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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自那天以後,我同卡拉揚在城堡裏的碰麵次數就變多了起來。有一次我夾了本工具書,到最頂層的露台研究造傘,恰巧碰見他也來高處放風。他饒有興致地半途加入,同我一起看了片刻,忽然問我需不需要任何材料。


  “我可能需要木頭。”我對他說。


  他便提議去外麵的木棚為我選上幾根。


  我聽見他的腳步聲一路向下,從地麵一躍而起,趴上露台的邊緣等待他的身影出現。


  這裏很高,從露台上正好能看見半邊花園。打眼望去花園裏都是一片同樣的深翠葉子,尚沒有開出花來,似乎是藤屬植物,纏繞在叢叢低矮的灌木上生長。我注目辨認了片刻,覺得那似乎是鐵線蓮。


  “鐵線蓮難道不該攀掛在門邊上,”我心想,“有誰會把半麵花園都種滿鐵線蓮?花期不長——花朵又算不上很美。”


  我這樣想著,隨即看到卡拉揚走出了城堡的投影下,出現在翠色的花園裏。他仿佛猜到了我會從上方眺望,遠遠地朝我這裏看去,雙眼因頭頂陽光的直射而半眯了起來,發色被那光線映照得矚目又明亮。


  “好吧,”我想,“不管出於什麽理由,這花園總體看上去也不算太糟糕。”


  他帶著幾根大小不一的圓木回來了,喚出了自己的刀,和我一起動手削出一條條傘骨來。他的刀工很精巧,掌握的力度分毫不差。我注意到那是一把金色的短刀,刀柄上有花朵的紋刻。


  “你這把刀叫做什麽?”我問他。


  “玫瑰熔火。”他說,沿著我的視線看去,“玫瑰是刻紋。”


  “可惜這種花現在已經不常見了,”我說,“我讀到它在很久以前有著愛情的象征。”


  “有的東西很難消退,”他說,“比你想象到的還要難。它背後的意義比它存活得更長久……”


  “我也想知道我這把刀名字背後的意義,”我用它的刀尖慢慢鑿出了傘帽上的一朵玫瑰,對他說,“可我竟然把它的名字忘記了。”


  他停了手,又繼續去削。我發覺我的長刀削得不如他的短刀快,認為一定是外在因素作祟。


  “我右手上的傷口沒問題了嗎,卡拉揚?”我問他,“我在一周前醒來的時候就綁著繃帶,現在已經不大疼了。”


  “大概可以,”他說,“刀者的愈合速度比一般人要快。”


  我一邊扯著繃帶的一頭,一邊嘟囔道:“繃帶好像應該三四天換一次……”


  他在一旁說道:“沒關係,我中途為你替換過一回。”


  我謝了他一聲,把繃帶撕了下來。我手上原本作痛的傷口沒有我想象中的猙獰,隻留下了幾道深深的紅痕,形狀頗具藝術感。我觀賞了它片刻,回想起卡拉揚的話,忽然發覺我對他提到的事根本沒有印象,再抬頭看他時,他的眼神正漫無目的地掃來掃去,臉上有一點紅暈。


  我轉了轉念頭,隨手拿了一根傘骨,氣勢洶洶地作勢要對他行刺:


  “卡拉揚先生,從實招來,你是在哪一天半夜潛入我的房間?”


  我們削下來的木屑飄得我們兩個滿身都是——外加我們又發生了一場小小的打鬧——我們身前的地麵上就如同落了一場薄薄的雪。


  我們的傘在那天過後已經初具雛形。我們把每一個關節都拚接在一起,再附加幾個作弊的穩固咒,隻是沒有合適的充作傘麵的材料。那把木傘的傘架被我們撐開了,擺放在長桌餐廳的一角。


  我在來到他這裏後始終沒有做夢,或者隻有一些朦朧的印象,在第二天蘇醒時也記不清楚;但我那一晚頭一回做了一個無比清晰的夢。夢裏卡拉揚坐在樹下,望向我這邊。場景一轉,又轉到另一個地方,像是一條走廊,他迎麵走來,在問我要什麽東西。


  “你好,”他說,“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他問我要的是一張社團的單子,我告訴他我儲物櫃裏有。我帶他一直走到櫃子附近,他看著我打開它。


  “可能有點亂。”我認真地說,然後把櫃子解了鎖。


  然而那裏麵比我想象得還要糟,似乎有幾個朋友又往裏塞了些什麽,裏麵多了幾盒零食與一堆便條,本子橫七豎八地倒在裏麵,紙張摞得參差不齊。還有一張便條當下飛了出來。


  “好吧,是非常的亂。”我摸了摸鼻子,對身後的人說。


  他似乎是笑了,目光深邃地望著我,隻在接過單子時對我道謝。隨後一切都如潮水般退去,夢境旋轉著消失。


  我在這個夢醒來時心情很好——我覺得這是一個好的征兆。那裏麵的每個細節都非常真實,我不認為那單單是夢境,也許是一次曾被我遺忘在腦後的、我與卡拉揚的交集,而它已飛回到我的身邊。


  因為看到卡拉揚在頭一天喚出了刀,我便約他在一個訓練室裏同我對打一場。我在第一局輸得倒靠在牆上,於是不服氣地與他再約一場。我們這麽打了五場,每一回都是我輸。他最後或是絞住我的雙腿,在我動彈不得的那一刹用刀抵住我的後心;或是擰住我的手腕,將我的武器敲落;或是把我用膝蓋抵在地上,刀刃冰涼地貼著我的臉頰,我手裏的刀一動也不能動。


  我從與他交手的每一場裏都能獲得靈感,同時生出一種新的對抗思路,但它們在他麵前都棋差一著——這個人對刀法技巧的理解與掌握令我感到震驚。


  “為什麽,”我悲痛道,“你明明隻比我大了五歲!”


  “我很了解你。”他笑道,垂落的鬢發幾乎蹭過我臉上。


  “從這寥寥幾場嗎?”我問道。


  “從——直覺,”他說,“而且我從前經曆過很可怕的訓練。”


  “我對我自己的人生產生了懷疑。”我喃喃地說,“……太厲害了!”


  “你也是個很優秀的刀者。”他說,同時鬆了手讓我站起來。


  “我一直也是這麽默認的,”我說道,“直到今天……”


  他站在旁邊一直笑,我做了些放鬆肌肉的活動,還要跟他打。到了最後,或許是我們都疲累了,我才險之又險地贏過他一回,揮刀的軌跡再偏上一度都要被他反敗為勝。他盛讚了我那一揮,並仔細模擬我當時的動作揮出他的熔火。我們滿頭汗水地並躺在訓練室的地上,兩人都在輕輕喘氣。


  “你有可能會在某一天超過我的。”他說。


  “我當然會。”我說,“也許某一天我會讓你戰成十局一勝——我一定要想想到時候該說些什麽。可能缺點獲獎感言。”


  他笑了一聲,說:“但那是在未來。”


  “是在未來。”我也承認道。


  有風從窗口的縫隙吹送進來,卡拉揚向我這裏別過頭。我望著他的灰藍眼睛,倏然間想起了昨晚那個夢。


  “你還記得嗎?”我問道,“你第一次碰見我,是在什麽時候?”


  “一個夏天。”他說。


  他沒有再說什麽。此後的日子裏天氣逐漸轉冷了,十一月的很多天都是連綿陰雨,十二月開始落雪。我對刀法比魔法有興趣得多,時常纏著卡拉揚與我對刀,往往一打就是大半天,刀技因而得到了突飛猛進的提升,對決的勝率也不再過分難看。


  我還是會定時做夢,夢裏最多出現的場景是我們對坐在一個屋子中,屋裏一半暗一半亮,地麵有著如浪花般堆壘的紙張。但卡拉揚總是肯定他不了解我的過去,於是我的詢問便往往無疾而終 。


  我有時候會質疑那些夢的本質——隻屬於我的臆想,或者屬於真實的記憶碎片,為什麽僅僅有卡拉揚始終在場。它們如同一個娓娓道來的故事,隻差一條明晰的線將它們從頭穿起來。


  但我看不到那條線;我的身周隻有這個堡壘,眼前隻有它的主人卡拉揚。


  我和卡拉揚協力在藏書室的壁爐裏拚齊了符紋,捏出了一個懸浮火球,他又另外拿來一條薄毯子,這樣我們就能在天涼時把雙腿窩在裏麵,並排坐著看書。我最近在睡前看一本厚厚的《魔法咒語大全》,看上十來頁就能很快進入夢鄉;而我為藏書室的閱讀時間新選擇的是《薩拉記事》。


  《薩拉記事》以一個九歲小女孩薩拉的口吻,記述了她所經曆的一段浦國戰爭時期。前言裏寫道,她在戰爭末尾不幸殞命,她留下來的手記被家人整理編輯,最終出版。


  “1464年,有許多人都撤離了東岸,但我們沒有,”薩拉在開頭寫道,“爸爸說他舍不得我們正耕種的土地。媽媽覺得,隻要城裏的糧貨還在照常售賣,就不會出什麽大事。我也很喜歡到附近的柳滄河取水,但艾米、安妮都搬家了。她們說‘那些人的軍隊’要打過來了,看上去很害怕。


  “我問媽媽:‘什麽是那些人的軍隊?’


  “她說:‘一群想要從我們手裏奪走糧食、水、空氣與家園的禿鷹。’


  “爸爸過去一直很快樂,會在月末扛回來半袋沒賣出去的熟透了的蘋果,讓媽媽做成果醬或者烤成派。收成好的時候,他們還會從酒瓶裏倒出兩小杯甜酒,交換著喝。我舔過勺子上的甜酒,它有點像止咳糖漿的味道。不過自從我們認識的一些朋友都從城裏撤離,我就再也沒有舔過勺子上的甜酒了。


  “爸爸總是愁眉不展。昨天我呆在房間裏,聽到他跟一個叔叔在客廳爭論:‘我們不是也有軍隊嗎?我們有實驗室研發的東西,我們的技術從來都引得他們窺伺——為什麽不能把他們打出去!’


  “ ‘他們的士兵身經百戰,已經打過很多勝仗了,我們還是第一回。’那個叔叔說,‘況且我們有魔力的人基數太小,總體人數也少。他們甚至敢組出那種全是刀者或者魔法士的軍隊。’


  “我發現爸爸和媽媽開始關起門吵架。我把耳朵貼在門上,可他們說的太多事情我都聽不明白。最後媽媽紅著眼睛走了出來,一把抱住了我,說要帶上我一起離開。我問她,那爸爸呢?她說,爸爸還要等上一段時間,他要把東岸的一些家當收拾好,才會拿上它們來找我和她。”


  我翻到了下麵的內容,發現薩拉和母親並沒有成功撤離出去,被一路猛進的侵略軍封鎖在了城內。他們東躲西藏,企圖能向外偷渡。這場戰爭在兩年以後落下帷幕,許多珍貴的科技成果都被戰火波及而損毀,薩拉父親曾提到的實驗室也被轟平大半,浦國開始嚐試與侵略國和談,著手戰敗國條約的簽訂。


  薩拉在手記末頁寫道:“我已經看到和平的曙光了,卻要死於一場得不到救治的疾病。我躺在地上,媽媽握著我的手,不停地哭著。她問我想要什麽,但我知道,這時候想買來任何東西都變得很難,就像我的藥。所以我隻對她說,我想要這個世界永遠沒有戰爭。”


  我合上了書,歎了口氣,想舒緩一下心情。我朝四周扭轉脖子,看到身旁的卡拉揚正盯著他手上的書微笑,於是問道:

  “在笑什麽?”


  “這本書裏的人名這麽長。”他指給我看。


  “這有什麽好玩的……”


  我隨口說了一句,抱著滿腔的質疑精神湊了過去。他替我翻了幾頁,我朝下看去,發現裏麵盡皆是詠歎式的對白,不禁也被逗笑了。


  “對話太浮誇了——”我不覺有感而發,“這是哪個時代的輝煌產物啊。”


  “想對一段嗎?念出來肯定很有意思。”


  “什麽,對戲嗎?”


  “是的,”他像模像樣地挑出來兩句,“就是這裏。你借我一下你的刀。”


  “這段好像確實需要長刀,”我確認道,把自己刀召了出來,“你還要刀鞘嗎?”


  “確保安全。”他站了起來。


  我便再度喚出了刀鞘將刀刃裹上。簡而言之,這短短一段其實是一名女子與她情敵的對決。她的情敵在決鬥後敗給了她,隻得為爭奪愛人的心願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我與卡拉揚麵對麵站著,目光交匯。我意識到可以開始了,於是忠實地遵照了小說的描寫,大叫一聲,向後倒在了地毯上。


  “我竟然敗給了你!”我說。


  “哈,這是一早就注定好的事!”他說。


  我立刻意識到這台詞聽上去比看起來更糟,但一想接下來就要步入那個“長名字”的橋段了,便硬著頭皮進行了下去。


  “葉皮法諾夫娜.百合花.維肯季耶娃!”我又驚又怒地說,“你已經打敗了我,難道還不知足嗎?”


  我覺得我要麽就是即將捧腹大笑,要麽就是想遵循衝動一躍而起了。


  “我當然不滿足,庫普裏揚諾夫娜.香梅麗湯.韋涅吉科托維奇!”他的表情倒是頗為穩定,嘴角浮起一個頗為倨傲的笑容,居高臨下地踏上一步,那把長刀的刀尖抵在我心口,“——把你的心給我吧!”


  我“啊,天哪”了一聲,閉上眼睛,示意我已經死去,同時暗鬆一口氣。我開始反思我為什麽答應他來玩這段對白,又忍不住回想他泰然自若的表演,認為這果然是年長五歲的妙處。


  我半晌沒等到叫停的動靜,隻好抬起一隻眼皮朝上窺探,卻發覺卡拉揚仍在望著我,目光難以言喻——溫柔又矛盾。我無從相信,也無法破解:它似乎充溢著詩行般難解的憂傷,混雜著複燃的喜悅波動;像是一時想迫切地傳達什麽,或是俯首懺悔生命裏一切罪過;仿佛恰才曆經一場劫後餘生。


  藏書室裏的爐火很足,跟兩個多月前這裏冷冷清清的情狀大不相同。屋內四角融著暖而昏的橘黃色,將窗框上粘黏的一點白雪也靜默地化開了。這溫度烤得我臉上微微發燙。


  在這樣的目光下,我忽然感到我胸腔內的心跳加劇。它一振緊接著一振地有力搏動,催促我略顯忙亂地爬起來。我一手接過來卡拉揚交還的刀。


  “我都把心給你了,”我盯著手中的刀,嘴裏不忘匆忙地說,“怎麽一切還沒有早早結束?”


  “完了,”我心裏不斷回響的卻是,“我好像已經愛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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