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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2)

  拉揚停了手上的寫寫畫畫,靠到我耳邊說:“看來我們準備的證據都用不到了。”


  “好像是這樣,”我望著他手中那個檔案袋說,“不過還是可以將它們留下來。我認為這能從氣勢上震懾他們。”


  場中人仍吵得不可開交,那審判官看上去毫無插話的欲`望。


  “如果我們能飛過去的話,我們就可以再晚點走——最晚三點十五從這裏離開。”卡拉揚站了起來,說,“我先下樓拿我們寄存的行李,找人提前送去那邊。”


  “好。”我從他手中接過檔案袋和筆,對他眨了眨眼睛,“一路順風。”


  輪到陪審團進行舉手表決了。我數了數,投我無罪的人已經遠超了半數。審判官撐起一點身體,忽然顯得有了些精神,舉起手中小槌,開口道:


  “參考陪審團觀點、所有證人證詞及雙方上呈的資料,我在此代表戰後事物調協庭做出如下決定:雖然維森特.肖的確與肖.卡爾擁有同一身份,但——”


  那書記官卻是滿頭大汗,此時附在他耳後說了些什麽。我隻見那審判官臉色一靡,又回到原先興致缺缺的狀態。


  “因沒有任何記錄能證明被指控人維森特.肖的去向,”他慢慢地說,“本庭無法判定‘叛逃’一事否屬實。茲決定保留審判結果,直到……”


  他那好不容易揚起的說話聲又被喧嘩蓋住了——“叛逃”實際上是所有指控中最不能取信於人的一項。我看見柯爾曼從中站了出來,似乎掏出了他的一枚勳章,想要做出發言。我請身邊旁聽的人挪開椅子,夾著那袋資料,連跨帶絆地繞去了庭前,一把拉下蓋住半張臉的圍巾。


  “我是維森特.肖,”我正視著審判官說,“不必保留結果,我今天已經到場了。”


  那審判官“噢”了一聲,顯得很驚詫,問我還有沒有話想說。我也不介意此前的辯論是否涵蓋我手邊的證據,懷揣著“學以致用”的態度,將檔案袋中的一遝資料依序拎出來念題頭。這袋東西是卡拉揚連夜替我整理的,其實少有我的手筆。我臨場瞄了一眼首頁上的數字,說:

  “我在擔任指揮官時一共經曆過六十九場大小戰役……”


  我就這樣將那遝資料依次向後翻,逐漸說得興起;直到我翻到最後一頁時,口中的話才意外地卡了殼。我忍不住看了那頁好幾眼,故作鎮定地將它收進懷裏,若無其事般交給審判官其餘的部分,卻壓抑不住嘴角的微笑。


  “抱歉,”我說,“剛才那頁不是。”


  整個鬧哄哄的調協庭在這過程中詭異地保持了靜默,隨即庭中的聲音立刻漲起來,高得幾乎要掀翻了天花板。我最先捕捉到的聲音來自於小花鳥。


  “維森特!叫我說中了!”他麵有喜色,頻頻回首地說,“你們看,我就知道這家夥肯定不想錯過這種場合!”


  其後緊接而來的、亂糟糟的一團有:


  “你怎麽還在,到底什麽時候出發?”


  “霍夫塔司果然專出指揮官。”


  “我還記得他的臉,跟我在新生時看到的很像!”


  “聽說你和我們曾經的某位教授在一起了,這是真的嗎?”


  “維森特,你到底去不去參加我們的婚禮?”


  我不禁捧腹,依次轉向各個聲源說:


  “三點十五,馬上就走——柯爾曼指揮官會替我發表意見——謝謝,很榮幸我的麵部特征令你印象深刻——是的,卡拉揚教授——”我看向了最後一個地方。蘭朵坐在那裏的座位上,被這場中的聲勢弄得熱淚盈眶。我不覺放柔聲音,繼續道,“當然要去。我記得柯爾曼告訴我是在半年之後?無論到時候我和他跑出多遠,我們都會趕來為親王與他的王妃祝賀的。”


  陪審團合了本子,也笑望著我們這邊。一場頗正式的開端卻像是由鬧劇結尾;那邊的訴訟人消了氣焰,灰溜溜地打算提前離場。審判官似乎念了“無罪”的宣告,但沒什麽人還在關注他後續的判決詞。我看著表針走到三點十四,向庭上說明我需要提前離開。


  那審判官竟仿佛對這裏的混亂毫無芥蒂,很是讚成地衝我點了點頭。於是我走向窗邊,想看看卡拉揚等在什麽地方。


  “我就猜他果然要走窗!”有個興奮的聲音在人堆中響起。


  我不可置信地回過頭:“等等,霍夫塔司的在校生都信了什麽傳言——這是什麽謬論?”


  奧德戈卻注視著我,一本正經地指了指窗外。


  “是卡拉揚教授!”有人說。


  我猛地朝那裏看去——就在窗外的三樓,卡拉揚正坐在雪白的紙鳥之上。他麵部的偽裝已經摘去,金紅的頭發也散下來。柯爾曼、蘭朵、奧德戈都在朝他揮手,法蘭西斯科吹起口哨,羅吉斯女士拍了拍手,更多的人是心懷好奇地想要湊近來看。


  我見散庭後的人群越圍越密集,而表針又要走過一輪,隻得提高了聲音,盡力對不遠處的朋友們傳達我的告別:

  “後會有期!”


  我聽見那些來自於每個人的、紛紛攘攘喊出的話語,也都幾乎在同一時間這麽說著: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那扇窗子被我拉開。我單手在窗框上一撐,跳進卡拉揚張開的懷抱之中。那紙鳥在我們身下震了震;卡拉揚眼眸低垂,裏麵滿是笑意,仿佛不必我說也早已通曉一切。


  “你在資料最後一頁的惡作劇,”我說,“差點害得我出了岔子。”


  “我也沒料到它這麽及時地派上用場。”卡拉揚說,“所以你的答複呢?”


  我們的紙鳥再度騰起,飛向了湛藍天空的深處。它撲打著翅膀,仿佛下一秒就要沾上半空中的雲朵。樓外的冬青林被風刮得傾向一側,那裏成群的、茂盛的樹葉沙沙作響,於我們的視野中漸漸縮小至不見。


  卡拉揚在那頁寫就的文字尚貼在我胸口,隨著我的心跳輕輕振動。


  “卡戎的鋒影,燃作夏火


  冬青的新葉,搖曳成詩

  你可願與我


  自此同行?”


  “這有什麽難答?”我對他說,“我當然願意。”


  ——全文完——


  ☆、番外:艾尋塔爾普通的一天


  這是艾尋塔爾.伽倫諾普通的一天。


  實驗室的幾個項目申請他批複通過了,劃去一筆款項;國會那邊對新條律有了爭議,被他那些人的聲音一力壓了下來;今天下午他該去第四、五城巡視,挑選幾個新生兒賜福。他中午去了,在晚上回來,吃了當天的第一頓飯。


  他的飯是有專人為他準備好的。也許裏麵有魚和蔬菜,但這兩者嚼在他嘴裏沒什麽區別。


  他吃了飯,好像才想起點燈,在這時起草了一份新的規劃案。他對此頗為滿意,寫出雛形之後,又在旁邊多作了幾行批注。他感到困了,垂下眼皮。


  他躺在硬板床上,閉著眼睛,心想:仇恨。


  他慢慢地左右輾轉了幾個來回,就像一隻時常卡殼的鍾擺,機械、頗有規律——大約是十分鍾左右,他翻上一個身——內裏不時發出嘶鳴,就是舊的機械古董擰動關節時常發出的那種。他心想:仇恨——仇恨——仇恨。


  他一下子翻坐起來。他挾了一張椅子,坐在他房間的門口,望向對麵跟這裏如出一轍的布置,窺見那房間的簡樸一角,如同在照一麵破了洞的鏡子。他忽然感到黑暗在放大,而自己在縮小。


  他心想:……仇恨。


  然後他忘記了仇恨。每天唯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短暫地忘記仇恨。睡眠並不足以為他提供遺忘的時刻,這個鄙陋的人夢裏也大多隻有他的野心與複仇,熊熊地燃燒成一片大火。而在這個時候,他心裏想的是“弗洛伊德”。


  他慢慢地回顧起屬於自己過去的故事。他已經將這個故事從記憶深處拿出來,仔細地讀上了無數遍,直到每一回它的字跡在他麵前放大,化成一片模糊的影子。也許對於旁人來說,曆經過這般搜刮式的品讀,任何耐看的故事都將漸漸變得淡而無味。但他這個故事實在太長、太多,太易於打動一個富於幻想的回憶者,於是他又讀了這無數次之後的另外一遍。


  他想起養育自己的家庭。那夫婦二人被國王的忠狗抓住了觸犯法律的證據,在他滿四歲那年雙雙入獄。他家的財產被充公,當天家裏來往著形形色色的人,沒有人對他瞧上一眼。那時他太小,沒留下什麽令他感觸深刻的記憶,連自己養父母的麵目都記不清晰。他唯獨記得自己縮在牆角的感覺:冷,以及隔絕。仿佛他既然身後靠著一道牆,身前便隨之多樹起了同樣一道。


  他在牆角從早待到晚,想起那些外城下水溝裏腐爛的跳蛙——它們在久旱之後迫切地奔向它們第一眼覓見的水源,結果卻被那橫流的汙水弄翻了肚皮,浮在白花花的太陽底下暴曬著,像一排飽滿又油亮的肉。直到這些死跳蛙爛得見骨,它們也不會被最饑餓的流浪兒來撿拾起來,當作一頓飽飯。流浪兒也不需要它們。


  所謂人生變故、家庭厄運,都沒能給這個對世界認知尚且不足的孩子帶來充分的恐懼;然而他構想的那些死跳蛙的畫麵卻突然令他發起了抖。他認為自己該抱起手臂,於是抱起了手臂,仿佛這樣便十足地不似那些腿腳大張的跳蛙;他覺得自己該走到門口,便先稍稍地邁出一步這個已不屬於他的地方。他在那裏收住了腳,倏地見到一位停在他身前的陌生人。


  那位陌生人還很年輕,態度既親和,又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疏離感。那人碰了碰他的後腦,像是在沉吟著什麽,隨即輕輕收回了手。


  “以後由我來帶你,行嗎?”米黃頭發的人說著,在他麵前彎下了腰。“我叫弗洛伊德。我需要一個學徒。”


  他並不知道自己將要得到什麽,但這人的到來把他腦內噩夢般的畫麵清掃一空。與此同時,他有著這樣一種無來由的相信:無論是今天還是以後,這個人對他帶來的影響都會是如此。


  他自此跟在弗洛伊德身邊度過童年,與弗洛伊德住在他簡樸的房子裏。弗洛伊德是他見過學識最淵博的人,他有許多或幼稚或刁鑽的問題,都可以一一從他的看護人那裏得到解答。並且除了無盡的知識,那人對他還有著無盡的耐心。


  “弗洛伊德這人這麽好,”他頗有些驕傲地心想,“他足可以成為我的朋友。”


  孩子對於“朋友”的定義往往與成年人有所區別。在他們眼裏,無論是草坪上飛過的蝴蝶、晶瑩剔透的玻璃瓶子,還是圓頭圓腦的小紙球,隻要他們與它單方麵地溝通得當,它都可以成為他們的朋友。


  但艾尋塔爾沒有蝴蝶、玻璃瓶子與紙球。他的童年隻有弗洛伊德,於是弗洛伊德成為了他唯一的朋友。


  弗洛伊德在他眼底無疑是發著光的。他手邊堆疊、被他手指翻動的文件,他那支寫下流利字句的筆,他架在鼻梁上的透明眼鏡,全都在艾尋塔爾的心中沾染了一種莫名的神秘感。他跟這個國家的其他人一樣,從小知道國王時便知道智者。在他得知伴隨他的、對他施以愛的人便是那個遙不可及的大人物時,他不可謂不驚愕。他用了一些時候才將這個“智者”身份與他的“弗洛伊德”認真重疊起來,從此它們便再沒有分開了。


  ……即便是在那沾滿了血跡的未名湖邊,弗洛伊德說著要將這身份傳遞給他,他也固執地認為:浦國的智者唯有弗洛伊德。


  他慚於擁有智者這個名號。他把智者弗洛伊德的語錄不動聲色地編入神典的同時,隻在新神教信徒們的心中種下“主教伽倫諾”這個名字。


  想及此處,艾尋塔爾很快記起了隨後發生的一段:他在弗洛伊德走後是如何巧妙地奪來掌控這個國家的權柄,做了弗洛伊德一生也沒有做到的事。是他悄悄地伸了手,散布開一點智者被害的流言,將平民階層攪得人心惶惶,又同時對國王鼓吹起新神教的妙用,令那位疑神疑鬼的國王一門心思地聽信了他。他許諾他的作為將穩固國王的權力,卻在教會悄然壯大後驟然翻臉,毫不客氣地讓那國王看到了自己空王座下的淒慘情狀。


  他恨忌憚智者的國王,也恨奪走他老師的歌倫度南。


  這一步走得真好,他心想。我還能做到更多的事——明天會有更多的事。


  一旦為那些事物所淹沒,他便可以忘記其它的;譬如他曾經飄浮無根時的不堪與狼狽,硬著骨頭懇求掌權者保下弗洛伊德二十九街的舊址。盡管他後來終於有能力達成心願,就在弗洛伊德的房間對麵小心地擴建了一個全然一樣的,在後窗外打建了人工湖。他睡在新建的房間裏麵,時常去對麵駐足看上一看,不像是懷舊,更像是瞻仰。


  他知道,弗洛伊德並不偏心於什麽人,弗洛伊德對於所有人都懷著同樣的愛——這樣的愛取之不竭。他擁有許多自發的信仰者,那些人全都有對他抱有盲目的依賴與狂熱的愛戴;而他自己作為其中不能免俗的一員,隻不過曾離得他最近,甚至在某些時刻觸手可及而已。


  他自知與弗洛伊德不同,絕不會對世間的一切抱有那樣寬泛與包容的感情。盡管他給自己內裏充填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生活裏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偏好,都承襲自他記憶中的的智者。他生得太晚,被弗洛伊德看護著長大,以致於永遠也達不成他所期冀的追趕。他揣測著、模仿著、做出善事,卻不知不覺地罪業累累。


  恨蓋過了他一切溫和的情感,支起一個生氣勃勃的人。


  仇恨。他搖了搖頭,去望那扇開著的窗外,用這個詞終止了今天的思考。


  他挪回了椅子,躺上硬而僵冷的床,又不禁去想:如果不再有仇恨——我還能渴望著得到什麽呢?


  他合上眼睛,就如同合上那一扇麵對著湖水的窗戶,沒有讓這個問題得到解答。


  “弗洛伊德,”有路人正從他那閉鎖的窗下經過,悄聲地、恭謹地念著他親手造出的神明的名字。那名字飄進他的耳朵,又遊向他另一扇窗外的湖光山色,“弗洛伊德。”


  他陷入了睡眠。但他知道,他將很快帶著仇恨蘇醒,不知疲倦地開啟他的又一個早晨。


  明天也將是艾尋塔爾.伽倫諾普通的一天。


  ☆、番外:希爾多.萊恩普通的一天


  今天是希爾多.萊恩普通的一天。


  霍夫塔司的七月溫和宜人,他路過石拱門的門口,就好像回到852年的初夏。


  852年的初夏和857年的似乎並沒有什麽區別。他是在那年擔任了新生引導,成為了又一批西院生的魔法學教授。他是在那年第一回見到維森特.肖。


  真要談起他對那個學生的第一印象,連萊恩自己也很難說清楚。他當時帶領的學生太多了,不差這一個——他隻記得那學生邊走邊開了個玩笑,說這話的神態比這話本身更耀眼,陽光將他眼睛裏那點茶色映照得很清楚。他似乎在跟身邊的人說:

  “我喜歡黑發藍眼的美人……”


  他那時在疾步向前走,這句飄進耳朵的話聽得他心中好笑,於是他隨意地打趣了什麽,就這麽從那學生身邊走過去了。


  萊恩第二回見到維森特.肖,是在一年級魔法學的課上。這學生很活躍,思路也敏捷,哪怕萊恩有意在他走神時用問題敲打他,他也能不假思索地報上一串答案——半數胡謅,半數講理,然而令人驚喜地構思奇巧。他後來又去看過幾次這學生的魔法演繹;雖然思路稍顯稚嫩,但想法是不錯的。


  他還記得有節課的內容非常艱深,課後找他詢問的人稀疏地繞在講台邊,餘下的在講台前排成一列。維森特.肖拎著一打試題站了半天,幹脆妥協地從隊伍裏鑽出來,遊蕩在隊列之外,在萊恩頷首講解時湊到第一排前說笑。


  “給你演示一個我最近魔法學方麵的心得,殺傷力很強。”維森特.肖彎下腰,對第一排的某位悄聲說,“名為:‘西院院長的優雅’。”


  萊恩捕捉到這一句,抬眼朝那邊快速瞟去,發現那學生竟在模仿他此時的坐姿——他不知怎麽把站著的自己憑空弄矮了一截,大約是曲著腿——右手肘支在桌麵上,手背墊著下頦,身體微微朝一邊傾去。萊恩從這裏看不見維森特的表情,猜想上麵大約有某種與姿態相稱的、與這活力四射的年輕人極不匹配的慵懶,因為他麵前觀賞這一奇技的人都不禁大笑。


  “不能隻是笑,要反饋一下帥氣與否……”他聽見維森特又說。


  “萊恩先生?”他旁邊的人提醒道。


  他回過神來,道了歉,繼續解答新的問題。他記得那天維森特是最後前去找他的;那學生再次排到了隊伍的末尾。他在談論起觀點時一如往常的神采飛揚,大約並沒猜到萊恩在百忙之中曾瞥見過他的演繹。


  緊接著有了第三回、第四回,又像是增添了許多的偶然,無論是在主樓內還是主樓外。他無數次地從穿著常服的維森特身邊路過,就像他無數次地路過其他學生。萊恩記憶中有個最為拔尖、嚴肅且嚴謹的學生,而那人竟跟維森特是極好的朋友。他曾在下樓時瞧見走在前麵的他們,無意間聽到他們的對話。


  “我覺得這次肯定不妙,搞不好我要為補分多交作業。”那學生推了推眼鏡,飛快地說,“隻剩文學與魔法學的成績沒出,恰好我越發認定我在最後兩道辨析題中答偏題了。文學是角度錯誤,我寫了‘菲利普五世’的糜爛生活,結果他們想看的是政治改革;魔法學是引用錯誤。我懷疑我不該用契列函數式規劃魔力走向。”


  “完全沒必要擔心,奧德戈。”維森特對那學生說,“‘菲利普五世’的反例可以,函數式也可以。萊恩教授與卡拉揚教授隻會在批卷後告訴你答得很棒,然後紛紛挑起你的下巴……”


  他旁邊的人腳步一頓,不過聲音聽上去放鬆多了。


  “……挑起誰的下巴?”


  “這就好了,”維森特.肖輕輕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說,“隨便誰的都成。如果你不願擔當故事的主人公,情節也可以變為兩位教授挑起彼此的下巴……‘萊恩!’卡拉揚說。隻見萊恩目光閃動,卻不甘示弱,也舉起一隻手,迅捷地搭上眼前人的——”


  萊恩被這荒謬的情節弄得莞爾,刻意加快腳步,目不斜視地從他們身旁經過 。


  “萊恩先生。”


  “萊恩先生。”


  那閑談的兩人住了嘴,立刻幹咳了幾聲,向他發出問候。他回首致了意,才轉彎匆匆離去。


  作為魔法學教授,萊恩向來遵守規矩,雖然並不刻板。他給維森特的那些寬限,都尚在情理範圍中,或許稍稍摻雜一些私心;不過教他的人多少都帶有著這樣一點私心,萊恩自己並不是獨一無二的一個。唯有卡拉揚的行事會更無顧忌一些,且毫不掩飾自己對某位學生的偏愛。


  他夾帶維森特進教授們的場地,一同觀賞刀者們的對抗賽;他在介紹時告訴所有人,這是一名他認可的學生;他僅放維森特進他辦公室,與他一同享受一場漫長的下午茶。阿爾文.卡拉揚在臨走前缺席了教授們的正式歡送會,那天有許多學生都在四處環顧,遺憾地詢問起他們文學教授兼東院顧問的去向。而萊恩曾見過卡拉揚的請假條,那上麵說他實在無法到場——他要去看另一位學生為他準備的、獨一無二的送行。


  他當然明白那是維森特.肖。


  萊恩統共教過維森特五年,卡拉揚教過三年。


  萊恩是維森特的教授,而卡拉揚則更富意義——在那兩人有意識地去認可這一點前,他就善用那雙洞徹的眼睛,對此心知肚明了。這兩人的確是為彼此製造,無論年齡、職業、信念都不能在他們中間構成鴻溝。他們不相處太多,卻又密不可分。他們是相同的一類,總能通悉彼此。他知道的——從第一天起就是這樣了。


  他在後來的那場四人問訊中便更加明白,這類偏愛絕非單向。即便維森特為那消息震驚不已,對卡拉揚建立的信任被深重地撼動一刻,他仍舊不覺在用簡潔的應答回護那人,一句多餘的、可能引發質疑的供詞也不肯多說。


  “但我還要額外地提出幾句私人觀點,”維森特最後說,“……卡拉揚是我見過的最為正直、誠懇、高尚的人。我篤信他的人格,我很明白他的靈魂……”


  他從前曾擔憂過這個消息會一時擊垮維森特,不過他最終沒將這真相的展露阻攔成功,維森特的反應也並未證實他的憂慮。他身邊的人在不斷記錄著,唯有他的筆在紙上停頓很久,凝聚出一個小小的墨點。


  “不是藍眼黑發的……”他想。


  他怎麽能說出來呢?有些情緒於他的生涯裏甫一降生,就注定不會從土壤裏冒出頭了。正如他心中很多實現不了的願望——愛情並不是他人生中主要的成分,隻占據著小小的點滴,蜷縮在角落裏,在理想、職責與規則前退避三舍。如果他不能得償所願,他也會自此放手了。


  也許總還是要有太多問題,在這初夏溫柔的空氣中悄聲地泛出來,如同溪流裏上升的一隻氣泡、飄到半空的花朵種子——為什麽不是你向來鍾愛的?為什麽不是先來的那個?為什麽同樣的情況下是一而不是二?


  但是氣泡在水麵破裂了,種子落到新的草坡裏,這些問題將它們自己埋沒下去。萊恩走過學生餐廳,腳步不覺頓了頓。他想起來:他有段時間沒去那裏喝杯咖啡了,改天開學的時候大概該去買上一杯。


  他將手中的新信收好,風塵仆仆地趕往西院的一棟樓房。


  明天也將是希爾多.萊恩普通的一天。


  ☆、番外:法蘭西斯科普通的一天


  法蘭西斯科看到兩個人從影音教室後門走進來,兩雙眼睛下都掛著一層青黑色,一齊栽進最後一排的座位裏。一個正睡眼惺忪地從包內掏出書本,胡亂攤在課桌上——無疑是穿著常服的維森特;另一個正雙手交疊著看他,臉上有個朦朧的笑,套著與常服有些差異的灰色大衣。幸而燈光打得昏暗,這也沒被背過身去的樂理課教授發現。


  法蘭西斯科瞥了這麽一眼,於是他左側的奧德戈也向後瞥了一眼,連帶著奧德身邊的蘭朵、蘭朵身邊的明奈利也往後看去;他覺得他們仿佛在這一刻達成了什麽奇妙的共識。除了他自己以外,這些人竟然都顯得波瀾不驚。


  他朝講台那邊覷了一眼,忍無可忍地落手一拍桌子,隨即用氣音向好友們控訴道:


  “我們後邊那兩個人——他們到底有沒有在談戀愛?”


  “你在說什麽?”他左首的奧德第一個發現他的異狀。“我剛剛沒有聽到。”


  “我說,”法蘭西斯科低聲道,揮手隱秘地朝後方一指,“我們的好朋友與我們的文學課教授到底有沒有在談戀愛?”


  “可能是你的誤讀,法蘭西斯科。”奧德戈說,“在課堂中段與某位教授一起走進教室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沒有什麽大不了’!”法蘭西斯科攤了攤手,“可是他們滿臉倦容、衣衫淩亂、神情滿足,卡拉揚教授穿的還是昨天那套——我打賭我剛還在維森特的頭發裏看見樹葉了。”


  “文學式誇張?”


  “——那可是卡拉揚教授!不是沒事就會請我們吃飯的裏斯本園丁——難道你見過類似的情況發生嗎?”


  “我認為這是很平常的事。”奧德戈當即說,不過這回變得遲疑了一些,“過去有很多次維森特也是很晚回到公寓的,某一回穿著卡拉揚教授的外套……我也說不上太多,不過我想,他們應該是在——學習。”


  他補充了一句,“就像這次。”


  法蘭西斯科吸了一口氣,手臂幹脆越過奧德戈,去拍他隔壁的蘭朵,“你聽見了嗎?我十二歲溜出去跟女朋友約會的時候,也對家裏說我是去學習的!”


  “你們在說什麽?”


  蘭朵湊了過來。


  不過不巧,法蘭西斯科被台上的教授叫到了名字,不得不經曆了一番毫無準備的忙亂。一點磨難顯然無法擾亂這名勇士的堅定心誌。他立刻對蘭朵繪聲繪色地說明了自己的推斷,其間不乏美妙的渲染與藝術修飾。他說得口幹舌燥,蘭朵在一旁頻頻點頭。


  “我以為他們早就在談戀愛了。”蘭朵.莫裏在他喝水時說,“我還覺得人人都已經確定了呢。”


  法蘭西斯科嗆了一口:“什麽?”


  “我沒見過誰跟卡拉揚教授那麽密不可分呀。”她若有所思地說,“我有一次在文學樓外的草坡看到他們兩個,大概就是一兩個月之前。我從樓裏走出來,他們大概是剛結束午休,從草坡上坐起來。卡拉揚教授的頭發亂了,是他盯住維森特用手將它慢慢順好,最後拿發繩替他係上的。他當時的眼神可溫柔了。”


  “係頭發!”法蘭西斯科說,並小幅度地在胸前舞動雙手。


  “係頭發?”奧德戈說。


  “愛人的手跟理發師的手可不一樣,”法蘭西斯科侃侃而談,“像細雨又像光輝,可不會讓你聯想到理發店的那股肥皂泡味。這樣的愛情就發生在他們中間——”


  他的話被越過肩頭的一個小紙團打斷了。他打開來看,上麵是維森特的落款。


  “你們在說什麽?”他寫道,“我好像聽到了‘戀愛’和我的名字。”


  維森特的頭埋在桌上,隔著幾排給他晃了個看不清意圖的手勢。他剛想在背麵寫上一長段話,動作就被卡拉揚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截住了。法蘭西斯科噤了聲,飛快地扭了回去,把紙條窩回原狀,假作無事發生。


  “他們真要是在談戀愛,維森特也算是練膽第一人了,”法蘭西斯科遮遮掩掩地說,“他看上去完全沒有心理壓力過大的症狀。”


  “他肯定沒有,”蘭朵悄聲道,“你們知道嗎?在二年級的第一節文學課上,他對卡拉揚教授的形容是‘他真可愛’,當時卡拉揚教授都像是要提刀走到他麵前了——你敢信嗎?”


  “他對大部分教授都那麽形容。”奧德戈提醒道,“他甚至也這麽形容過法蘭西斯科。”


  “你也一樣,”法蘭西斯科說。“但卡拉揚教授肯定是最多的。”


  奧德戈用筆在紙上仔細劃了幾道線,說:“沒錯——我統計過。”


  法蘭西斯科樂不可支:“奧德戈,你的另一半果然要著落在你的研究課題上了。哪怕你突然單方麵宣誓跟它結婚,我也不會特別驚訝。”


  “有什麽問題嗎?”奧德戈說,“如你所言,它們對我而言就是‘像細雨又像光輝’的手,我現在碰著這些紙,就如同跟我的愛人雙手交握。但你目前又一度恢複單身,法蘭西斯科,你是碰不到這手的,我的也不能借你。”


  蘭朵聽了在一旁發笑,臉龐逐漸漲得有些微紅。法蘭西斯科一臉的氣急敗壞,向四周指責道:


  “他跟著維森特學壞了!”


  他這番動靜弄得頗大,好在教室正前的任課教授施了個魔法,正回放起一段聲勢浩蕩的交響樂,所以他的聲音也僅僅招來了蘭朵身旁的明奈利。


  “你們在說什麽?”明奈利說。


  法蘭西斯科又感到有點口渴了,不過他出於一種發起者的熱情,仍舊為她簡明扼要地來了一段總結。明奈利聆聽他說話,神情從驚詫變成深思。


  “我不清楚,”她難得有些吞吐地說道,“不過我在《愛爾瑪》選角的時候好像看見:他們兩個並排坐在席位上,頭靠得很近。我聽到有人說他們曾經互寫情詩,這是真的嗎?”


  他們立刻在原有的問題上羅列了一堆新的衍生品,然而從他們這裏看去,後排角落裏兩人的腦袋似乎不見蹤影了。他們交流片刻,決定將這些問題交付給柯爾曼——主要是出於法蘭西斯科的攛掇。


  “他們打了那麽多回架,柯爾曼可能很了解他,從一個我們無法預料的角度。”法蘭西斯科深沉道,“最了解你的人沒準是你的對手。”


  但柯爾曼.金沒有選樂理課,此時並不在場。蘭朵喚出了蝶書,一行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手上,連明奈利也停了筆,隻有奧德還在偶爾記上兩個字。


  “柯爾曼,快回想一下過去,”蘭朵咬了咬手指尖,在蝶書上寫道,“你覺得維森特與卡拉揚教授在談戀愛嗎?”


  柯爾曼的回複來得飛快。


  “他說不覺得。”蘭朵轉述。


  “不能這麽寫,”法蘭西斯科似乎頃刻頓悟了什麽,“我覺得那位不一定能觀察得那麽深刻。”


  “那怎麽辦?”蘭朵說。


  “就這麽寫,”法蘭西斯科出謀劃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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