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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在我的帶領下,第九軍在南線又作戰了近一年的時長。


  我想奧德的建議適用於我:一個將領不該在戰前帶上太多情緒。我學習著成為戰場上最冷靜的一個,逐漸放下對敵的憤慨,隻計較戰事上的得失;就像過去的彼得森一樣,應對好所有的變數,在計劃出現紕漏時力挽狂瀾,既成為我士兵們的前鋒,也成為他們的後盾——盡管在我們得勝後,渾身倦意與汗水地走回營地時,總有一群大兵勾肩搭背地跟我開起玩笑,一同抱怨我該“跑得慢點”。


  連我的兩個副手也這麽說。他們說我好像根本不知疲倦,一打起來就像逮兔子的某種猛禽。


  因為終年東奔西跑,南線多個城鎮的人已經熟悉我們了。他們在士兵的防衛下安心紮根在城內,為數不多的幾次巷戰帶來的破壞也很快被修補上。和我們往來親密的幾家已經能叫出各個士兵的名字;他們叫我“卡爾長官”,總是朝我們的軍備裏填補糧食與藥物。歌國幾位商業大亨也給本土軍工業貢獻了大筆捐款,其中就包括小花鳥的家族。


  我從前少有機會動用到祖父留給我的遺產,入伍之後就更用不上。我聯絡了小雷德蒙頓,讓他幫我提出一筆款項,以肖.卡爾的名義為霍夫塔司鎮捐了一座小醫院。


  戰場上歌倫度南方的形勢越來越好。在860年時,難得牽涉進國際糾紛的沃德女王也開口發兵,為歌倫度南提供幫助。浦、印、亞的聯盟於三月徹底瓦解,沃德的援兵封堵了印沙——亞特蘭大線,阻止侵略者從歌倫度南東南岸登陸。


  南線戰場的壓力隨之減輕。我趁這個時候告了一天假,去霍夫塔司的“肖.卡爾”醫院悄悄轉了一圈,然後潛回學院見了一些舊人。


  奧德私下一直和我有通信,蘭朵卻還是這麽久以來第一次跟我碰麵——她開心得像是想要拽著我們在學院裏跑上一圈。東西院的激進派在大戰麵前也顯得不是那麽針鋒相對了,大部分都忙著寫有關當前局麵的小論文,私下裏還搞了好幾場兩院聯誼商討會。蘭朵說柯爾曼比我還忙,第十五軍承擔的壓力巨大,他始終沒能得空回來一趟。柯爾曼的信裏隱約出流露憂心我狀況的意思,但沒有寫出什麽切實的理由。


  在清晨人煙稀少時,我們三人把學院裏我們曾聚會的角落逛了個遍,我又去看了史密斯老先生。由於他魔法會藥石部成員的身份敏感,我一直沒給這位跟我感情甚篤的老先生去信,以防它得接受檢查。進駐霍夫塔司的藥石部是否了解我擺脫軟禁的過程,至今還未被我所知;但我深信老先生本人並不會對我不利。


  我摘了戒指,悄悄地去史密斯先生的公寓敲了門。我想他在這個時候一貫醒著,果然很快聽見門內的腳步聲。那門先是被人拉開了一條細縫,然後立刻大大旋開,露出後麵那張我熟悉的臉。他披著匆忙套上的樸素外套,臉上那些不善抒情的線條都一時間變得活潑了。


  我對他說我在軍中述職,最近戰事纏身。我說了很多我沒能探望他的抱歉,又穿插許多軍中趣聞,給他看從在別的城捎來的禮物,直到將他哄得高興起來。他屋子的台麵還是很亂;他一邊聽我說話,一邊動手將那些瓶罐撥到一旁。他彎腰去台下的櫃門裏摸索,手裏變出一隻大勺,依次挖了什麽東西扣進餅幹模具。


  他是用魔力給我在燒點心。不過為了圖快,那些餅幹一個個被烤得半焦半白。他最後在餅幹頂塗了一層厚厚的黃油,滿滿地將它們砌了一大盤。我在他略帶殷切的目光裏一口咬下去半塊,忍不住因其口感嗆咳了一聲。


  我瞄了幾眼櫃裏那個餅幹粉袋子——它看樣子是才開封的,不過包裝上麵已經積了灰。


  幸而它並沒有過期。於是我們就著茶水、亂糟糟的台麵,以及霍夫塔司晨間的空氣,把所有餅幹都一掃而空了。


  他對我不讀內院反去入伍的選擇始終不大支持,但這時或許是已確定了勸不回我,他隻是叮囑我在戰時小心一點,牢記防護心髒。


  我仍舊對萊恩教授的彌留時分耿耿於懷,忽然想到史密斯先生既然就職於藥石部,也許能為我給出不一樣的答案。


  “魔法士的心髒受損,必然就無藥可救了嗎?”我問他,“據說普通醫院已經研發出了新辦法——已經有心髒破裂又被修補的案例了。”


  “他們是能救過來普通人的。我看過他們的提案,成功率非常高,也算是一種好的革新。”史密斯先生說,“但魔法士或刀者身上的原理不同。普通人的心髒破裂,需解決的首要問題無非是大出血,而具備魔力者麵臨的問題則還有魔力的飛速流失。他們深層的魔力都儲藏於心髒,支持身體內係統的運轉。要想救出一個心髒破裂的魔法士,前提是在替他止血、清理、輸血的同時,再向內注入海量的魔力,才能開展修補。”


  “海量,”我重複道,“具體是多少呢?”


  “理論上說,是一個無法被單人達成的魔力數字。”他說,“並且不能被多人協力完成。輸入魔力的過程稍有停滯,心髒破裂的患者就很危險了。”


  “那麽儲存魔力的容器呢?”我回憶著我有限的醫學知識,搜腸刮肚道,“有沒有那樣的東西能被應用在醫療上?”


  “這麽說吧,”他鎖緊眉頭,“即便有奇跡出現,有一個爆發力異於常人的魔力輸送者,目前也沒有可行的渠道能讓魔力導入人的心髒深處。沒有合適的媒介就妄引魔力,心髒反而會承受更大的破壞。”


  史密斯先生大約對我曾被魔法會搜尋的事毫不知情,還是像過去一般,隻在給出訓誡與教誨時格外多話。他在他那半是住屋、半是實驗室的地方開辟了一方空間給我,讓我在這裏歇了半天,又贈出他的私藏,將幾瓶標明了功用的魔法藥劑給我——都不是口服藥,反而是作用於外物上的;他讓我用來防身。


  目前來看,歌倫度南方士氣大振、接連收複失地,浦國軍方卻仍未出現甘於頹敗的跡象,反是呈現出困獸般的瘋狂戰意。看得出來,他們的排兵布陣已不比起先的井然有序,戰略意圖不再體現明顯的規劃,開始一股腦地押上他們最後的手段。


  “鐵麵軍”正是最近突起的一支浦國異軍。據信報員稱,那軍隊隻有三千人左右,身穿一套前所未見的靈活重甲,自西急行而來,在歌倫度南硬生生地劈開一條路徑。那一身刀槍不入的戰甲將他們從頭武裝到腳,讓他們幾乎所向披靡。


  我聽說它的名字,不過是在假期的十來天前;真正切實地與它打上交道,卻是假期歸來的數天後。我當時正與第九軍的小隊長們開始籌備行軍時的烤肉計劃,難得忙裏偷閑一段時間,全軍上下都沉浸在一種喜氣洋洋的氛圍裏。誰料鬆枝還沒架起來,新的任務就匆匆飛至。


  “ 遊冰城?”我的一位副手馬庫斯.麥克勞頓摸著肩膀上信鴿的腦袋,“這是南線的什麽地方?”


  “令信上說的是主戰場,”另一位副手費利.阿西翁接道,“所以是北線。還有愛琴的腦袋快被你捋禿了,馬庫斯。”


  說著,費利向我行了個禮,按我的指示跑去遠處傳令。馬庫斯頗為不甘地放了手,由愛琴親昵地去啄他的側臉。


  “遊冰城是個好地方。”我翻動著手中的指令,“極北端的小城,魔法氣息濃重,覆蓋著冰麵的城牆是標誌性特征。城內罕有人跡。與其說是座城,不如說是個堡壘森嚴的大型倉庫。”


  馬庫斯在我身邊探頭探腦:“是裝什麽的倉庫,長官?”


  “難說。”我聳了聳肩,“國家秘密太多,我也沒這個權限知道——負責保管就行了。第一次對上鐵麵軍,想好怎麽辦了嗎?”


  馬庫斯的笑容消了下去,絞起眉心:“鐵麵軍最大的優勢在於那身特殊戰甲。硬拚一定不可取,如果一定要正麵交手的話,可以試著先捉來活口,探明甲胄的機栝,從‘拆’字入手。或者隻用圍困的辦法,隔斷他們擅奔襲的前鋒與後備供應,將他們鎖在一處自行消耗,自然能夠不戰而勝。”


  我迎著馬庫斯期待的目光,不覺想起兩年前這青年的樣子。他是個行商的兒子,當時硬是要加入過路的第九軍,為了達成標準吃了好一陣苦頭,最後竟也在磨礪中顯現了難得的作戰天分。


  我思量了他的策略片刻,沒品評好是不好,隻說:


  “馬庫斯,想當指揮官嗎?”


  “當然!”他毫不猶豫地大喝一聲,繼而後背一振,仿佛心有所悟,“不搶長官的位置。”


  “別介意,”我對他說,“幹得好了這指揮官就給你。”


  “卡爾長官,”馬庫斯立刻改口道,“剛才的話我都不記得了。我的頭忽然作痛……”


  “最近情勢不錯。我認為這一仗打到這個地步,浦國多半翻不了盤。”我說,“年邁的長官操勞過度,他決定是時候曆練曆練你們這些年輕人了。”


  “什麽話,”馬庫斯義憤填膺地說,“誰都知道肖.卡爾是歌倫度南最年輕的二級軍官,身體強健會用刀的魔法士,敵人口中的南線魔鬼!”


  “我們有位親王已經是三級軍官了,”我頓了頓,“還有‘南線魔鬼’是什麽叫法?”


  “啊!費利告誡我別說的,”青年的手摸上後腦,“反正南線的敵人都害怕我們,邊落跑邊起些外號……我也是無意間聽來的……也不算壞話,畢竟第九軍的長官戰無不勝嘛!”


  他先自覺地反省起錯誤,討好地衝我使勁微笑。


  我用目光威懾他:“費利回來了——該你去忙。我們馬上就要動身了。”


  馬庫斯邊走邊頻頻回頭,懇切又為難地看著我。


  我揮手趕他:“你去跟費利顯擺一下我剛才的話。”


  馬庫斯頓時忘了他的一腔憂鬱,興衝衝地朝費利跑去:“嘿,費利,你不知道吧,剛才卡爾長官說要把指揮官給我!”


  費利跟他交接了兩句,走到我的身邊來,對我匯報了軍中目前準備的情況。遊冰城那邊已經對我們的計劃做出回應,已經按照我們的安排開始動工。我們如果能在天黑以前趕到遊冰城,就能十成十地趕在浦國鐵麵軍之前。


  “長官,我知道馬庫斯剛剛說的不是個玩笑,”費利說,“你是什麽時候有了離職的念頭?”


  “很早以前。”我說,“我對指揮與否沒有偏好,還在任的原因是能者多勞——別笑,你沒躲過我的眼睛,費利.阿西翁。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們能夠勝任,這個職務就可以由你們來做。”


  “我無意第九軍指揮官的位置,”費利說,“馬庫斯是很喜歡帶兵打仗,他的戰爭嗅覺比我敏銳得多——但我想他對那個位置也不是很執著的。”


  “我明白你不想,所以才沒有同樣對你提議。”我說,“不過無論當不當指揮官,這次都到了真正鍛煉你們的時候。根據情報各寫一份簡要分析給我。我打遊擊,不會在這一戰裏起到決定性作用;你們分兵,試試獨當一麵。馬庫斯引兵敵,你帶人抄後路,如果你有更好的分配方法,把我這個推翻了也行。”


  “沒問題,長官。”費利對我行了個禮,“不過……”


  “你想得太多了,”我注意到他的神態,說,“你比起馬庫斯一點也不差——我的眼光難道還會出錯?”


  “是!”費利麵色一凜,大聲說道,“我一定將我接到的任務順利完成。”


  遊冰城附近並沒有我想象中的寒冷。那些覆滿高牆的堅冰泛著微微的藍色,比起凝結的水更像是魔法的結晶。這裏的天空白得慘淡,沒有太陽的眷顧,隔上多遠都仿佛是一個樣子。它數裏以外還有無數類似的、功用不一的小城,城與城之間淌著溪流,溪流以上是來去的浮冰。


  依照約定,我們的兵馬並沒有進入遊冰城。設伏點的人將幾名前來探路的偵察兵都收入網中,馬庫斯帶人去將鐵麵軍誘入既定的路線。


  我騎在馬上潛在大路的一側。路麵上是我早已為他們備好的一樣禮物——集多名魔法顧問之力完成的一個大魔法陣,隻需要補上最後一點紋路就能順利生效。黑夜裏一批馬蹄聲漸近;我聽見三聲鞭響的暗號,知道打首那人是馬庫斯。他的兵馬越過未啟動的傳送陣,同我匯合在一處。


  “按原計劃來?”我聽見馬庫斯低聲說。


  “對。他們前鋒這批人應該是最知道該朝哪裏走的。”我說,“我要試著做個分割,攪亂一點他們的規劃。”


  “比照你定的‘戰術預設前置三點’,我其實還沒弄明白所謂‘敵方的目的’。”馬庫斯又悄聲道,“浦國主教為什麽要命人來遊冰城?他明知道那幫人即使有所收獲,也不可能在我們的圍堵下滿載而歸。”


  “伽倫諾恨得要命,又主意盡失;如果不能奪得,他就想盡力摧毀。”我簡短地答道,望著他們原先趕來的那個方向,“好了,安靜——他們來了!”


  這是一撥新的馬蹄聲。遊冰城外的黑夜沒有月亮升起,天空之上的朦朧亮光還不足以照見人的影子。那些奔襲者如同一團匯成濃霧的鬼魂,連馬蹄聲也仿佛比尋常輕上許多。馬庫斯拿過我遞給他的牽引索——在我從馬上躍下、跳入敵軍所在的殘陣補完陣法後,他就會飛快地牽我回到原位。


  電光石火之間,那群人已經逼到我們近前;但他們的步伐似乎慢了下來,隻有三到五人在這一刹闖入了陣中。


  起首的那人在同一時刻翻身下馬。我的馬蹄剛剛踏前一步,我半個身子還懸停在一側,忽然感受到一股大力將我扯下。


  我跟那個拉扯我小臂的鐵麵軍翻滾在一起,被那股力道拖到陣中。他冰涼的刀刃行得飛快,橫在我的脖頸上將落不落。我用左手拚命抵住握住那隻金屬手臂,挪動著身體,估算著我此刻身處的位置,將右手塞在身下,按記憶盡力平穩地補充符紋。


  那人似乎是個近身的好手,他用沉重的全身有效地製約著我的各個關節。我與他相抗的左臂酸痛,胸前發沉,不過仍舊做出反擊的姿態。我餘光裏看間他打了一個手勢,令剩下的幾名入陣者也退了出去。


  我的人在一側按兵不動,他的人謹慎地占據著一另一側,此處的地角便詭異地空著,唯餘我與那人兩個。


  他在這轉瞬間似乎頓悟了什麽,收回了刀勢,轉去捕捉我躲躲藏藏的右手,但究竟是晚了一步——自我落地起不過三秒,那魔法陣便宣告落成,徹底亮起了。


  他臉上那鐵麵罩被光芒映得雪亮,僅僅在眼眸處一道黑色的橫隙間陷落下去。我咧嘴一笑,反用雙腿緊緊地絞住他半身,拖著他一起被陣法拋入了我設下的那些陷阱當中。


  “預先提防這魔法氣息也不太有用,”我心道,並最後朝馬庫斯他們那裏瞟上了一 眼,“畢竟這是個單傳送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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