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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所有長久累積在內心的疑惑都被我壓下了。我認為既然我確認了我對他的愛,我必然要讓它伴隨我全部的信任,而不是在這有限的一年內捕風捉影。


  我把我那些夢境盡數當成了臆想。我開始追求他——或者說,以我自己判定中的隱晦方式開始追求他。


  我研究了各類點心的做法,希望能把它們作為禮物:包括會在出爐時尖叫的焦糖餅幹,切下第一刀後綻開鮮奶油花的蛋糕,根據空氣濕度來轉變表情的薑餅小人。我總是第一次就能做出成品,但它們往往長得很醜,於是這些奇形怪狀的失敗品便被我和他一齊消滅。


  我還用花點綴他的房間。我的觀察力在某些方麵實在不敏銳,直到很久以後才發現他的臥室就在我的對麵——晚上我站在自己的房門後,從門縫裏注視著他走進了對麵。他沒過半分鍾就再度走了出來,正大光明地隔著一條走廊表達了他的讚美之情,然後我們在他的臥室裏玩起了推花占卜。


  我從他的一個廢舊儲物室淘到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其中有一個巴掌大的風鶴,如果有人在風雨天把它放在大開的窗邊,它就會轉動禿尾和翎羽,沙啞地哼唱出一首老歌的旋律。我從卡拉揚那裏得到了功用的解釋,在某個雨天將它放至窗口,我們昏昏然度過了半晌,我在他麵前俯下`身,邀請他同我跳一支舞。他把手放在了我的手心裏。我們旋轉著,臉頰無數次貼近窗外飛來的細碎雨點。他那時的眼神似乎與我們往常笑鬧時都不同,我頭一次感受到他確實有著什麽無法傾訴。但我也有無法傾訴的東西;我希望我能先將我對他懷有的感情告訴他。


  於是我問他,最近是否有什麽迷人景況發生的好地方。


  “跨年那一夜能從這裏看到荒星群。隻有那晚零點時的這裏才能接收到它的光。”他說,“你願意和我一起看嗎?”


  我當然同意了。


  我的追求似乎有些奇怪;畢竟我缺乏經驗,起碼失憶後我能斷定如此。我甚至不能確定我是否在接近那個界標,還是早已經越過它了。


  隻是我每次在構思告白說辭時,都會想起他雨天裏那雙微帶愁緒的眼睛。它們盛放的靈魂與他本人一起舞蹈,與我夢中的樣子一次又一次地重合。


  十二月的最後一周裏,我還是像以前那樣時不時地溜進卡拉揚的臥室,在主人的默許下給他念睡前故事,幫助他進入睡眠。他的氣色已經比我剛見他時好看多了,不再像他過去同時在淩晨入睡與清醒。有一次我給他念了他指定的《深山國度》第四部,繪聲繪色地改造了結局:主角的飛翅馬馬蹄紮了刺,而馬匹市價飛漲、供不應求導致他無法購入新馬,他短時間無法進入深山國度,最終與所有人一起迎來了山外的大災難,在大災難裏覆滅。


  卡拉揚原本滿臉睡意,眉頭卻越皺越緊,最後在聽我說“全文完”時睜眼坐起,和我在床上打了一架——成為數次“睡衣之戰”裏頗為濃重的一筆。


  我們打到後來都很困了——我原本隻計劃在他床上打個盹,卻不覺裹著被子沉沉睡了過去,到清晨才醒來。我在其間又做了一個夢,它的裏麵也有著卡拉揚的影子。


  我坐在第一排學生打扮的人們中間,祝福著我左右的同桌人生日快樂——大約他們的生日發生在同一天。卡拉揚似乎正麵對著我們,站在一個講台前,從手袋裏翻找了片刻,挖出兩塊巧克力,丟給了他們一人一塊。


  “我最喜歡的巧克力,‘冰霜熔岩’出品。”他說,“祝你們兩個生日快樂。”


  我聽見我身邊人的道謝。他們的聲音混在一起,一時間模糊不清。


  “謝謝卡拉揚先生,”有人說,“謝謝卡拉揚教授”。


  也許是我在巧克力上投注的目光太過熱切,卡拉揚笑了笑,飛快地改變了動手的軌跡,又去袋子裏摸出另一塊,拋到了我手裏。


  “又不是我的生日……”我說。


  他朝我左右的人點了點,義正言辭地說:“你坐在他們兩個中間。”


  這個夢不長,它一結束我就睜開了眼睛。我身側的卡拉揚看樣子也剛剛蘇醒,一臉睡意朦朧。


  我下意識地說:“你最喜歡的巧克力牌子是什麽?”


  “冰霜熔岩。”我聽見他說。


  我徹底清醒了。我把被子替他掖好,帶著這個問題的答案——這個我以前從沒有主動問過的問題的答案——腳步飄忽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裏。


  我在房間的床上怔怔地坐了片刻,忽然看到我床頭的那本厚厚的《魔法咒語大全》,魘住一般朝它伸手過去。我心裏已經有了一個想法,手上卻仿佛漫無目的般慢慢翻著。我的目光最終鎖在了一頁上。那頁的開端用淡藍的字體寫道:


  “[i]失憶咒[/i]”。


  我挪動視線,繼續向下讀去。


  “基於‘在沒有醫療許可的情況下,對他人施放失憶咒’已經構成《東西大陸並行法》中新增第3010條所列舉的犯罪行為,本書將不添加施放失憶咒的具體操作步驟,隻在此簡述失憶咒的一些其它相關知識。


  “極度的恐懼、驚嚇、悲痛、腦部創傷等一係列外因帶來的後果,都有可能造成一個人的失憶。而在所有致人失憶因素裏,唯有失憶咒的規律是可循的。


  “失憶咒隻針對一點:讓中咒者忘記施咒者。


  “但失憶咒的效用實際上遠遠超出上方說明的表意。它的效力範圍擁有一個圓心——那就是施咒者。


  “中咒者遺失的記憶裏,除了施咒者本人,還包括一切與施咒者相關的聯想記憶。如果中咒者隻與施咒者有著一麵之緣,他可能隻會丟失不到半分鍾的圓心記憶,甚至察覺不到自己已經中咒。如果施咒者與他交集頗多,又或者令他時時思考、衡量與掛念,那麽圓周擴張,大片記憶會在中咒同時被中咒者遺失,無論施咒者是否曾經真的在那段過去中到場。


  “相較於其它的失憶因素,失憶咒的特性使它保留頗為溫和,也令人驚奇的一處:凡是被大腦劃分為‘知識’的領域,它都鮮少被失憶咒的效力攻占。


  “據官方記載,失憶咒必須由施咒者本人親解才能達到‘迅速、無害、全麵地恢複記憶’的效果。不過其它解除失憶咒的方法在民間亦早有風傳;有多名中咒者曾聲稱自己遇得良醫,健康狀況轉為大好。”


  有關失憶咒的介紹到此結束。我把書推到了一邊,躺倒在床上,在腦內列舉我失憶以來的所有症狀。它們每一條都能與書中的描述相吻合。


  我還列舉了我的每一個圍繞著卡拉揚做出的夢,幻想它們每一個都是真的。


  我草草地洗漱,食不知味地吃了早飯,刻意繞開了卡拉揚可能經過的路線,走到藏書室門前。我知道他從不在上午進入藏書室。


  我也不知道我要找什麽。我在心裏近乎苛刻地逼問我自己問題,把每一個蒙塵的細節都挖出來擦拭。我之前在這裏的書脊上看到歌倫度南,隱約記得那是我的國籍,便默認我仍舊留在這個國度;我認同刀者與魔法士的特性是並存的,盡管從未有某本書旁敲側擊地體現過這一點;我也不去質疑卡拉揚獨自一人做出的說辭。


  但我現在從一本天文書上查明,荒星群僅能從一個名為“浦國”國度的二城看的;某本有關魔力的專業舊書說,刀者和魔法士的特性根本無法並存,幸運兒們會在十歲分化魔法枝;卡拉揚的說辭背後藏著謊言。


  我當然能猜到我的“圓心”上站著誰。最初被我忘得一幹二淨,與我在失憶後朝夕相處,最具疑點,又莫名隨著我所有夢境回歸的那個人。


  他為什麽要把我收留在堡壘裏,為什麽限定是一年?他一再否認自己的存在,顯然是對我記憶的回歸毫無了解,那麽是誰挽救了我的過去?他在夢裏夢外都對我很好,究竟是出於什麽理由?

  我有著太多的疑問,但我想我該把它們梳理清楚。我該讓它們成為一段條理分明的文字,先被我自己看清,然後從我的口中說出,平攤在卡拉揚麵前;不被憤怒和失落影響,也不被愛。


  我把那些疑問暫時封在了嘴裏,它們在我偶爾碰見卡拉揚的時候,隻化作一句簡短的問候。我行色匆匆地避開了他走過的地方。但還好,很快就要到跨年了,我想我會在那天晚上對他說出一切——也許跟我原本的打算比起來,隻是變更了這“一切”所包涵的內容。


  我在跨年的前夜做了一個夢——毫不出奇。它發生在一個夜晚,一條幾步寬的小河兩邊長著發出熒綠色光芒的叢草,還是聚滿了我之前夢見的穿著熟悉常服的學生,那些同學跟我擠在河岸兩側。有人從麵朝河水的方向背轉過去,舉起張開的右手,大喊:“新年快樂!”


  他話音一落,所有人也同時開喊“新年快樂”,有人拿手持的夜光草去丟他,亂七八糟地撒成一片。裏麵似乎有他的朋友,有單純的起哄者,也有對他充滿好感的人。


  “丟到哪個算哪個!”一幫人嬉笑著,“丟進手心可要一齊走到老!”


  “是嗎?有這種效果嗎?”我把頭探來探去。


  我身邊有一個戴無框眼鏡的人說:“霍夫塔司的習俗是這樣。因為你總不出來過年。”


  “我是苦於訓練,”我說,“看我的——我這回要把往年的份量都補齊回來。”


  於是我往河岸邊鑽去,到達以後迅速轉了個身,抬起右手。


  “新——”我拖長了聲音喊道。


  “——年快樂!”有人在遠處迅捷地補完了我這句話。


  我茫然地一頓,隨後我的手就被第一支飛來的熒光草砸中了;緊接著,我麵前那幫看熱鬧的家夥幹脆都渾不吝起來,將手裏的草紛紛拋向我身上。


  “我還沒說完,誰扔的第一根!”我叫道,不過聲音完全被笑聲淹沒了。


  我之前身邊那位朋友倒是冷靜而心善,而且觀察力卓著。他忠實地回答了我之前的問題:


  “是正往自由界去的卡拉揚教授。”


  我疾步朝遠處跑去,終於在一處矮樹林裏追到了卡拉揚。我們開始對刀,或者是他教我練刀。我們交手了一段時間,然後似乎是某個時限到了,我不得不把刀收回體內。我同他閑聊;後來莫名地離題萬裏。


  “我大概是半個無神論者,”我聽見自己說,“隻有累的時候不是——雖然我也不清楚我信仰什麽。”


  “那你願意讓我成為你的信仰嗎?”他微笑著,十分閑適地倚靠在樹上,“以防疲憊。”


  “我的信仰——如果有的話,”我正不自覺地揚起嘴角,“是要陪我到老到死的。”


  “那你願意讓我成為你的信仰嗎?”他又一字不落地問道。


  我不知道我做出了什麽應答,因為夢境在這裏結束了。


  此時正是十二月三十一號的清晨。記憶恢複小半的維森特.肖仍懷有滿腹疑問,但這個夢抹去了其中一個。


  ——有關那個“出於什麽理由”的問題,我想我已經不再需要問他了。


  我在深夜如約來到露台,看到了候在那裏的卡拉揚。


  外麵很冷,我們都多裹了一層衣服。下麵那些灌木的枝杈上點著新雪,顯得細瘦又單薄,像向上張開的枯手;白色的鐵線蓮卻一叢叢地開了。我們沉默著等待著天色的變化,搭在露台上的手臂有著一段距離。


  這黑夜裏一點雲也沒有。天空上先是拂開了一層層乳白的紗霧;它們仿佛是被風吹送到一旁,揉出各種輕盈而透明的形態,再一點點消散,退進黑色的夜空。然後顆顆小星子冒出來,似乎要零零落落地匯作長河。當一層霧氣再度被揎開時,它背後一個大星聚成的螺旋樣光團逐漸清晰起來。那裏聚匯著冰湃般的藍、幽秘而溫潤的暗紫、尖銳的亮白,泛得越來越寬,將碎星的光都淹沒在背後。通往天幕背後的裂口仿佛被融開了,縱情地延展著驚鴻一瞥間極致的美。


  “真美。”我仰頭說,“不像夜晚。”


  “是很美,”他開口道,“杜拜的詩:你如黑夜裏的群星,黑夜裏的星群如你。”


  “已經到了零點嗎?”


  “到了。”卡拉揚說。


  “那麽新年快樂。”我說。


  “新年快樂。”他也說。


  我望著他,知道他想說的遠不止是這些。


  我在他眼裏看見了過多的欲言又止——它們翻卷上來一次,就隨即衰落一次,枯萎為其下掙動的痛苦,又重重疊疊地埋為寂靜;因為我已心悉他的謊言,它們在我眼裏便太過明顯了,無論暴露在日光和星光之下都是一樣。


  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我在這時稱他一聲“教授”,他會給出什麽反應。但我沒能這麽說。我看著他的眼睛時,是沒辦法拋出這樣一句話的。


  我歎了口氣。


  “你對我說過,基礎知識與直覺是不會被忘記的。我現在很想知道——卡拉揚,”我說,“我是曾忘記了對你的愛情嗎?”


  他的手從露台上滑落下來,微有不穩地垂在他的身側。


  “我不知道。”他說,“從前的你沒有對我這麽說過。你現在擁有它嗎?”


  “是的,”我說,“現在的我正愛著你。”


  那些無比璀璨的星光都懸在我們頭頂,但他的眼底的光芒比那些星光還要明亮,在此時迸發到了頂峰——越是明亮,就越是苦痛。


  “那麽過去呢?”他輕聲說,“過去的你也是愛著我的嗎?”


  我想他在這一刻是忘記他對我編纂出的故事了。也許他難以說出的正是某個坦白。他根本不知道,他自己顯得那麽迫切而絕望,像是探出了微小的期冀,矛盾而混亂,很難說是在懇請什麽;是一個肯定的答複,還是某個得不到來處的原諒。


  我的內心倏然變得酸澀無比。


  “可以相信我——我了解我自己,”我靜靜地說,“如果維森特的過去有你的出現,那他一定也會愛上你。”


  卡拉揚向我張開了手臂。那是一個踟躕的、不能被確定是否被接納的擁抱,搖搖欲墜。我上前一步,牽住了他的右手。他用另一隻手抱住了我,緊貼在我的後背。


  “我也愛你,維森特……”他伏在我耳邊說,“我從前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我想我以後再也不會遇到這樣的人了。”


  我默念了構建蝶書誓的咒語。我那翅尖帶紅的蝴蝶從我的指尖冒出,輕輕地停在他與我交疊的右手上,然後在他背後飛了一圈,便消失在了空氣裏——那是曾經締結過蝶書誓,故而重建失敗的痕跡。


  “我也愛你。”他說。


  那最後的一句是如此微不可聞,如同麥考克的那句“就像塵埃”——一句尋不見頭尾的,沒有被說出來的代替:“請原諒我”。我不禁再一次地歎息了。


  我貼著他溫熱的脖頸,想道:可這個世界這麽地……渺小,也就算了吧。


  我伸手拽住了他的衣領,與他對視了一刹,隨即傾去吻住了他。


  他起先僵滯般一動不動,繼而像是倏地蘇醒了一樣,出離理智般向我這裏侵襲過來。我們唇舌的熱度交融在一起,連頭頂冬夜的星光都變得滾燙。它們光影繚亂地旋轉著,把人吸入一個不止歇的漩渦,愛、痛苦與欲`望都在裏麵緊密不可分。我扯下了捆紮他頭發的細帶,我們跌跌撞撞、手腳交纏地朝屋裏走去。我們的衣服丟在一起,身體也如那些淩亂的衣物一般重疊,一道褶皺完美地嵌入另一道褶皺。


  汗水朦朧地糊住了我的眼睛,它被卡拉揚細細地從上舔吻而去。我用力地攥住他,手指或是任何一塊皮膚;我渴望著更多、更深刻地貼近他,我的一切都徹底地對他敞開。我們發燙的呼吸交織在一起,把所有不夠循規蹈矩、不被認可的瘋狂都傾注在這個晚上。我在迷亂中隱隱聽見自己的呼喊,辨認出幾聲他的名字。


  有一股熾熱的浪潮推著我們浮浮沉沉,我偶爾被托到水麵上呼出一口氣,便很快地在水底逼近窒息。這樣往複許多次,我們筋疲力盡地偎在一起。床頭鍾的指針已經轉過數圈,窗外的星光也回歸了原本稀疏而靜謐的樣子。我攬住了他,他又親吻了我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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