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1)
主教死亡的風聲也許在不日就會散布開來,那段影像也會被投放到最恰當的地方——杜靈會知道怎樣加以推波助瀾。我不再關心這些,隻在回程的路上偶爾去思考最後的結果。我原本想回第九軍的駐地附近看上一眼,但在半途臨時改了路線,轉而前往霍夫塔司。
我收到了一封蝶書上的邀請,來自於卡拉揚。上麵附了時間地點,大約是個我能恰好趕到的時候。
“隻希望你能給我你的三十分鍾。”蝶書上這麽寫著,筆跡顯得很匆忙。
我在路上的顛簸裏幾乎沒有睡眠,記憶還沉浸在那個血流成河的小殿之中。但霍夫塔司這一天的天氣晴朗,日光令人醺然欲醉,隻偶有行人的談話與鳥鳴聲傳在街上,使得我邁下馬車、腳踩實地時忽然覺得:這正應當是最尋常的景致,而我在幾日前的經曆不過該是一段過於匪夷所思的空想。
學院後山那些卡戎花大多尚未盛放,隻有兩三朵提前散發出夏日的氣息。卡拉揚不知已經在其間坐了多久,眼裏盡是雲與卡戎花的倒影。花朵開得不高,我一眼就望見他。
“我在三歲時來到實驗室,八歲時由陳.楊經手短暫照料,十一歲時引發實驗室爆炸,十二歲時被送往霍夫塔司,此前一年內經受了殘酷的訓練與審訊。”卡拉揚說,“我在審訊中說了半真半假的供詞,原本打算把我擁有‘密碼串’這個秘密掩埋一生。”
“我已經知道‘密碼串’的故事了。”我從卡戎花間穿過,坐到他身旁。
“你查到了熔火的來曆?”他說,“不愧是我的維森特。”
我靜靜地坐著,等待他說出後續的話。
我想:這會是一場和解?一次共識的確認,停戰的先兆?為什麽他要在這一天急忙來見我,時間又設定得如此短暫?
“我從小就在盡力向他們證明,”卡拉揚說,“比起靜待解剖的實驗品,我作為一種工具更具備價值。於是我終於在十二歲的一年脫離了煉獄,被丟進主教的一個計劃當中。我替他做了許多事,越來越多的謀劃裏有了我的參與。其中有些是有情可述的,但大多數絕不正派。在換取了一定的自由之後,我更多的是隨性而為,並不感到負疚——他們反複灌入我腦海裏的忠誠,並不能取信於我,但我也不仇恨它。”
那漫長的故事在他口中變得平淡又簡略,然而那種幹癟的力量對我而言,竟比所有豐沛的辭藻相加更甚。
“我曾對一切都心懷冷漠,維森特。”他說,“我並不知道尋常的人都是怎樣成長,我的身邊隻有一群戰戰兢兢的批量用品;我最該仇恨的人之一,是我除書本以外僅有的對人性正麵的認知;我比起父母更先認識國家,在童年的近十年內,實驗室外的天空就是對我最好的嘉獎。這些加起來,都沒有打垮我、摧毀我,隻是讓我變得更加敏銳,教會我如何利用條件珍存性命。我隻在一個時刻開始有所觸動——也許是在你補給我那半首詩的黃昏,也許是當我看到你異乎尋常的執著與堅定,也許是在你說‘不會一無所獲’時——那時我就想,我一定要成全這樣一個人。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自己……如果我因畏懼風險就退避在我真正的願望之前,那我逃離實驗室所尋求的自由不是很可笑嗎?”
我的話語被阻在這樣一個問句之後,一時隻能對他投以目光。我並不確它能穿透多少,是否能讓他在這轉瞬間領悟;它僅足以令我望見他情緒中的激蕩,以及潮湧以下的無限溫柔。
他也望著我,說:“是你帶給我觸動,也是你讓我具有愛——我隻有在感受到它的真正麵目時,我才發覺我真正需要它。”
之前的指揮官生涯總讓我習慣了去分析,把一件事的框架拿出來,解析出本質,由前因梳理出後果,再決定該做些什麽。以致於我在被他的講述所動時,還習慣性地思考著他將由此引入的下一步打算;可這習慣最終還是被他的話剖離開來了,就像懸崖裂了一角,滾落一塊岩石。我這時隻想克製住我向他伸出的手,不要太早打斷他意圖說明的話。
“主教並不全然信任我,但又想將我的作用最大化,”卡拉揚說,“我費心很久,直到將我們之間單向控製的關係變成相互利用。我要求他將我投進我十一歲時畏懼至極的煉獄,獲得了一些磨練與心境上的啟發,如願蛻變成為‘刀鋒’,隨後就去帶領鐵麵軍。浦國人為我叫好,歌倫度南人恨我,歌倫度南士兵希望我折在半路——盡管他們誰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每當我看見那種恨意時,我就會想:如果非要我選擇死亡的方式,比起那些不知名的人,我更願意死在你手上。”
“但我們誰都不用死了。”我說,“主教已經被刺殺,戰事的衝突也將被化解,很快一切都要塵埃落定——無論以什麽形式。”
“是啊。”他說著,將手越到我這邊來。“願意先給我一個擁抱嗎?”
我再按捺下去也毫無必要了;我將手臂緊緊繞在他背後。我伏在他大衣的圍巾上,他也靠著我的肩膀。我們以一個別扭的姿勢並坐相擁。
“我曾經背叛過三個承諾,”他說,“第一個是在進入霍夫塔司前。我曾答應主教,在我其它的任務之餘,我會根據我接受實驗時的記憶,為他帶回一個條件相當、適合種植魔法枝的孩子;但我沒有。我告訴他,我沒有遇見合適的人選。”
他頓了頓,又輕聲說:“第二個承諾,是我在結課戲劇的演繹時,對你的尤金說出的最後一句台詞。我明知以我當時的立場,我根本無法時刻遵守那樣一句虔誠的諾言,但我又太想將它告訴你……所以我還是借著那角色之口對你說出來了。”
“第三個承諾……”
我似乎聽見他笑了。他忽然話鋒一轉,談起了別的。
“我有一件事先要告訴你,非常重要。”他說,“這是主教籌謀多年的計劃之一,你們那位新王杜靈可能有所察覺;主教自從站穩腳跟起,他就企圖對歌倫度南的權力階層進行滲透。他的那些精英在歌倫度南紮根,進入它的權力機關,致力於操縱輿論、搬弄權術、潛移默化地帶來更多混亂——元老院與魔法會之間的嫌隙擴大,就是這些人最成功的手筆。杜靈.金已經拔出許多壞刺了,但有某根刺實在太顯眼,反而被他當做正常的樹枝忽略了過去。”
我短暫地從情緒之中抽離出來,心念電轉,想及在這裏約見的可能,不由得脫口而出:“……藥石部?”
“對,”卡拉揚有些讚許地說,不過聲音又放輕了些,“歌倫度南常駐的藥石部。除了我畫的那個傳送法陣,這校園裏還有他們暗藏的其它便捷通路。在他們彼此的掩護與篩替下,藥石部的高層已經全是他們的人了。”
盡管已經有所猜測,在真相被他落實的這一刻,我還是隱隱地感到心悸。藥石部曾在私下做過多少動作?當時藥石部鑒定出了傳送陣的魔法來源於卡拉揚,又在陣法中還原出他的名字縮寫,是事實如此、無法掩蓋,還是主教疑心卡拉揚的立場,指示他們斬斷他一條退路?那黑匣子被第一時間送去藥石部鑒定,是真的空無一物,還是藥石部的人在結果上做了什麽手腳,想將我加速推向一個結局?
我還待繼續往下想,就聽見卡拉揚說:
“我剛剛連夜從浦國趕來。以我恰才得知的情況來看,藥石部打算在今天天黑以後做出行動,目的是在撤離後封鎖霍夫塔司學院,再用毒與預設的魔法滅殺學院裏剩餘人員。我已經拿來具體計劃的細節與參與人名單,上麵包含那個最重要的封鎖機關,你們要先廢止它;它們都在我的左衣兜裏。我與這裏的人相互不信任,所以我特意將它帶過來。”
“藥石部想做什麽?”我深吸了一口氣。蘭朵、奧德戈、角鬥場上下鬧成一團、將精妙點子寫在布告板上的內外院學生,以及我曾經結識過的教授們——那些人的臉飛快地在我腦內閃過,“他們以為這樣就能摧毀歌倫度南的未來?”
“一定程度的人才斷層。”卡拉揚說,“而且藥石部那些人本來就要逃回浦國——這是他們早就預定好的最後一個任務。”
這話被他說得太輕鬆了。我忽然感到一些摸不清頭腦的疑惑,就好像這場對話不應該這樣輕易地發生,也不該與他的過去交雜著被他說出來。我貼著他很久,才在這時仔細嗅見他身上的一股血腥氣息。它和縈繞的淡淡花香裹在一起,讓我想起我每每從戰場離開的時候。
“卡拉揚,”我推遠了他的肩膀,直視著他說,“你今天是從哪裏趕過來?”
我卻不適時地在他的笑容前微微出神了。它倏然落在我眼底,盛著那麽多不同的意味——我鬼使神差般地想著:哪怕卡拉揚真是要在這時致我於死地,隻要他曾這樣地對我笑過一笑,我也就能甘之如飴了。
“跟這沒有關係,”卡拉揚說,“隻是這個計劃曾有我的一筆,所以盡管主教在後來意圖將我與這些阻隔,我還是用手段查到了它的進度。上千個學生的性命,擁有並渴望著無限未來,和你的曾經一樣——這不能被簡單地概括為複仇的應有附加品。霍夫塔司對於我的意義也不同。別對我的直白感到詫異……無論是‘聽命行事’還是‘率性而為’,但凡我還有一點良知,我就得更改我這個舊時的錯誤。我在剛剛趕到,也是命運如此;一切都還來得及。”
“我想聽聽第三個承諾,”我舉手揪緊了他的大衣,直勾勾地盯著他,“……說給我聽。”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說,“在我十二歲那年,他們對我審無可審,最終在一番磋磨後給我一個恩賜;讓我有機會離開實驗室,參與歌倫度南的滲透計劃。獲取自由的條件之一,就是立下咒誓——我按照他們寫好的說法承諾:我永不對外泄露浦國的一切計劃,包括我曾經的實驗過程,以及我後續參與的一係列計劃……”
我的手指刮擦到了他的扣子,胡亂撥開他的圍巾。他隻輕輕阻擋我一下,就容我扯開他的衣領。
“我一輩子都被那個咒誓束縛著,也許從未有過真正自由的時刻。我分辨不清我隻是在順遂心意,還是為了更加愜意地過活才這樣想……這次好歹做了一回正確的事,”他說,“也嚐到幾分自由的滋味。”
“阿爾文.卡拉揚——!”我試圖去碰他那沾滿鮮血的襯衣衣襟,卻發現我已經無法平穩的控製我的手;它最終被卡拉揚按住了,溫和地放在斜插進他心口、縮成匕首大小的金色短刀上。
“那是我自己做的,”他說,“我見過違背咒誓的人的下場,如何身不由己地弄碎自己的心髒,他們總要受製於魔法的控製,再不甘心也被命運拖向死亡的結局——我希望我不至於淪落到那種地步。就在剛才,我感到那個咒誓的效力消失了。”
“這是‘玫瑰熔火’,”我閉著眼睛,手指顫抖地撫過上麵的紋樣,“它不一樣。你當時替我……”
“改造的過程會讓你的心髒不斷自我修複,”卡拉揚說,“不過改造隻能有一次。”
我的手放在那刀柄上,根本不能挪開;魔力在我體內悲哀地咆哮與轟響,咕嚕嚕地翻卷與竄動。在我麵前,那個刀者的心跳還在頑強地躍動著,但他的魔力已經近乎枯涸,像一個無法填補的空洞。我朝裏麵不歇氣地推入魔力,卻隻如朝流沙裏引入水源。
“ ‘因為它的鋒刃上沾滿了舊日的糖霜……’ ”他偏偏靠在我耳邊說,“維森特,你現在決定拿回我送給你的玫瑰了嗎?”
“如果你在這時候死了,”我說,“我是不會告訴你答案的。”
他閉上眼睛,對我笑道:“那還真是遺憾……”
“堅持住,”我說,“如果我沒能把你救回來,我會陪你一起去地獄的。”
他向後倒去,被我攬住。我心髒的“節”在一番心神動蕩之下,早已突破了我多日的壓製,再無拘束地向我握著熔火刀柄的手衝去。這股力道擊得我心髒悶痛,仿佛它自己的邊緣也掠過刀尖,每炸開一股就在其上劃出一道血痕。但盡管這樣也不夠。我催逼出自己體內原本常駐的那些,隻感到我從未需過要這麽多的魔力——它們就好像一股腦地從我的血液裏湧出來,蒸發成汽,讓我的手變得滾燙而濕濡。我始終維持著這個姿勢,一點也不敢讓我的手指偏離原地,唯恐我這側離開一點,卡拉揚心口的魔力就會順著缺口再度湧出。
在這漫長的拉鋸與心血之戰中,我變得越來越不清醒,而那空洞越來越飽足。直到最後,那裏隻剩下小小一隙魔力的空缺,卻怎樣也無法被我如願填補進去。
如果他在這時被我放任著死去,我模糊地想,這世上就再也沒有阿爾文.卡拉揚了。我發覺自己在畏懼這一點——從燃燒的血液、壓榨至極點的疲憊肉`體中,竟然還能分出額外的一點畏懼。我如此地渴望他留存下來,成為駐留得更久的一個名字;這種渴求甚至蓋過了在自我幼時便出現、強烈地持續到現在的那個想望。
我想:哪怕命運使然,我終究不能與他並肩於一處、相攜著走在戰後的陽光之下,隻要我在此刻能夠明白,這鮮活的世上還將會存在這樣一個名字……不也是很好——很足夠了嗎?
我還要對我的心髒施上最後一股擠壓的力道,卻仿佛在起手前聽到了一聲脆響。那聲音如同以輕擊破開一處小口;我恍神片刻,才察覺到它來源於我的體內。一股微弱的、全新的魔力從我心口涓涓流出,撫平了我身體的困頓與酸痛,最後順著我一直以來的指引,源源不斷地注入了熔火的刀柄之中。卡戎不覺出現在了我另一隻手的手心裏,有金紅色的小瓣沿著刀背滑去——以我們兩人的站立地點為中心,某種相同的色澤霎時間朝野外擴開。我把精力都專注於我體內這前所未有的變革上,同時昏昏然地堅信著:那新出現的力量能在我的支配下如臂指使。
它也的確順遂了我的心意,補上了漏洞的最後一層空白,將卡拉揚體內的魔力暫封為了一個完滿的圓。
我懷中抱著卡拉揚,一路跑下後山。
突破“刀鋒”時的魔力擴散帶來了應有的異象。但也許是因為我的魔力實在不充分,我的腳下並沒有即刻燒灼起來;有的隻是卡戎花。一叢接上一叢,一片綿延著一片,被我的雙腳不斷越過;但我沒有回頭望上多餘的一眼。
我知道那些卡戎花一定開得漫山遍野,把霍夫塔司的整座後山都燃得如同火光般明亮。
卡拉揚被我送到了我曾經向霍夫塔司鎮捐贈的那個醫院。我直接找來了有過幾麵之緣的院長,請求他替我現在開展治療。
“肖.卡爾軍官,”他不無敬意地迎道。他俯首查看卡拉揚的情況,卻不敢去碰那把深入心髒的短刀,向我解釋道,“針對這種情況的刀者,我們也沒有過成功救援的案例……”
“請查看他的體內。”我此時也沒有多少力氣,隻盡可能簡短地說。
他這才伸手一探,卻立刻麵露驚駭。他忙回身指派幾名醫師做好治療準備,隨後不甚流利地對我說:
“這——這是個奇跡!我們都知道刀者沒那麽容易流盡血液,可——他是怎麽做到在心髒破裂的同時完好保留自己的魔力?這把刀插入的深度足夠置他於死地了!但他現在除了胸口的傷還顯眼,一切狀況都比我預測得好上太多。是什麽醫師為他補充的魔力嗎?是用了什麽方法——不對,外界引入的魔力也未必能和他本身的交融得這樣好……”
他驟然想起自己是時候動起手來,麵有慚色地對我說:
“抱歉,卡爾軍官。這次治療太過關鍵,我現在去換上醫護服,你得到室外等著。不過我覺得你也需要一些照顧……你看上去太蒼白了。”
我婉謝了那名院長,拿走了卡拉揚的大衣,一直走到門外去。我想我再沒力氣去霍夫塔司跑上一趟,便給奧德發了蝶書,讓他立刻過來。醫院離學院並不遠,他到得很快,據稱是從魔法討論課上半途出來。
我為簡短奧德解釋了滅殺計劃的概況,親手交給他衣兜裏的那張計劃書。我在奧德來前曾看過它一陣,也做了一些相應的分析。這時我頂著頭暈目眩的感覺,還意圖再多講出一些解決辦法的細節步驟,力求安全與穩妥。
“你隻需照料好他和你自己。”奧德戈說著,把卡拉揚的大衣蓋到我肩上,“相信我們——剩下的事情由我們來做就好。”
“好,”我對他說,“交給你們了。”
我在卡拉揚的病床邊坐了很多天。救治十分成功,那位院長對前因後果並不清楚,隻反複聲稱這是“一個醫學史上的奇跡”。他說卡拉揚的傷口已無大礙,不過似乎在消化魔力上出現了一些有前例的問題,需要靠睡眠來完成這最後的修複。
我在病床邊喪失了對時間的把握,無論是清理、吃飯還是睡眠都渾渾噩噩,隻在新的晨報出現時才驚覺又一天的到來。
奧德和蘭朵在滅除計劃的後一天返來看我,還帶來我過去的其他幾名朋友。他們說,當天霍夫塔司的學生與在校的教授聯合,分工清晰、動作迅捷,悄無聲息地從根本上摧毀了藥石部的計劃。除了人員疏散及時,還聯絡近駐軍隊將藥石部的反叛者幾乎一網打盡。他們笑著打趣,說很久沒見東西院配合如此默契,如同蜜月期愛侶——最後這些訪客們都離開了病房。隻有奧德刻意慢上一步,通知了我史密斯老先生遭遇逮捕的事情。
“你應當看過名單,”他說,“他是藥石部的高層,滲透計劃的主負責人之一。我們後來在他的抽屜底層裏搜到了一遝紙,像是私人開具的逮捕令,不是歌倫度南這邊的刻章。我在上麵看到了你的名字。”
“針對我的逮捕令?”我不禁訝然。
“是的,”他說,“逮捕令要求他傳播出這樣一個指示:如有機會就悄悄奪取你的性命。”
“想必這是主教的手筆,”我苦笑道,“可能是發覺某場刑罰沒能殺死我之後。”
“也許是這樣,”奧德說,“不過從簽發日期來看,它們好像被手持的人封存了很久。當我們搜出那些逮捕令時,它們的紙麵都已經泛黃了。”
起先是在五月六號,某張報紙的封麵上多了一條占據整片版麵的題目:“995天後的停戰!”
當天的內頁隻與一件事相關:由歌倫度南國王杜靈.金與浦國新王共同達成的停戰協約。明麵上看,是浦國方先進行求和,隨後大舉撤兵,但協約條款出人意料地並不十分苛刻。據稱,新王與過去浦國的“戰爭發起人”持有相對不同的政治觀點,並表示願意與歌倫度南建立新的國家關係,進行友好的貿易往來。
隨後的一周裏,所有報紙鋪天蓋地地飛滿了歌倫度南的大小城鎮,內頁無不在探討著相關內容。街上的人們討論著停戰,醫院的人們討論著停戰,成人討論停戰,孩子也討論。人們自發地緬懷起在戰爭中逝去的英烈們。他們仿佛彼此無聲約定一般,在出行時紛紛為他們佩戴上白色的花朵。
我隨手翻到一條花邊新聞;裏麵以神秘口吻剖析了浦國新王的過去,暗指林西.克羅弑父登基——我放下了這一張,拿起了另一份。這回是歌倫度南的《每日新聞報》,探討的大多是證據詳實的嚴肅主題。但它在這一天什麽新聞也沒有刊登,僅僅是放出了多達數十頁的烈士名單。名單裏的所有名字整齊地倚靠在一起,一行一行地羅列向下。
我從頭開始翻閱,被其間平凡的一行吸引了注意,目光久久定格在上麵:
“ ‘三刀客’之首雷德蒙頓.肖恩不幸在戰爭中殞命,為他對祖國的忠誠光榮犧牲。”
也許又是在一個晴朗的天氣裏,我像往常一樣坐在卡拉揚的床邊。我從我的暫居處拿回不少東西,此時正翻動著我那個用來寫詩的小本子,雙手輕輕搭在沉睡的卡拉揚身上。一切恍若隔世的感覺都如潮水般湧來。我想起我在很多年前還與奧德在天台的陽光裏坐著,我就是這樣地拿著我的小本,還告訴他我很喜歡亞德裏藍的詩。
我憑借著記憶,翻到我當初書寫的那一頁。上麵的墨跡有點褪色,不過還是能令人看出書寫者謄抄時的暢意,帶著一種學生氣的疏狂。但我現在將它讀來,心境又不再相同。
“……若有一日我被兵戈與烈火吞沒,我亦不把胸腔內的心髒當做停止搏動。因為它曾苦於迷惘半生,又囿於渴求半生;而若我停步,即是它已追逐到了。它已包裹住玫瑰的尾梢。”
我默然念完這段,從本子上抬起眼睛,倏地對上卡拉揚的目光。他那淺灰藍的雙眼映著窗邊透來的光亮,眼瞳正微微顫動著,很明顯地也在晃神。
在我們漫長的對視之中,最終還是我第一個開口。
“一個驚喜。”我對卡拉揚說,“維森特.肖已經決定拿回阿爾文.卡拉揚的玫瑰了——我猜你當然知道答案。不過驚喜之處在於,這裏並非天國或地獄,我是活著說出這句答複,而你也是活著收到它的。”
卡拉揚凝望著我,許久以後微笑起來。
“太好了,”他說,“看來我們都已重返人間。”
☆、尾聲
由於新登基的林西.克羅持著與主教相對的立場,且正忙於建立新政,剔除新神教的遺毒,卡拉揚並沒有因“叛逃”浦國而受到懲處,留在浦國的一切財產也得以保存。在他徹底康複之後,我們兩人先飛去了浦國的第九城,為曾經放走我的小獄卒吉安.查馬拉留下一捧繡球花。那個車夫作為主教舊時代的犧牲品,已經與一撥人一起被下令處死了。米婭.查馬拉還活著,但活得並不好。我探知了她的住處,為她留下一筆錢——盡管我在見到她時就知道,這筆錢在她手上留存不了多久;而除非遇到另一個契機,她也不會在那輝煌的殘骸裏留存太長時間了。
我們沒有打探到沙頓的去向,此時的安息之獄已經空空如也。我打通了一些關節,借閱了浦國857年至今的重罪犯處刑名冊,始終未曾看到任意一處列著沙頓.伊曼尼的名字。也許是那些名冊中的一部分在那動蕩中流失了;也許是一部分犯人的結局根本未被記載;但我心中隱秘希望著另一種可能——我希望那個忠誠的人伺機從獄中走脫了,去了他最終想去的地方。
我從當地居民的口中得知,在857年的中旬,安息之獄曾經出現了一場暴動,有不少獄卒並送糧貨的人喝醉了酒遊蕩在外,說了些冒新神教大不韙的粗話,被巡遊衛逮捕時還在吵嚷著反抗。他們後來被關了好一段時間,反倒在那時害得真正的犯人被漏出去了;主教的公告裏說他們沒放跑任意一個囚犯,不過附近有個常來往的車夫吹噓,他可是在那個混亂的晚上親眼看到了好幾個黑影從獄門中冒出來,他一連叫喚了好幾聲他們也不應。
我本打算將杜靈贈予我的、那封托斯卡亞的致歉信燒毀在我父親的墳前,卻在與卡拉揚共同抵達墓園時遇見了正要離開的肖恩夫人。她的眼圈微紅,但妝容整肅。我對她打了一個招呼,就要從她身邊走過去。
“維森特,”她忽然這樣久違親切地叫住我,以一種懷有戰栗悲傷的語氣,“謝謝。”
她這話沒有前因後果,我卻一時間聽明白了它的含義。
“那本藏書室裏多出來的《融合》,”我說,“那本書裏夾著的舊信——是你放進去的,對嗎?”
我還有更多的問題沒有問。我想對她說:是因為你對我父親的死亡真相有所了解,卻無法以你的身份做到更多,才試圖將我也計算進這個計劃當中?隻能是維森特.肖——要知曉這一切、背負這一切,卻不能是你的另一個刀者兒子——你的小雷德蒙頓嗎?
“是的。”她說。
我不願再說,握住了卡拉揚的手,徑直帶他從她身邊離去。
“我希望我的兒子能幸福,”她在我身後有些倉促地說,“你知道嗎?”
“我想雷德蒙頓會幸福的。”我說。
肖恩夫人似乎被我氣出一陣咳嗽;卡拉揚卻在這時不大不小地打了個岔。
“而我會讓維森特幸福的。”他翩翩有禮地向她致意,“作為維森特.肖的愛人——不過並不是作為夫人的賢婿。”
我原本已和卡拉揚定下了計劃,將‘密碼串’暫留給了奧德處置,隨後便要在六月趕去這片大陸的極西端,替智者完成他散布知識的遺願;卻在臨走前接到了一條突如其來的消息。
“我已被告上了什麽‘戰後事物調協庭’,來日下午兩點就在王都開庭?”我對著柯爾曼的蝶書念道,“哦——又來了一封。說是皮特.彼得森的政敵在刻意找事,費盡心機地把彼得森的門生塞進法庭的狀告裏,要弄出一個彼得森的把柄,針對我的假身份做文章 ……”
“我想杜靈早就對此做出特赦了,”卡拉揚坐在一旁,頗為悠閑地評價,“他還不了解這一點,未免遺憾——這狀告肯定會報廢。”
“柯爾曼也是這麽說,”我又新接了一隻黑色蝴蝶,“他表示根本不需要我到場,我大可以和你按原計劃出行,會有人替我處理這件事情。”
“你打算如何回應?”
“我必須認真嚴謹地做出答複,”我說,“先要提出讚許,讓收信人感到他的意見得以被我重視。並且讓他放下心來——”
我轉眼看到卡拉揚,忽然冒出一個主意。
“用你的筆跡來替我寫回複吧。”我攛掇道,將翅尾發紅的蝴蝶攤在手上,“讓他也重溫一下被文學課教授支配的痛苦。”
卡拉揚笑吟吟地望了我一眼,似乎有意將笑容定在那個“也”上。不過他倒是依言伸過手來,在我掌心中的蝴蝶上勾勾畫畫。他落下最後一筆,我將手一揚,那蝴蝶就飛走了。
“所以還要去嗎?”他說。
“當然,”我說,“不過悄悄地旁觀更有意思。是時候展示一下我學到的麵部改裝技巧了。”
卡拉揚跟著我去舊箱子裏挑揀出一堆瓶瓶罐罐,捏著其中一個麵露疑惑:
“你是師從誰的改裝技巧?”
我坦然答道:“蘭朵。”
我用了一些手邊的東西,臨時換出了“戰後調協庭”上的兩個旁聽席位。卡拉揚戴了一副黑框眼鏡,頭發被束著,緊實地壓在一頂圓帽之下。我也戴了一款類似的帽子,將臉的下半部分裹得密不透風。我們是這樣規劃的:在三點看完判決之後,就趕去坐王都三點半啟程的“雲行飛屋”——魔法部最新投入試用的交通工具,一個月隻走一個來回,可以載在雲朵上從王都一直飛向西。
正值盛夏,陽光與熱空氣都極為充足。我們原本所在的地點離王都較遠,而協調庭所在的樓外又不適時地長著一批茂密的冬青。那些換上的新葉幾乎能遮蔽一多半的日光,以致於我們於下午到達調協庭時,那裏的辯論已經進行得如火如荼了。
我們在吵鬧聲中落座;正中的審判官看上去昏昏欲睡,隻有在身旁書記官輕輕一敲案幾時,他每每才肯振一振那將落未落的上眼皮,大聲道:
“秩序!秩序!”
訴訟人那邊看上去胸有成竹,滔滔不絕地列舉那些我都疏忽的身份漏洞,從履曆疑點講到軍中人心向背。被告的代理席那邊立刻有人響亮地駁斥他;我循著那清脆的女聲看去,竟看到席中站著西裝革履的蘭朵。她雙手撐在桌麵上,卷發別到耳後,一條又一條地擲出有力的證詞。柯爾曼坐在她身邊,不時將資料遞到她手上。
場中一片嘩然。訴訟方在堅持我形跡可疑、來去無定,還在離職後“遁逃”入曾經的敵國,至今不知所蹤。證人區的馬庫斯在據理力爭,費利在他身後拽住他的手臂。奧德出了列,平靜地向審判官呈上一打紙稿。小花鳥似乎是從家中的管製下跑了出來,每聽對方到對方證言的荒謬之處,就仰在座椅上誇張地長籲短歎一番。穿著小裙子的羅吉斯校長竟然也到場了,身後還跟著幾名我並不眼熟的學生;她聲明“維森特.肖在校時絕無品德問題”,還令我大跌眼鏡地誇讚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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