而鄙夷之下,他不由落筆批句:
老龜烹不爛,移禍於枯桑。
忽群童競笑,破鑼嗓子滿院響,廉衡這才恢復神思,原是金家鏈鋼將短短十句背得倒去顛來、錯字亂插。他將宣紙袖入兜里,搓著手噙著笑,嘿嘿嘿嘿地擼起袖子如狼似虎地準備著好好收拾金家這隻不會打鐵的潑皮。
正教訓時敖頃敲門入內,藏躲樹上的施步正原本舒展的眉心忽然蹙攏:嘖,這小子怎麼還勾搭上了敖頃?看他昨兒個逞強不是挺恨左相敖廣嗎?怪不得昨晚吃酒回去被秋豪好一通念念訓訓,說這小子不簡單看來真挺複雜。
「一紀之年剛過些,訓誡起學生子倒十分老成。」
「兄長寒磣我。」廉衡從棚底踱出,讓小大看住猴子們抄誦,笑如春山地走近長身玉立人,「不過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們就是喊我聲爹喊你聲娘,我們也受得。」敖頃還未及羞澀,已倏然斂容盯著他青青紫紫的雋臉,廉某人見勢緊忙誇張兮兮地揉了揉嘴角眼角的淤青,漫無正經地先行解釋,「昨兒個沒忍住,摸了李掌柜家的閨女,誰成想她三天前就嫁了人,昨兒個只是回門,我這手剛放她臉上就被她男人揍進了角落。」
敖頃深知廉衡是故作搪塞,可他一心只讀聖賢書,抱月樓一事尚未知曉,自是猜不出什麼所以然。沉默半晌,只能浮著一抹苦笑,將藜杖捧送與他,一如往常道:「日前經過門面鋪子買的,輕巧結實,僅費了二兩荒銀,老爹卻能使著更舒服些,衡兒切莫推託。」
廉衡心虛,知他正憋著一肚子教訓呢,便緊忙抬手接過,嘻喇喇道:「我若不收怕你蒿惱,自此不來我這當免費教授,若收了爹就儘管責怪我。叫我廉某人十分為難吶。那,我先拿與他,不過以後欠莫破費了,不然下次我可往門口拴條狗。」
「你若懂得愛護自己,焉用拴狗。」敖頃深深凝視他一眼,末了嘆氣,「我先看著他們,你去送與老爹,看還合適。」
廉衡悻悻然捧著手杖走進東閤兒,還沒近前廉老爹就慈眉慈面道:「那好孩兒又來了?」
「爹,兄長柴堆里撿了根藜杖,順做人情拿給你,你就使著用。俗話說『無名草木年年發,不信男兒一世窮』,等我廉衡將來發跡了,定給您換根金銀瑪瑙鍛造的,保准明光燦爛。」
「凈又胡說!柴堆里哪能撿來這等好寶貝,又不是跌倒揀石頭。」待廉衡遞他手心,拄著走了兩彎兒,眉眼歡喜嘴底卻道:「好錢使得好寶貝,你爹半個棺材瓤子了,竟還有命使這好東西。」
「爹」,廉衡鬆開他,怕挨拐杖又躲遠些,「今年春榜動、選場開了,我定要去。」
老先生心知擰不過他,也曉得暗裡有鬼作亂,早早提點了他些煙雲往事,便慢騰騰地摩挲著炕沿兒坐下,一字一措,做最後規勸:「衡兒,你莫要再擰那過去。爹昨晚想了一宿,一宿未合眼。你聽爹說,爹眼睛雖暗心裡明鏡。這好孩兒是個大門大戶家的教養子弟,秉性純善貴賤不移,又博學多識錦心綉腸,與你更說的來。將來說與他真情實事,稟明身份,就是做個通房或侍……」
「爹」,廉衡愀然不悅,「您莫再說這些閑話,我不愛聽。」
「孩子,自古『牝雞司晨』拂逆天道,那朝堂你去不得,去不得呀。」
「我只知自己是志氣男兒!」廉衡緘默收眉,良久方老實交待,「爹,昨日我已惹了那些不該惹的人,已經被狼盯上了,有些話從此得爛在肚裡了。」廉老爹先是一怔,旋即就重重嘆氣,廉衡順著窗柩看向茅棚底的書香男兒,眼底儘是自責,再看向大門口槐樹頂,轉瞬犀利扎人,「我會借外力護你們周全,爹你什麼都不要擔心。」
散了學生子,用過早飯,廉衡與敖頃拜別了廉老爹往門外去攬營生,老先生口裡不言心裡明白,道是攬營生,還不是去弘文館爬牆頭了。時至今日,自己當年的無奈之舉反而要釀出更大的禍端,這叫他如何面對義弟的天上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