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刀鋒與詩行>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在四月三十一日到來前,我已早早地遠離王都,重回那道路漫長的永夜之地,親見第九城二十八街一百零一號。


  我沒能在月末前弄到請柬。我混在川流不息的車馬人群當中,見到他們一個個脫下灰暗的外袍,披上光鮮的禮裝。在我戴上那指環前,那些紳士與淑女們都仿佛隻是在曠地裏身形一閃,便靜悄悄地消隱不見;而在我戴上指環之後,魔法後所包藏的一切真相都無比平實地展露出來。我跟在隊伍的最末,躋身邁進了那座外表灰樸的小殿。


  我後腳剛邁進那裏,便在一片漆黑中跟丟了前人的影子。杜靈.金並無關於一百零一號內部的情報,是以我也未曾預料過這殿內出格的漆黑——唯獨我腳下有著一串光點蜿蜒向前。它們呈溫黃色,奇異地分毫照不亮它上方的空間,僅能為訪客提供一個步行的方向。


  在這絕對的黑暗裏,我的步伐仿佛正被一團沒有形狀的黑霧拉來扯去;我隻好不再另辟蹊徑,低頭跟隨著光點的指引,默記起自己前進的路線。大約過了不久,我朦朧地感到身前的光線起了變化,便隨之揚起了頭。


  就在前方十來步處,此間的酒宴與舞會匯成了衝擊力十足的一幕,在我身前地極盡奢華地縱向展開。宴會中央,那些蓬鬆而華麗的裙擺隨舞步高高揚起;兩側的席位上,精雕細刻的金杯盞也交錯地碰到一處。我想還有音樂,不過我並沒有從這裏聽到任何聲音。那幅畫麵有種難以言說的魔力,仿佛斂聚起過剩的歡喜,恨不能灑盡人生片刻之樂,讓人在幾步以外便如同身處暗香浮動之間,忘卻了世外是怎樣一番戰火翻卷的景象。


  三麵的黑暗無形地推擠著人向前。我不覺朝那裏走了幾步,額頭碰到一片冰涼時才醒悟過來——那聚會與我之間有著一片巨大的透明阻隔,大約是不明材質的幕牆。它隔絕了歡笑與音樂,也奇異地隔絕了光;黑暗在這半邊刹住腳,光明停留在那半邊,不肯延展與交融,呈現出一種有悖常理的詭秘美感。


  微妙的不安先於我的判斷,隨著冷汗層疊湧現,仿佛要催化出一簇打破這裏沉悶黑暗的哨聲。我的腳尖抵著一道明確的分界線,所有遲來的危機感都順著那裏竄上了我的背脊。


  我這才想到,這不該是一個正確的賓客入口;那些聚會的人從開始到現在,連一眼也沒有望向這裏,一眼也沒有望向我——就如同我所身處的區域並不呈現於他們眼底,他們對這幕牆背後的存在毫不知情一般。


  “我等待你很久了,”有個聲音乍然從遠處傳了過來,“魔法士維森特.肖。”


  我循著聲源飛快地回過頭去,隻看到那黑暗的盡頭有一處白光炸響。與此同時,地麵那些溫黃的光點齊齊熄滅——我沒有在刹那間看清那白光背後的人臉。


  我腳底的地麵一陷,讓我猝不及防地墜落了下去。


  我根本說不清我正處在怎樣的一種狀態之中,是在下墜後睡著,還是正清醒;我的身體感覺不到下墜後應有的衝擊,卻僅有小臂能靈活擺動,維持著一個不站不坐的姿態。我的眼前是個色澤混亂、不斷扭曲旋轉的空間,如同一片駁雜玻璃片黏合出的立體畫作。那些色彩正在我的肢體間肆意穿梭,給了我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我似乎被定在原地,又似乎在隨處飄浮;仿佛不是空間包裹著我,而是我正包裹著空間。


  我全身的魔力都不聽驅使了,就如同那禁魔室中我曾體會過的情況。唯有我心髒那一點蟄伏的魔力被留出一個缺口,蠢蠢欲動地湧向我的手臂。我眼前的景象半點也不可怖,卻蠱惑般左右著我的心意,摒去我其它的念頭,隻留下唯一一個:

  掙開這空間裏的束縛,從這裏逃出去。


  我已說不清是我自己在推動著我的魔力,還是我身外的一切在催動著它。它在我左手的指尖匯聚,泛出火辣辣的燒灼感。起先行進得很慢,每推進一次都注入一寸痛感,後來卻仿佛被一叢叢點燃,仿佛即將聲勢浩大地炸裂。


  我還是使不出任何魔法,然而我情不自禁地反複回想起鐫刻在我腦內的一幕——卡拉揚施出那一刀的一幕,隻屬於一名“刀鋒”的一幕。它背後蘊含的絕對力量令人目眩神迷,即便相隔多日也不能消減它對我的影響力。那動作的每個細節都在我腦內放大,仿佛還伴隨著當晚遊冰城的風聲。隨之而來地,卡戎在我手上具現出形態,直指前方。我心口那個最後一個“節”鼓噪著,跟隨我的心跳不停躍動,似乎也渴望著在頃刻間宣泄出來。


  ——我的自主意誌正是被這個“節”的存在喚醒了。


  我在臨走前沒有冒險嚐試突破“刀鋒”,除了地點不適宜的考量,更多地是顧慮到了我的某種預感:當我為進階將魔力推擠到極致時,我體內的“節”也會在同一時間被引爆,給我的心髒帶來可觀的魔力衝擊,成為三次爆發中後果最慘重的一次。我此時更是絕不能隻為了打破束縛這一個念頭,就聽憑心意爆發出這個“節”、隨之進入虛弱期,付出不能在其後抗衡主教的慘痛代價。


  這一次的針對於“節”的壓抑比以往都來得艱難。我甚至說不清倘若它再冒出來一次,我是否能做到相等效力的壓製;短短的一刻內,我仿佛感覺咽回了一口鮮血。但我的左手還能順暢地感到魔力——我積蓄起力量,借著之前這地方朝我腦內侵入的一股鬥誌與殺意,再度揣摩起卡拉揚那一刀。這個隻為我刀法留出破綻的機關,也許是某種針對我身份的試探,但我不介意真正地揮出令那人膽寒的一下;我畢竟總歸要從這裏出去,與那人正麵對上。


  在這光影繚亂的地方,我很難估量時間究竟過了多久,我隻知道我將那一刀的刀勢在心中模擬了無數回。直到最後一次,我持刀的手不知不覺地被這種意念牽扯到了中央,刀背的寒光在我眼底一閃,繼而果決地向前斬落。


  虛無與現實的界限在這一斬中變得模糊了。那些飄浮的色彩碎片向兩旁掃開,旋向身後我無法看見的地方。我的刀尖吐出了金紅的光亮,奔流向前方大麵積的黑色空洞之中。我魔力受限、身體受縛,卻是在這樣古怪的境地裏沾上了那一刀的幾分神魂。


  無論是我四周景象的破碎,還是恰才我放出的一刀,都令我感到了一種久久不能回魂的暈眩。我甚至感覺我的全身都隨著那刀鋒向前一縱,等我緩過了神、擺脫了幻覺時,我才發覺自己似乎仍舊留在原地。不是腳底下陷,而是正坐在一把升上來的高背椅上,全身捆綁著一些發光的魔法曲線。隻有手臂處似乎被人精心設計,得以鬆脫出來。


  位於我的麵前,天花板正簌簌地向下掉落著石片與磚瓦,從縫隙裏漏下一點光。遠處的牆壁中多出了一個深陷坑,它的內部被灼烤得焦黑,殘留著幾顆閃爍的火星。一個穿灰色罩袍的人原本倒在其下,袍角被火焰燙卷了邊,此時緩緩地撐著地麵坐了起來,兜帽下的陰影正對著我。


  “你果然是另一個成功品。”那人喉音聽上去虛弱,卻帶著一種無法令人忽略的狂喜,像是迫切地想要拖著兩條腿朝這裏爬來,“我隻是沒想到那樣的一刀……”


  他忽地住了口,注視著我的手拂過那些原本捆緊的魔法線,整個人從高背椅上站立起來。那些魔法線都彈在我身後——我感覺魔力又能毫無阻滯地流經我的全身脈絡了。我朝他的方向丟了一個我備好的束縛咒,尚待續接上一係列的後手,卻見他仿佛不堪一擊,胸口顫抖了一下,便如風中枯葉般輕易地朝後倒去。


  我提防著他有詐,又補了幾個咒語,這才貼近了他查看。


  這方屋頂已經塌下來很大一片,天光如流瀑般落入地底,無需再多小燈符紋的點綴。我的手懸在那人頭頂遲疑片刻,隨後便揭開了他的兜帽。那人的棕色長發隨著我這個動作脫離了拘束,柔軟地散在兩側,露出一張因失去知覺而顯得無比平和的臉。


  我盯著他看了許久,才慢慢地收回了搭在他兜帽上的手。


  我一時間有些不敢置信,我竟真的看到了數十年前的艾尋塔爾.伽倫諾。


  離智者東征早已過了近六十餘年之久,而我麵前的這個人居然一點也沒有變老。


  我另施魔法將艾尋塔爾捆縛在那隻椅子上,揮刀將這裏的機關破壞殆盡。那特殊的透明幕牆留在椅背之後,沒有遭到之前我那一刀的波及,我也暫且無法用武力將它損毀——也許控製它的機關藏在另一個地方。那一側的宴會尚未結束,縱情享樂的人們仍在歌舞中沉醉不已;誰也不會對上這裏的一雙觀察者的眼睛。那些我預想中的護衛沒有出現。


  我畫了一片降水咒的符紋,讓座椅上的主教清醒過來。冷水灌進他的口鼻,嗆得他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你還記得雷德蒙頓.肖恩嗎?”我說。


  “那是誰?”他睜開雙眼,似乎對自己的處境有著一瞬間的迷茫。那雙眼睛遍布著發紅的血絲,像是許多個夜晚沒能安眠帶來的後果。


  “一個被你下令處死的人。”我說。“回想842年。”


  “我下令處死的人太多了。”那主教顯得興致缺缺,竟隻這麽簡明扼要地答道。我手上不由得收緊了捆綁他的魔法;那疼痛卻反倒像是點醒了他,令他的聲線染上了難抑的顫抖。


  “你已經了解了密碼串的秘密嗎?維森特.肖。我很早就開始懷疑,阿爾文.卡拉揚一直在費心遮掩著一個真相。我以為他隻是愛你,卻沒想到背後還牽扯到這個。”主教說,“阿爾文.卡拉揚生來狡獪,曾在十一歲時為了換取自由表現得茫然無知,矢口否認他占據著真正的‘密碼串’,結果竟會在成年後拚著暴露謊言的風險也要替你成全。”


  “我不知道‘密碼串’的真相。”我擦拭著卡戎的刀刃,注視起上麵的倒影。


  “那就很有趣了。”主教沉吟般冷笑著,“你沒想過你的教授在你麵前隱瞞著什麽嗎?840年第一次‘種植’實驗成功的那一刻,實驗室頂樓以實驗品為中心發生了大型爆炸,擴散的魔力與他的刀魂燒著了除他以外的一切,帶來了一場毀滅性的坍塌。所有了解‘種植’內情的研究員們都死在那場事故裏,隻有他活著——他坐在牆角立柱的頂端,就像端坐在一座孤島上。我無從了解當天試用的密碼串是哪一個,近來才終於有了些眉目。”


  “要有什麽文件,也早該在那時候被摧毀了。”我垂下刀身,盡力將每根手指都嚴絲合縫地扣在刀柄上麵,“即便那時候的卡拉揚再聰明,我也不相信他能做到悄自記全‘密碼串’的地步。”


  “ ‘記全’,”那主教似乎輕輕嗤笑了一聲,“在你來盜竊我放下的那個誘餌前,你的那些指派者難道沒告訴過你,‘密碼串’存在的可能並非文字所限?”


  我張了張口,下意識地想否定他,卻不由得被泛上來的回憶封住了反駁的話。


  “……它可能是任何東西。一張紙、一句話、一道聲音、一片魔紋……”我想。


  伽倫諾的眼底透出一種狂熱的勢在必得來。他揚起下頦,丟出一連串的疑問,如同揚起勝利者的號角:


  “你再想一想——維森特.肖。你是否已經知道卡拉揚包藏它的地點?除了他通常使用的那把金色的‘玫瑰熔火’,他是否還攜帶著不為人知的另一柄集大成之作,曾經用它改造過你?它是什麽外觀,叫做什麽名字?”


  他的脖頸被固定著,目光卻聲勢迫人,如有實質地向我逼近過來。我心中震蕩,不禁想起許久前那個卡戎花燃燒的月夜——那晚的火焰仿佛仍堆壘在我的胸腔中,將它炙烤得無法平靜。


  “不……”我搖了搖頭。


  伽倫諾卻並沒有領會到我的意思,隻以為那代表著我的動搖。


  “我可以不殺你,維森特,”他放低了聲音,姿態仿佛不是被我困囚,而是傲然在他的法座上發號施令,“一旦我的侍衛察覺到這裏的變故,他們很快就會趕來——到時候你決不能從包圍裏活著走出去。隻要你肯說出‘密碼串’的藏匿地點,我便會寬許你留下性命。仔細想來,你所珍重的愛遠沒有你認定的那麽可貴——即便明了你一直這樣苦苦搜尋,阿爾文.卡拉揚不是也並不肯讓你知情那珍寶的真相嗎?”


  我半是神遊地從他的第一個字聽起,一直聽到他的最後一句,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我說道,“我想你的判斷徹底是個錯誤。”


  卡拉揚的確從未說出過那珍寶相關的一切,無論多少人為它心機耗盡、汲汲營營——可是他早已親手將它送給我,就在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它盛放在了一個平凡的木匣子裏,靜靜地躺在我屋門後的月光之下。


  他第一次細談起那短刀時,曾用著這樣一個略顯古怪的形容:“它到我手上的那一天,其實有著一個很長的名字,大意是‘玫瑰熔於火焰’……”


  也許是被其改造的緣故,我能將“玫瑰熔火”如卡戎一般收進體內;卡拉揚自然也能夠做到這點,反是將自己的銀色長刀始終藏匿不發——他是否在事故的當場同那柄短刀一起被搜到,然後聲稱這不過是他與生俱來的兵器?這個障眼法蒙蔽了主教一行人這麽多年,直到我現在站在他麵前,伽倫諾聲稱自己迫近真相時,效用也依舊不曾蒙塵。


  “你恐怕要感到失望了,我的主教,”我把目光投向了他背後的透明幕牆,“其一,我不會帶你去尋找‘密碼串’,我對卡拉揚的心意也從未有過動搖,即便目前他站在你的一側;其二,你不會等到你侍衛的救援了。我想我的國王與這邊的什麽人聯合弄出了些手段,要在你最落魄時對你發難。我剛剛打破了這裏的防禦法陣,現在你背後的那些賓客已經遭了殃——我可以忠實地向你複述我所見的場景:有一隊不屬於你管轄的人從入口闖了進來,跟你的侍衛戰成一團,宴席翻了,酒水與你親信的血積在一起。托了你的布置,他們不知道有雙眼睛正在看著這一切,我的陣法也不會讓任何漏網者溜到這一側來。


  伽倫諾霎時間大力地掙動起來,不過魔法的束縛將他死死地勒在了靠背上。


  “你們這些人都該死,”他說,“歌倫度南人……”


  我將刀刃比上他的脖頸,輕輕地抵著他的咽喉。


  “我還有一個疑問,主教,”我說,“你在我落入你的布置前,你曾經說你等我了很久。我想知道,是誰告訴我你會在這時前來?是靠你偷來的情報、心中的推斷,還是——屬於智者的預知能力?”


  伽倫諾的雙肩微微一震。


  “……他說我天賦使然,也許無法繼承他的預知能力,我平生隻出現過唯一一次確切的預知,就是有關你今天的到來——我知道你是來殺我。”主教低語道,又帶著一些混沌的不甘昂首直視著我,“我隻有一點困惑:你為什麽能夠開啟我第九城房屋的櫃子,自由地邁進這座小殿,又能輕易解開這裏的機關?”


  我還未想好如何開口,他的視線便跟隨著我的目光,落到了我持刀的左手——或者說,我左手帶著的戒指上。


  我想那些銀色戒指權限不一、成千上百,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他盯著它片刻,眼裏卻忽然流下兩行淚來。


  “弗洛伊德……”他說。


  即便是聆聽我向他宣稱他的敗局時,他的麵色也沒有過此刻這樣的灰暗。他好像瞬間變得失魂落魄,連視線都無法正常地集中在一處。


  “是他親手交給你他的戒指?”他急切地問我,然而像是畏懼聽到回答。


  “是以某種方式托付給我,”我說,“不是他本人——弗洛伊德在我出生前就離世了。”


  伽倫諾的眼底原本早已死灰一片,此時竟迸發出濃烈的怒火,仿佛它們不是恰才從那黯淡裏掙紮起來。他的嘴半張著,沒有任何話語得以從中脫出,隻先堪堪泄出一聲最無稽的譏笑。


  “不可能,”他說,“弗洛伊德還活著。”


  “是自然死亡,”我說,“在他抵達歌倫度南三年之後。”


  “這是歌倫度南的騙術,”他提高聲音,啞著嗓子,一時發狂似的否定道,“騙術。我知道他絕不會死。智者的生命那麽長久,哪怕我在某一天死去,死在恨我的人的刀下,他也不會輕易離世。他是智者啊!浦國唯一的智者——可以活到上百年,上千年,拿著歲月得天獨厚的恩賜,想過多久就過多久。”他一雙發紅的眼睛忽地望向我,咬牙切齒地說,“——或者說,是你們設計殺了他,對不對?你了解的,隻是不敢對著我回答。卑劣的歌倫度南人,對他心存利用,還妄想要他的命……”


  我隻是驚異地看著他趨近瘋狂。時間把他變得什麽也不像;既不像他一力效仿的弗洛伊德,也不像過去那個忠心的艾尋塔爾。直到現在,他連那個理智的、掌控全局的伽倫諾主教的影子也徹底沒有了,餘下的僅僅是被綁縛的凡人,歇斯底裏地走到自己的盡頭。


  “他殺或者自然死亡,從你擁有的情報網來看,你或許心中早已有所定論了,”我說,“自我欺騙有什麽意義呢?連我這個局外人也能推想出個大概。”


  他喘息著,瀕死般地望向我。


  “在很久以前的湖邊,弗洛伊德將他的身份傳遞給他的學徒。‘不需要再叫我智者’,我想他當初是這麽說的。”我如實地複述著我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弗洛伊德已經活了很久,失卻了‘智者’身份,必將不可遏地衰老下去。你難道從不會對自己再未出現變化的容貌心生疑惑?的確是歌倫度南將他帶走,可他的壽命是由他交給你的……”


  他像是在吞咽著什麽如有實質的東西,仿佛有痛苦在其中翻騰。真到了這種時候,那雙燒紅的眼睛反而不再流下眼淚了。


  “弗洛伊德……”他的聲音落下,低而惘然地重複道。那個名字被他反反複複地念著,仿佛寄托著某種無處可言的念想,“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的本意不是要你挑起戰爭,”我對他說,“更不會期待這種涵蓋濫殺的複仇。你靠著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確實值得敬佩——不過現在的浦國,哪裏與他期待中的有一點相像?你又哪裏與他有一點相像?”


  伽倫諾的表情仿佛慘淡到極點,又仿佛恨到極點。我的刀還被我橫在他頸中,他卻不以為忤地慘笑起來,聽任它的鋒刃在他脖頸上刮出血痕。


  “這個人說得對。我對不起你啊,弗洛伊德……”他低喃著,望向頂層碎石後的一角天空喁喁細語,“我對不起你——我沒能把那些歌倫度南人都殺了……”


  在這頃刻之間,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硬生生地扯離了幾寸魔法的拘束,身體往前重重一挺;我的刀刃尚未來得及向後躲閃,就濺滿了他頸中噴灑的血花。


  艾尋塔爾.伽倫諾的頭顱垂在一側,雙眼仍舊歇斯底裏地大睜著,直到最後也不肯閉上。


  這個人在渴望與現實的岔路中吃力地並行了過久,心念積累得太多、太沉重,又偏得太遠,扭曲到拗不回原路;哪怕死亡也不再成為解脫,隻讓他能夠借以遐想,將他帶去那一角天空之中。


  我收了刀,捏碎了杜靈給我的一塊紅色的石頭——據說是科研部弄出的新品,在破碎後會記載下實時的周邊影像。我看了看附近的兩攤血泊:一攤在透明幕牆背後,一攤在我腳下;一攤浸沒著鮮豔的闊邊帽與華服,一攤淹過死氣沉沉、毫無修飾的灰罩袍;殊途同歸。我忽然覺得這比對諷刺感十足,最後望了一眼,便毫不猶豫撤離了魔法陣,朝出口的方向走去。


  那裏早已等候好了一群人,身上各自攜帶著兵器。看到我來,他們目光中雖有狐疑,卻都未顯出敵意。打首的那人謹慎地邁出一步,低聲對我說:

  “肖先生?”


  “是我。”我說道。


  “我們的王派人來護送先生出城。”他說,隨即又添上一句,“伽倫諾主教今日被浦國內部反叛軍刺殺,我們救援時已經無力回天。”


  “我明白,”我說,“我已經準備好,現在可以送我一程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