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拋磚引玉
少年理正衣冠,同小嬌娘三人一起垂首道謝,施步正揮個手縱身沒入樓宇,乍一看好一個冷麵鐵俠,稍加處交,不過個「二三得五」的風雷火炮仗,心源落落膽氣堂堂。少年瞥眼離地騰空的楞頭磕腦式大俠,嘴底油然淺笑,頓生抱大腿衝動,而懸在喉間的銳利亦悉數散盡,那感覺,彷彿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二哥」。
而與其二二乎乎毛毛躁躁截然不同的秋豪,人如其名,平流緩進,明察秋毫洞察幽微,一眼認出張紙。
少年同孤寡道了珍重,待人流四散才拾起褡褳,蹲地撿滿地的宣紙綉帕和那副粉骨碎身渾不怕的巴掌大榆木小算盤,餘光兒卻鎖子一樣緊緊咬著一張紙。見悄聲袖走那張紙的長手湊近自己幫忙一塊撿時,忙忙收緊眼神,不僅熱淚盈眶更顯弱柳扶風,渾身上下詐泣童子功,演得滿腹心事的秋豪一時丈二和尚。半眨眼功夫,又來雙玉手,遠遠就向人警示他宮粉龍香頂風八里,少年不由尋思:好嘛,活活一逛逛游游成精長腿的香囊。
可惜騷狐狸遇上了關二爺邪難壓正啊。
「小先生急公好義,貝齒伶俐,倒是不畏生死。」
「小子自然怕死。」
「怕死,頸子就不要伸太長。」
「怕死也總得死。人有旦夕禍福,誰敢保證今晚上把鞋脫了明兒一準能穿上!」少年仍不抬頭,搓句話回敬,軟釘子似的堪堪一隻靦腆的狼。
「喲,世情洞達勘破生死,了不得!高境界!但,何故對本公子如此不待見呢?!」
少年漠然不應。
香囊略尬:「嗯?小郎君?」
少年漠然不應。
香囊再尬:「小先生?」
少年終無奈回嘴:「出身微賤不是任人揉捏的原罪!簪纓錦袍亦非勾三搭四的倚仗!」
……
香囊心說「好大一滴眼藥水,誰說要揉你捏你勾你搭你了?!」只見他八分不服氣地重整雄風再接茬:「那汝是三還是四啊?!」
少年頗不耐煩:「可僧可俗。」
秋豪不願摻聽這打牙配嘴,將一小沓紙遞與少年便縱身離開。
香囊看著故作老成的不僧不俗的蒜苗人物,方端莊正經兩絲絲,問:「小兄弟貴庚啊?」見他半晌不答應,漾著梨花笑再問:「小兄弟台甫啊?」
少年快手撿著滿地生計,對眼前的傅粉佳郎開始聞若未聞。多麼熟悉的愛答不理。花鬼挑了挑修眉失笑起身,一手捏著宣紙綉帕和一顆小算盤珠子,一手嘩啦撐開骨扇,人從風流挑趣與他:「果然聞名不如見面。小先生詞也風流詩也風流,當稱得上『弘文館小孟嘗』封號。」少年雙手陡然停滯,須臾更是加速搜撿,哪耐他繼續痴纏,「好端端恩家不叫稱耗子,燕子箋不使說為耗子皮。小先生倒十足個性啊。」
少年揀起最後一張紙,走進「酥懋公」討要了幾張包油紙,將碎散在地的粘泥果酥包好揣褡褳里,瞥眼日頭,梢眼抱月樓,腳踩瓜皮徑直急走。
「喂,你站住!」風中干晾的游神好個沒趣。
施步正是個沒定力骨,聽見騷狐狸有心勾搭美少年卻無心吃顆冷釘子噗嗤笑出聲。秋豪側他眼,他趕緊收眉收眼望向玄袍主子,一副正經,但兩耳依舊長豎捕捉著混雜於人流中的調戲與反調戲。
「小將爺且留步。」糕點鋪老善人喊住他。
少年駐足轉身,恭問:「老善人有何指示?」
老善人從鋪里邁出,拎著兩包果酥說:「我瞧小將爺適才買的幾個點心,都撒將到那地上。小將爺年歲甚輕,卻仗義執言不畏強|暴,老身著實欽佩。這點心意,不值兩文,萬望笑納。」
少年拱手道謝:「那晚輩卻之不恭。」說時將那能容百物、神奇無比的超大褡褳撥開個血盆大口子,直逗得鄰家酒鋪里量酒的酒博士笑哈哈高聲喊話說:「老丈啊,你酥懋公整鋪子軟酥,也不夠小將爺半褡褳裝走、一小口吞下吶。」
少年羞臊幾分,撓撓後腦瓜高聲回應:「博士不知,小子酒量更是一缸勸不住吶,我這兜還能裝它幾壇走呢,您可是要賞我幾缸?」話剛脫嘴嚇得酒博士摟緊懷裡竹葉青,氣兒都不敢喘太高,屁再不敢放一個。
老善人感他言談老到動靜卻活潑稚子,十分欣慰不住點頭:「動靜相宜,難得,難得一鬼難纏啊。」
少年皮皮赧笑,心說自己可不就是個左手天真爛漫右手陰謀陽略的鬼難纏。作揖道了相安,戲眼酒博士轉身又踩瓜皮。
「小將爺且慢」,花鬼再次喊停他,挑了挑桃花眼乾咳一聲道:「兄長願與你腹心相照,交個知心,權到抱月樓的踏月閣吃杯酒如何?」
「無功不受祿,尊兄切莫破費。」少年微微側身,點頭便走,遠離是非人是非地。腦子裡卻忍不住迴旋:都說「出則輿馬,入則高堂,堂上一呼,階下百喏,見者側定力,側目視」已是人上人滋味。可敖放再橫,不也落得個屁滾尿流。什麼十年寒窗文戰告捷,什麼南征北戰封疆大吏,一跟龍種比,便一文不值。
「何以他們給你能吃得,我請你就吃不得!你當我是那地上泥餅,還是個啥?!」
粗布少年與樓上玄袍,以及春林班二樓半開窗戶後邊的蠻鵲,三人幾乎是同時嗤笑。人要自辱人必侮之,不罵他幾句你都覺得有愧於他。
少年終轉過身來,細細一看,心說「哎呀好一穿紅穿綠又穿黃的翛然仙」,老茄子般看他幾眼,方戲問道:「尊兄可知,太字一點移傍邊是個什麼趣物?」
既沒眼性又沒耳性的香囊思忖幾許也未解得玄機,便原形畢露地急吼吼答:「什麼鬼東西?」
若說這話是為了調侃香囊夜遊神,不若說這話實則為暗諷作壁上觀的金翼及他們背後的潛龍。可惜潛龍亦沒眼性和耳性,靜坐雲端看笑話,根本不知其劍指何方。然他身側的另一條在海潛龍,心如明鏡聽懂了,以是擱淺在嘴角那一抹澹澹彎彎的笑,依舊彎彎澹澹。
少年長天一嘆,語重心長堪堪教子無方道:「今兒不妨就告訴尊兄,鹽打哪咸醋打哪酸。地上泥餅也是餅。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常言道『人無壽夭,祿盡則亡』,」少年瞥眼抱月樓再捎眼春林班,再道:「尊兄既不是那膏粱子弟,就不必裝這綺襦紈褲,流連酒氣,縱身男色,逞一時意氣。家父多番教我『勢不可使盡、福不可享盡』,想這青春亦不可用盡,千好萬好好不過讀書進益,惟願仁兄芳華永駐,保重『腎體』,見人見心。」說罷,抬手作揖嗒嗒雲去。
一句縱身男色,令蠻鵲原本清揚的眉目,瞬間黯淡無光。
花蝶從角落裡慢慢挪出,低聲問:「公子,還跟不跟了?」
花鬼吭哧麗容下是陰鬱寒意:你道自己是那天上仙,甚都懂?望天里掩藏了萬般胸臆,先撂了句「跟個屁」,轉而長喘一口氣,扇柄脆脆地敲響花蝶光腦門,再撂句「還不快跟上。」言訖撐開扇面,東搖西晃回到踏月閣,摔下那沓殘宣和粗布綉帕,那一顆孤零零價算盤珠子滑溜溜沿著黃花梨桌面兒滾落到對坐人桌底,落其玄袍上腿根處!腿根處!腿根處!秋豪觀之色變,而他不哼不哈的主子只是扇睫半垂,捏起烏油油珠子,再次禪定。
「只道采個雉雞,不料是只鷹隼。絨毛還沒褪盡,便當起國舅爺念起家訓來,還鹽打哪咸醋打哪酸?反了天了這!」香囊飲口冷茶,氣不過再道。原這逛逛游游的傅粉佳郎,名諱唐敬德。自詡閱女無數,自號「花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其父唐卧仙乃當朝國舅,不僅才情煉達,更是榮進武階一品右柱國,當朝一品軍侯,惜其歲正壯年,卻忽然熱衷於修仙齋蘸,不諳世事,一身文憑本事盡化水飄。
「主子,那太字一點移一邊是個啥啊?」草莽楞蔥施步正忽問。
「施兄勇冠三軍,豈不聞『公卿如犬羊,忠讜醢與菹。』」太子隨侍鄺玉,口吐珠璣。
「啥玩意?」耿直有餘的草莽再三丟主子的臉還不自知。
秋豪吃顆順氣丸,一字一板道:「鄺兄亦不聞『桀犬尚吠堯,匈奴笑千秋』。」言畢側眼施步正示意他安靜莫吱聲。草莽悻悻然,強裝不知為知之。
唐敬德又氣又笑罵咧咧道:「不過只『犬』,一條狗而已,你們幾個酸來酸去有勁沒勁啊?!嫌肚裡墨多,不如去找那小孟嘗切磋切磋?!」刀劍男兒們頓時噤聲,「這麼懂給自家主子臉貼金,剛那小子罵我們都是蛤|蟆海里的蛤|蟆時,怎麼不跟著鎏金啊?!」
「『流連酒色,逞一時意氣。』他便渾說,也有三分是真。」明黃素服輕語慢笑,打眼瞧去鳳表龍姿,此人正是當朝太子,明晟。
「『讀書進益,見人見心。』小鬼方才闊論,七分是對著你下的葯。」玄袍公子放下玉脂茶盅,負手踱至雕花闌干,縱目觀攬四方風情,舉首始知宇宙寬闊,心中倒覺暢快了。他望著少年流逝的街巷,捏緊手底那顆算盤珠,清冽如泉,再道:「唐敬德,對面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常言道,古之成大事者,莫不是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喜怒不形於色的心平氣和,眼前這位淵渟岳峙、煙不出火不進的說話人,正是榮封為一品公爵的淮王褚心慮,所恩養的世子,明胤。明乃明家王朝,胤即血脈子嗣,今皇賜名賜姓,單這「大明之子」的尊諱就足夠尋常百姓關門燙酒嘮幾年陳嗑了!畢竟,聖謨宮省風流事,台上不提台下提!
唐敬德掏掏耳朵,對二人不瞅不睬,涼茶下肚火消磨些,兀自研究著那一堆雜七雜八:「抱堆殘宣幹麼?當柴禾燒?人窮志短所以口氣才大?還有這幾娟帕子,什麼玩意兒這,賣雜貨挑夫?臭小子,賣文賣字還賣娟賣帕,真當自己萬金油啊,改天讓爺爺逮著你,看爺不拔光你腿毛!」
冷眉冷眼的十二金翼,都聽不慣得齊刷刷搖頭,遑論別人。
答案昭然若揭,未問出口的太子與未答出口的世子,皆無意待抱月樓繼續浪費光陰,紛紛動身往大內去,恭問明皇安康。唐敬德將幾個荷包帕子囫圇攬袖袋內,放著自己香車不坐,硬著鐵皮臉愣是蹭進了明胤馬車內。
秋豪無奈:「公子,斜對面便是春林班。」
唐敬德:「不管,爺就要坐世子府馬車,快快將爺送過去。」言訖他哼了聲兒,挪了挪屁股尋了個舒適坐姿。馬車自抱月樓後門繞出,半口茶功夫就繞至前街,北行百步馬鐵蹄就被車夫拉住。夜遊神撩起帘子,轉問車內人,「滿園子『如花解語』,你當真……」話未盡,人便被輕輕一掌拍飛。
帷簾垂落時,素擅不聲不氣不哼不哈的世子爺低低沉沉句:「孤久則安。」
好在有幾個嬌色男伶早早擁上來,唐敬德撲他們身上才未摔個倒栽蔥。他理順緞袍,撐開骨扇鄙薄句:「清鍋冷灶的,成天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給誰看。」言畢,擁著三五個巴巴著眼、瞧望著世子府高蓋車和太子黃蓋車的解語花,懆懆句:「走走走了,看破了天也沒用,太子爺只近女色,世子爺男女皆不食。」
棗騮大馬上的施步正,回眸看眼相公堂子銷魂地,不禁寒毛桌豎。
轔轔馬車聲里,明胤宛如禪定高僧,垂眸假寐,心思凝重。明晟今日約他同到抱月樓這座勢力交錯的銷金窟,又未攜帶右相長子相里康,其意,不過是想試探他對左右二相的態度。他平湖秋月還沒對答些所以然,眾人便被囂嚷聒噪的樓下鬧劇吸去注意力,等鐵嘴鋼牙的戲碼結束時、秋豪施步正出手相助少年後,他的答案也就昭然若揭。
明晟表面無異卻將微笑深藏:獨木難成林,結黨營私又何妨。
待二人一塊過大明門進午門入奉天門,同向明皇請安后,明胤出宮歸府已暮靄沉沉。簡餚素茶,穿過藻井游廊他便一頭扎入書房。想這些天潢貴胄,規矩繁蕪,時時克勤克儉;日講經筵,常常焚膏繼晷。一朝不勝就滿盤皆輸,不敢松一絲兩氣兒。比起布衣百姓,更顯寢不安席食不甘味。
「主子,屬下有事稟報。」秋豪走到鴻圖華構的書房側門廊廡下,將袖內宣紙掏出,輕聲叩問。
「進來」。
「適才出手,見這紙陳在地上,我清楚記得這是主子三日前在書房寫的,十分疑惑為何會飛到那小孟嘗手裡,不敢擅專,只能先摸回來。」
明胤接過去,盯著一時意氣揮毫落紙的「羿」字,踟躇幾許才就著蠟燭燒滅:「既是燕子箋代筆,自然交集於萬卷屋,讓狸叔順勢査底。」
「是。」秋豪思忖片刻再道:「主子,白日聽他那番話,好像對朝廷官員,尤其是敖馬兩黨,瞭若指掌。敖馬勢不兩立,他今日針鋒相對的明顯是敖黨,若非敖黨舊仇,便是馬黨走卒。這馬萬群明著中立,暗裡早和太子援引成伴了,因而他不論是哪號人物,今日利都是向著太子的,何以鄺玉和金翼們要袖手旁觀?!」
自昌明元年伊始,大明王朝的權利中樞便跟著不倫不類。既不似前朝推行的「中書省左右大相權勢熏天進而威脅皇權制」,也不是純粹的聖祖在位晚年新辟的「六部九卿合議制」,而是一畸生畸長、挖不掉切不盡的「左右大相和六部九卿共絆共榮的體制」:名存實亡的左右大相乍看手無寸權只起到監管六部的作用,明皇看似能大權獨攬能乾綱獨斷,可事實不然。左相敖廣監管的戶、兵、禮三部的堂官早已是他的聽話活棋,加之他兩朝命臣,到處升遷門生故舊,又四處拉攏可用人才,勢力在昌明十年就已顯赫滔天何況十四年後的今夕!而右相相里為甫,一貫青松一株淡泊名利,可謂是高風竣節的「清流做派幫」幫主,將溫良恭儉讓這個褒義詞里裡外外發揮地淋漓盡致。因而野心蓬勃的吏部尚書馬萬群,成了吏、刑、工三部的實際中的「右相」,與敖黨形成了終日以攻訐彼此為樂為主責的兩大陣營。大明王朝日盛日躁的分化習氣和魚餒肉敗的官箴,令原本明德昭昭的富庶國邦,逐日墮敗成一個暮靄窮途的黔丑老牧。
而太子明晟因長年介懷明皇終日里想著將明胤的生辰八字,逾越祖宗法制加到皇子玉牒里的苦心孤詣,早已積怨日深直至如今的口沸目赤。偏偏明胤還是個昂霄聳壑、高才捷足的踔絕人物,使他一堂堂東宮太子都相形見絀,何況而立之年的草包王明昊,何況先天殘疾的明炅,何況出身低微的明昰。正因明胤的威脅與日俱增,原本懷瑾握瑜的太子爺幾年前便被迫四處拉攏朝臣,冒著結黨之罪也要囊收馬萬群馬黨一干人等。
明胤:「便是太子的人,死顆卒子,焉需眨眼。」
秋豪:「今日之事,敖放必然會稟明敖廣,主子默允我們救人,除了要明示太子您不會拉攏敖黨的心跡,是否還想警示敖廣,他區區壽誕就收受百官紋銀幾萬兩的把柄又落我們手上了?」
「臟事,豈差這筆。」
「也是。屬下已查明,今日抱月樓里並無馬萬群。」
「你倒信了?」
「嗯?」
「他不過信口胡謅,詐唬那幾個蠢奴才而已。」
亦或者,潑敖黨「髒水」,援引太子的馬黨是為激太子救人,甚至,拋磚引玉想藉機攀附東宮,畢竟敵人的敵人是朋友。雖說尚不知他哪路牛鬼又意欲何為?!明胤的直覺已然是來勢洶洶,正如來路不明的其人!
事實確屬如此。
然而,太子明晟眼眶高貴,區區利牙利齒的鋒芒畢露刺兒頭,豈能揉進他不啻金玉的眼窩內。不怪太子爺一時大意錯失千里馬,只能說不是一條船上的人物斷難攪和在一起。
秋豪思忖一刻,再道:「但馬黨明日,還是會藉機彈劾敖黨。」
「不會。」
「天賜良機,他們豈肯空放。」
「山東賑災款,把柄。」
「差點忘了暗樁昨日稟報的這事了。」秋豪頓了頓再道,「那,汪忠賢可會在陛下耳邊煽風餡言?他雖首鼠兩端偷偷攀著太子,到底還是宮裡娘娘的人,那娘娘可不是省油燈。春林班為他們斂財千萬,而這春林班和敖黨的群芳園、金鳳樓可是多年死對頭。」
「唇亡齒寒。」
「也是。」秋豪再次自愧弗如,「主子倒點醒了我。這京畿名樓別館,還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說抱月樓地宮一茬一茬的偷送死屍,銀樓、群芳園、金鳳樓說白了都是些攀花折柳的娼園子,春林班戲文背後實則在營銷男色,天命賭坊更是成批成批私鑄寶鈔……這樁樁件件,當真夠他們彼此揭發的。他們倒維持的好平衡!」
「平衡?!」明胤似有若無譏誚句。
平衡就是用來被打破的!
有人專為打破此平衡而進了京!
卻說今朝,皇商巨賈不是由皇親國戚壟斷,就是被高官厚祿所包攬,單說帝京,上得了檯面的名樓別館,哪個背後無靠山哪個身側無巨室。以是,敖、馬黨爭再厲害再是你死我亡,也絕不會以彼此產業鏈為軟肋去攻擊彼此。這微妙的平衡,若說為各自源源不斷的財路,很對;若說因彼此背後樹大根深的盤雜關係,亦對,畢竟即便敖馬肯因「權」去鬥倒彼此而舍掉偌大「家業」,他們背後的那幾個不參黨爭的巨室也不答應;若說因為銀子,更對,畢竟不管誰人蹲踞背後,終歸銀道為王道。銀子至上金錢萬歲。便是這清鍋冷灶世子爺,這形影板正的大明之子,不一樣樣的產業頗豐「令人髮指」。
乳酪,可不能隨意動。
以是,這微妙的平衡,銅牆鐵壁固若金湯。
秋豪:「暗樁的來信,本說敖黨原準備明早彈劾馬黨貪墨山東賑災款,今日這麼一鬧怕是不能夠了。這麼看來,小鬼極可能是特意安排的一顆棋,目的就是互相制衡互不彈劾。」
秋豪同太子一般,看山是山,並未將少年往深了想,依舊圍著他乃馬黨一走卒的思維轉悠著腦漿。而明胤也並不打算議提其來勢洶洶的氣場,勾湯掛芡的情愫和莫名其妙的當心一刀的錯覺已令他陣陣不適。末了先道:「他對朝廷無好感,傾向尚難定論。」爾後站起身,雙手剪背踱近一大面書牆,沉吟片晌繼續道:「小鬼絕非簡物,狸叔若查不出,便讓捕風去查。即刻盯緊他。」
「是,」秋豪思忖再道,「敖放怕不會輕易放過他,我們?」
「金風未動蟬先知,暗送無常死不知。妄逞口舌之利,又焉非裝蠢?!」明胤抽出一本書,半哂半嘲,「還記得太字一點移傍邊嘛?」
「犬。」
「你說『太子』移開『馬黨』這一點,會是什麼趣物?」
秋豪:「嗯?」
明胤抬眸淡掃他半眼。
秋豪頓悟:「父為子綱,犬子一個。」
明胤淺淺一笑:「指桑罵槐。他倒膽大潑天。」
秋豪大吃一驚:「主子意思,這話本為諷刺太子?」
明胤:「來路未明前,別讓他死了。」
秋豪:「是。」應聲恭退。
且說這位「算進不算出」的鐵算盤少年,步履匆奔,與眾奴撕扯番更顯落魄寒絮,急急往城南走。想自己釘嘴鐵舌逞強出頭,必要招踏月閣里的人留心注意了,也必要招敖放的盤查搜逮,自此是不能善了了。好在他摸爬滾打混江湖多年,早是個吃雷公屙火閃的主,當真也沒帶怕的!只可惜了日短時磋,今下午是去不得弘文館了,昨個還與敖兄約好今日同去爬牆。無奈學習最重、糊口為先吶!及至城南涌金巷,從褡褳里掏出一招兒掛樹杈上,上書「八卦九不準」,再定睛時,人已捧本書端坐,就著槐樹蔭掐算起天命。慨嘆天命無常,就說抱月樓茶畢離席的三公子,哪個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且不論油嘴光棍唐敬德,單說那倆外寬內深,一個比一個年少老成耐人尋味,他這窮秀才要如何逆天改命。
瞧他眼觀鼻鼻觀口,一副老僧入定看書樣兒,心事卻早已秤砣入海深不見底了,心尖兒更像被利刃一刀刀剮著刮著,火苗燎著烤著。今日一鬧,讓十四年前,也就是昌明十年的那場泄燭澆油的大火,再次烈焰熊熊燭照漆夜。
他已迫不及待要入仕。
鋒芒畢露未必及圓融通達。少年深知此理,他本人亦非顯山露水的驕矜之主,今日江湖救急出此下策實屬無奈,更是天時地利,甚至是拋磚引玉。無錢無權寸步難行,不怪他意欲攀附,拋出敖馬兩黨作誘餌去「釣情」——釣太子性情,孰料太子未上鉤,卻意外釣住了手眼通天的世子爺的「隱情」。
然這份隱情越深究血膻味愈濃!
而東宮長信殿內,明晟越咂摸愈覺得白日種種哪不對。卻始終不夠敏銳。
酉正掌燈,晝市已下夜市未上,街面漸近冷清,少年撲滅眼底的那團火,收起書卷,將綉帕、荷包、字畫和招兒盡數撥拉到褡褳里急腳回家。
人如清風明月,心間毒霧層層,小小一顆心有事沒事都開著無數孔。這不,剛見他疾走幾步,嘴角就微不可察翹了翹:忽轉身踅往隔壁磨盤巷;剛踏足磨盤巷,就鬼鬼祟祟從懷裡的荷包中掏出個紙條細細瞅,「哎呀一聲」又扭頭往回走;未行十幾米又想起什麼似的「哦一聲」,再往磨盤巷去;抬腳沒幾步忽又駐足,從褡褳里掏出幾張廢紙端詳良久,愈端摸愈認真,遮遮掩掩彷彿紙上寫著什麼驚天大秘密,半晌又是「啊一聲」扎了個馬墩,假模假式提了口丹田氣。如此踅來踅去四五回合,嘴角便開始生嚼冷笑。金雞獨立脫掉鞋,象徵性的倒了倒硌腳碎石頭,最終樂樂陶陶折往家裡。
那屋脊背後的蝙蝠鬱悶透頂,心說這不就一「半吊子的一半,二百五么」,秋豪命他跟緊這二五杆子幹嘛么?
自然無什麼碎石頭硌腳,但少年已捕到只無聲縱躍的「蝙蝠影」,那突突冒冒磕磕巴巴出現在牆角或地磚上的抓耳撓腮的鬼影,堪比皮影。原來他反覆穿梭的這半截子路,有四盞高懸酒肆樓頂的大紅燈籠。縱使你踏雪無痕,但凡你不是鬼,但凡想看清他方才意欲何為,跳來躍去總該有個黑影吧!施步正自恃問鼎江湖十大高手榜,但他再怎麼能耐,今兒個還是孫悟空回那花果山,一個跟頭栽倒了家門口啊。
少年步子悠中帶閑,想他本作試探,孰料還真有狼嗅著味來了。但蝙蝠是太子還是世子的人,他尚不能甄別確定。但無論是哪家龍衛,這高手多不過是個石頭打的鎖沒心眼的貨啊,不足為懼不足為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