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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我決定在這一年內留在卡拉揚家裏了。盡管我並沒有從他那裏得到許多關於我過去的信息——他對我說,他並不足夠了解我,又暫聯係不上他的舊識——但我能感到他對我並沒有惡意。


  “一年以後,”他說,“在那個人回來之後,一切都能得到解決。在此期間,你並不需要憂慮你的記憶問題。”


  “我的父母呢?”我對他說,“他們是否知道我的去向?”


  “也許知道,也許沒有,”他說,“你告訴我你有一個上學年紀的弟弟——可能他們的關注並沒有放在你這裏。”


  我搜尋著我腦海裏少得可憐的印象,說道:“好像也是。”


  我選擇信任他的說法。他居住的地方很大,有點像一個小型的城堡,周圍人跡罕至,背靠山巒,下麵有花園——他說他的住所在這國家荒涼的一角。我在到來的第一天時就在城堡上下逛得暈頭轉向。他畫了一張地圖給我,標明了幾個可備練習之用的房間,以及具備危險性的另外幾個,將剩下的所有留給我自己探索。


  魔法士專供的房間裏有牆壁貼了奇妙反射幕的,可以營造一種單人互丟魔法的效果;刀者專供的房間裏有製作精良的傀儡,其擬真程度和對刀水平都令人嘖嘖稱奇,且會隨著我的反應速度提升。此外還有鍛煉肉`體的器械室,室內的射箭場,模擬生存環境的沼澤、岩泉、沙窩大屋,可供攀登的石壁——這個藏在一扇牆的後方,大約貫穿了上下好幾層——以上等等,不一而足。


  其餘的房間裏我隻來得及進去兩個。一個裏麵悠悠飄浮著一群小錘,下麵放著鋼琴、水琴、單簧管一係列圍坐成圈的樂器。我朝靜悄悄的房間中央走去,試著拿起了一個小圓台上的指揮棒,便見到牆壁和天花板對著管樂器噴出氣流;那些小錘紛紛揚起落下,輕擊在我指揮棒朝向的各種音鍵上。另一個房間在我打開門時就掀起一股閃爍著星光的巨浪,像是有著把門口的造訪者卷入的野心。我站在門口,看那浪花幾乎蹭過我的鼻尖,認為那是一個浴室——因為我沒有換鞋,我並沒有繼續向內走去。


  不過我最喜歡的房間還要屬四樓那個有著白木長桌的餐廳。它拱頂上有著頗具藝術感的風景雕刻,有許多路徑都可以通向那裏。長桌上間次擺放著銅色燭台,一端臨近我臥室那層直下的螺旋樓梯,牆壁上鑲著兩扇上圓下方的大窗,采光很好。


  廚房囤積的蔬果時常翻新。卡拉揚之前告訴我,他並不遵守用餐時間,也不介意我是否遵守。我隻能通過這一點來確定他仍舊在家:如果他要做飯,他便會在底層的廚房多溫一份給我。


  我想也許我從前同卡拉揚並不熟悉;我獨自在這偌大堡壘裏自由地練習與閑逛,一連數天都沒有碰到他的身影。倘若不是我想不出什麽理由,我幾乎要以為他在刻意回避我了。


  我到來後的第四天裏天氣開始轉涼,外麵的天色隱約發著陰。我早早地結束了刀法練習,去五樓的衣櫥裏揀了一件厚衣服穿,回憶著地圖的內容,想去拜訪一下這裏的藏書室。我一路轉彎,腳步停在那扇門前,卻發現它是半掩的。


  我站在門前思考了片刻,輕輕在上麵叩了叩,推開了那扇門。


  室內的空地很小,大多是一排排密集的書架,我在藏書室的門口不能窺見內部的全貌。牆根坐落著壁爐,爐內空蕩而幹淨,沒有煙火氣,看上去已經空置很久了。卡拉揚正倚靠在牆邊,曲腿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他單手支著一本書,眼簾低垂,目光似困倦又似專注地落在手中的書頁上。


  “下午好,”我說,“天氣真糟糕。”


  他點了點頭,抬眼望向窗外。


  “是啊。”他說。


  他身上隻裹了一件薄衣服。


  “我能留下來挑選幾本書嗎?”我問道。


  “請便,”他說,“我保證過你擁有這裏一切的使用權。”


  我去書架裏選了一本《高塔的傾塌》,隨後詢問卡拉揚我是否可以坐在他的對麵。征得了同意後,我靠著一組書架坐下了,小心地將我的雙腿蜷收起來。


  一時間藏書室裏隻有我們兩人翻動書頁的聲音。在我看到書本大約三分之二時,我打了個哈欠,開始遊移著視線放鬆眼睛。卡拉揚仍保持著那個姿勢坐在對麵,似乎還沒有讀完原先那本書。我注意到那深藍的封麵上似乎寫著“致帕裏葉”。


  “你喜歡麥考克?”我問他。


  “說不上,”他說,那本書仍被他支在膝頭,“比起他我更喜歡門杜爾鬆。”


  “你更喜歡門杜爾鬆?”我無法置信地脫口道,“可後者的作品明明要更垃——”


  我及時把後麵的話吞了回去,但它似乎被卡拉揚察覺了全貌。他瞥了我一眼,“啪”地把手裏那本書撇在地上,上身朝我傾來一點:“你說什麽垃圾?”


  “門杜爾鬆——不是,”我在他的逼視下改口道,“也不能說是垃圾,就是——不太好。”


  “你說明白,”他說,“我洗耳恭聽。”


  我頓時感到不大服氣,也學著他的樣子傾過身去。


  “他是個空想家,他主人公的所說與所做從來都背道而馳。”我說,“他的《深山國度》明擺著宣揚平等,實際卻隻達成了一小部分人的狂歡;誇耀獨立與自由至上,便正大光明地拋棄社會公理,徹底否認人與人之間的關懷鎖鏈;所有真實的溫情隻獨獨出現在主角身上——多麽冷酷的社會,果然能成為他背棄一切的理由!他要尋求真理一般的愛情,就將別人的愛都打作虛妄,隻準允自己不忠,套著‘終結形同虛設的家庭’的暗示來四處流連。最終還將舊愛統統拋棄,就為成全自己的至高追求。更何況,其他所有被作者寫明‘清醒的人’還對主角其人感到十分欣慰,認定他堪比他那社會群體的代言者,背景荒謬至極——我看不出哪裏寫得妙。”


  “你說《深山國度》背景荒謬,但它本來就不是寫實文學,有荒誕和誇張的構架。”卡拉揚緊盯著我說,我從這裏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巨大社會裏發生的微小不公,是不會影響到整個機器的運作的,往往鮮有人注意到它——它就在那裏發生,然後不再發生。直到新的發生,舊的已經死了,影響不到那概貌的零星半點。《深山》裏事件的荒謬隻是在放大那不公的連鎖反應而已。”


  “我不否認你有關‘機器運作’的觀點——我一直認為社會構架沒有什麽明顯的好壞之分,隻有機器內部的平衡與不平衡,誇大也確實能體現藝術效果,”我堅持道,“但作者並沒有放大全部的連鎖反應。主角的自我中心以內一切如常,全盤世界的塌陷隻是為了凸顯他的個人魅力。”


  “你說得不對。”卡拉揚說。並且隻低聲說了這麽一句,口吻頗為蠻不講理。


  我們互不相讓地瞪視著彼此,之間的距離越湊越近。我的目光一不小心滑到了他的嘴唇上——那上麵泛著一點潤澤的微光。


  卡拉揚忽然再度倚回了身後的牆壁。


  “暫且算你贏一回。實際上我剛看完《深山國度》的前兩冊,擱置了幾天。”他說,“門杜爾鬆的其它幾本我都看過了。我喜歡他的行文。”


  “其它幾本確實沒那麽糟糕,”我說,“如果不是文采——啊,我就知道你肯定沒看到第三冊!我看到第三冊的時候氣得用書砸了桌子。”


  他微笑起來,模仿我揮手的動作,假作還要再摔那書。


  “是這樣砸嗎?”


  “惟妙惟肖。”我頓了一下,說道。


  他翻了幾頁書,又問我:“你不喜歡麥考克?”


  “不屬於我最喜歡的作者們之一。”我說,“但我非常喜歡他寫的一些片段。”


  他手指正在書頁間尋找著什麽,那些紙張在摩擦時發出低低的響聲,傳遞出一種悠然的韻律。隨後他按住了某一頁,目光定在上麵。


  “我剛剛閱讀時看到了我非常喜歡的一段。”他說,“我個人非常喜歡。你想聽嗎?”


  “很想。”我說。“我時刻準備聆聽。”


  他轉頭去望窗外的天色,念了一句咒語,有一簇細小的光飛上了天花板,點亮了我們頭頂的燈火。藏書室的一側浮上了一汪暖意;我和他身周的地毯上迤出影子。


  “ ‘她站在帕裏葉麵前,感覺自己是不存在的。她總是不禁將自己化為一粒微塵,在陽光下便無處遁形,在泥土裏便死得其所——正如它的同輩。她有著許多熾熱的語言,可它們隻是焚燒她的心胸,無法被那兩瓣焦黑的嘴唇傳達;她有著許多的秘密,有關宇宙,有關人類的進程,有關帕裏葉所不知道的征兆,有關她的靈魂;她有著被帕裏葉拯救的孤獨,盡管在此以前她從未出現於帕裏葉的世界,可她往日停在那暗中的原處裏,認定自己就是知道。’


  “ ‘她想,愛情在她這種生命麵前總是如此艱難,她邁過了一步,邁到了帕裏葉麵前,還要有上漫長的另一步。’ ”


  卡拉揚的聲音在這裏停了下來。他慢慢合上書,後腦仰靠在牆壁上。


  “我也非常喜歡這一段——至今印象深刻。”我被他的聲音所動,忍不住說道,“但我記得後麵還有一句。我喜歡它加在後麵。”


  “是嗎?”卡拉揚說。


  “是的。”我說。


  我看他沒有進一步的表示,於是將那一句背給他聽:

  “可是他們必將交匯,就像那一晚天上最燦爛的星光;哪怕是兩顆星星一齊墜落與深陷,它們也要並軌地化為一片土地上的塵埃,發出最為震耳欲聾的響動。”


  卡拉揚手裏的書垂下了——他的手指扣在書封邊緣。


  我坐到了他的身邊,饒有興味地追問他:“快告訴我以下哪個作者的書你沒看過?——我特別想給你推薦點什麽。阿葛萊.林辛德?多麗安娜.斯通?梅裏維奇.紀堯姆?埃裏克.沃森?”


  “梅裏維奇.紀堯姆,”他沉吟半晌,說,“藏書室裏有她的書,我還沒有來得及看。”


  我立刻感到非常高興:“等我一下,我來為你找——她寫的刑偵係列特別精彩!”


  我跑過了一個又一個書架,按照名字索引找到了梅裏維奇,權衡之後挑選了其中一套,夾著它返回卡拉揚的身邊。


  “就是它,特別好看,我相當喜歡裏麵的解謎過程。”我對他說,“我來告訴你……”


  我們肩膀抵著肩膀,頭湊在一起,手指在同一張書頁上輕輕劃過。刨開偶爾的一些口角,我發覺他與我的興趣和關注點實在重合了太多——我們聊了許久,直到我變得口幹舌燥,而外麵的天色也徹底黑下來了。


  “阿爾文同學,你多少歲?”我最後搭著他的肩膀說。


  “我829年出生。”他說。


  “你原來比我大了五歲。”我算了算,又想起他的小型城堡,不禁嚴肅道,“真是年少有成。”


  他看上去有點像在憋笑,我不明所以。


  “你笑什麽?”我湊到他周圍,四處偏轉著頭去看他的表情,見他將笑聲悶在手心裏,又繼續感歎道,“真不敢想象我怎麽會沒有早些熟悉你。我稍微有一點曾經虛度光陰的感覺——也許是我那時的眼神看岔了,錯過了本該由你支配的一部分過去;不過也沒關係。”


  我拍了拍搭在他肩上的手,“你看,要不我們就當做在今天重新相識吧?”


  他的笑聲止歇了,但揚起來的臉上還殘存著剛才泛上的笑意。他深深望著我,似乎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我忽然有些不懂——就好像在他歎氣的那一刻,他的靈魂深處的某個意誌終於對著什麽徹底投降了。就像戰士丟下了緊握的刀,聖徒使著黑魔法將自己獻祭。


  “好啊。”他說。“很高興認識你。”


  作者有話要說:

  注:《深山國度》有影射現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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