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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我後來想,我那時也許該注意到萊恩話裏的不尋常之處。他那句保證是如此篤定,仿佛不是必將經過一個希望渺茫的申請。但我的喜悅衝淡了一切的疑問。那天已經是八月的倒數第二天了,我和萊恩都知道,魔法會決定在最後一天將我釋放的可能性非常微小,多半還是要把我轉向什麽別的地方。我們誰也沒有提到這件事,坐在一起喝了最後一杯茶,然後他告訴我,我屋內的窗子將為我打開十分鍾。


  我整個傍晚都坐在窗前,等待著那個時刻的來臨。我在最後時分已經想好了自己的打算。我知道我的這扇窗大概處於主樓正麵,可以供人探身出去,這個時候下麵還有警衛,但是不多。我的魔力隻有在全身離開眠屋一定的距離之後才會逐漸恢複。魔力總能減輕構建方案的負擔——無論是操縱紙鳥,還是用上別的魔法逃脫。不過倘若在原地施魔法行不通,我心中還餘下最後一個瘋狂的想法。


  我沒有打開屋裏的燈,在黑暗中靜默地等著。樓下那名警衛在靠牆站立著,有陣風把幾棵樹的樹葉吹落了一輪。我向玻璃伸了出手,忽然發現窗扇恰巧在這時悠悠地彈開了。新鮮空氣隨著樹葉的氣息一起湧了進來。


  ——這屬於霍夫塔司的空氣令人熱淚盈眶。


  我將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肯定了我之前有關魔力的判斷。我又朝上仰望過去,也確認了我對於這裏到樓頂天台距離的估算。


  這扇窗子與我之前常用的、通往天台的那扇落鎖大窗,高度大約處在同一水平線上。但它沒有供人跳躍的那兩寸窗沿,從這裏攀上天台那圈簇形圍欄便成為了一件難事。不過能確認下來這一點,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我渾身傳過一陣戰栗,跑回臥室,用床單擰作一股繩,雙腳登上了底部那條窗框。我將繩子兩端捏在手裏,定了定重心,卯足勁將繩圈向上一拋,在一根簇形欄上繞過一圈。我回想著我身為刀者時做過的那些訓練,將雙腳蹬在牆上,擰住繩子,借力一點點地向上挪。


  我在這一刻沒有去想,如果我的手鬆了力氣,那舊圍欄不夠結實,又或者在樓下站崗的警衛稍稍地衝這邊抬下頭,我的結局會是怎樣。對於那時的我而言,我的眼裏隻有那片天台;而我最終確實登上那裏了,一身冷汗地坐在平地上,等待著我的魔力漸漸回流。


  也許於我而言,這類有著戶內與戶外之分的自由並沒有多麽重要,以致於值得我冒上這樣大的風險,在這樣一個尋常地方豁出命來;也不是說我時刻需要坐在天空之下,行走於每一個詩意的地方之間——我隻是非常疲倦了。我難以責咎的父親的死因,己國的誤解與不公對待,掀開歌倫度南刻意隱藏的那段曆史、懷揣著舊日仇恨的浦國的宣戰,令所有人都隱隱趨之若鶩的某個謎團和密碼串,以及我不知該以何種方式繼續對待的卡拉揚——這些東西灌進我日複一日的閉鎖裏,每過一天就沉重上一分。哪怕我仍舊擁有許多人,就像萊恩教授與奧德戈,我仍舊覺得這份沉重的禁錮即將令人窒息。


  我眺望著霍夫塔司熟悉的夜色,捏了捏手中的紙鳥,開始向內注入我沉睡許久的魔力,試著摸清奧德改進後的構造。現在離我跳出那扇窗戶大約過去了七分鍾左右,我忽然聽到一聲輕微的哢噠聲。


  我覺得那聲音我該頗為耳熟。我仔細思索著它可能的來處,正想探頭向下望去,我體內潛藏的警覺卻讓我先一步伏下`身來。


  我俯臥在天台上,屏息靜氣地看到一束光自下掃了上來,匆匆掠過了我剛才呆坐的地方,停駐在了下麵樓體的一點。


  我想我記起那聲響是什麽了:那是窗扇哢噠閉合的聲音。


  我慢慢地貼近了天台的邊沿,看到樓下警衛的數目增加了,甚至還多了幾個魔法士裝扮的人,有些已經在朝樓內走去。


  十分鍾還沒有到;我不可能錯估這一點。那麽隻可能是監察的人發覺了什麽岔子,在向我房間趕來——我一直不知道是誰在監管著我,隻知道萊恩教授是負責訊問我的人。如果那些人發現我不在套間裏,大約很快便能猜到我身處的地方了。


  在眾目睽睽下想用紙鳥已經不再保險,其它法子則更不能保證我能迅速離去。我將抓住紙鳥的手指緊了緊,望向了天台的一角,那個盤亙在我心頭許久的念頭再度湧了上來。


  “如果我沒能如預期中填補上那個殘損的魔法陣,”我心想,“我就乘紙鳥飛到盡可能遠的地方,不讓它被那群魔法士擊落。”


  我將手指覆蓋在那片記憶中的平麵上,流進我手指的魔力在空氣裏濺起一星火花。


  我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好像正是我的直覺在引導著我,就如同我從前一眼看出那是個傳送法陣。那些我銘記於心、經過驗算的符紋與魔法理論隻不過是一塊塊浮板,是我的本能將它們串聯起來,敦實在那天台的半邊魔法陣之上,令它發出極為黯淡的光。更多魔紋在交錯流淌著,填補那個空白的扇麵,鯨吞般地吸走我體內的魔力。卡拉揚為我開辟刀魂時曾教我運行魔力的法門,在此時自動地飛速運轉起來了;如果不是它,我可能就要功敗垂成。我的手指已經麻木了。我在最後將兩端的魔紋匯到一點。


  那整個魔法陣光芒閃爍地亮了起來。我技法生疏,大概隻能令它起效十來秒就要再度報廢,但終究竟是做到了一次成功。


  我好像已經聽見了遠處傳來的開鎖聲音,心知這裏在片刻以後也將不再安全。我走到那片搖搖欲墜的光芒中央,閉上了眼睛。


  這個傳送陣與我之前體驗過的單傳送陣大不相同。我似乎被某種力道拉扯了數分鍾之久,但身體並不疼痛,隻是在最終停下時感到有些頭暈。我發現我站立的地方——這傳送陣的另一端——處在三麵圍牆內,十分狹小,隻有一人通過的空間,像是某堵牆壁內的夾層。有一盞暗燈在裏麵亮著,能照見一道傾斜向上的窄小樓梯。


  我直覺那樓梯可能通往什麽地方的內部,想在這裏另尋一個出口,卻沒有找到打開牆壁夾層的關竅。我隻好放出一把刀,在身側握著它,打算向上探一探路。


  然而有個由遠及近的說話聲讓我頓住了腳步。我下意識地退到一旁,緊盯著樓梯口,繼而發現那聲音是由某扇牆壁的背後傳來的。


  “你確實不知情‘密碼串’的下落?”那男聲透過厚厚的牆壁,顯得有些失真。


  “確實如此。”另一個聲音說。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這樣提問,”起先那人說,“畢竟你是當年那場事故的唯一幸存者。”


  “我一直堅信,密碼串已經在爆炸中被毀掉了。”


  “好吧,”那人話裏仿佛有著警誡意味,“我會在年關以後去永夜之地一趟。據那些人的探查,陳.楊的遺孀隻會在那時回來住上幾天,我希望我能得到點新的東西。”


  靜默片刻,我聽那人又說:“你請辭了你現在的工作。”


  “我不是你製下那些人裏無可或缺的一員。”另一個人說,“起碼,作為一個戰士。”


  他們的腳步離得更近了,然後是大門被拉開的聲音,似乎還夾雜著外麵濃密的雨聲。我等待著他們一同離開,或者離開一個,忽然聽到了不知來源於誰的一聲歎息,仿佛隔著一堵牆,就響在我的耳畔。


  “阿爾文.卡拉揚,”我聽見起先那人說,“你的心已經動搖了嗎?”


  我退了一步,才想起一牆之隔外沒人能看到我的表情。


  那扇門被合上了,隨後有一串腳步消失在了另一個方向。我捏緊了手中的刀,才發現我這回喚出的是卡拉揚的熔火。我將它縮到匕首大小,轉去登上那狹窄樓梯。我大概在這密道裏的樓梯上反複折了三、四回,一直在向上,最後看到一扇唯一的小門。它沒落鎖,我輕輕一碰就將它推開。


  這扇小門通向的是一個頗大的空間。裏麵沒有點燈,我隻能借著遠處窗戶外透進來的光線將這裏大概掃上一眼。這屋內上方仿佛是拱形的頂部構造,有一些黯淡的碎石頭在高處嵌著,暫且還看不清楚。我正對的那個方向是一條長桌,是會宴賓客時往往被選用的那種,豎跨了這裏的大半個空間。桌子兩側擺著高背椅,與長桌一同混成一個黑色的模糊輪廓。


  我貼著牆根,靜悄悄地朝長桌的方向走近幾步,仿佛路過了牆邊幾扇大大小小的門。


  然而就在此刻,那桌上離我最近的那柄銅色燭台的蠟燭忽地亮起了,隨即是它後麵的燭台滋生起火花,隨後是它更後麵的,從這端蓬蓬地亮到那一端,在長桌中央串起了幾團暖色的光,頃刻間驅走了這空曠裏一段死氣沉沉的黑暗。


  我不再向前走了。在長桌遙遠的另一端,我看到一個靜坐著的人影。他坐在主位的高背椅上,椅背是轉過去的,背對著我,麵對著那兩扇窗戶的方向。窗子大開,泛著雨聲,玻璃上映照出來一片溫柔又模糊的燭光。


  “我不記得我另外邀請過誰。”他的聲音透著淡淡的疲憊,“無禮的朋友,關於你的不請自來,你不想說些什麽嗎?”


  他說著這話,慢慢地將椅背轉過來,對上了我的目光。


  他在那一刻猛地站了起來,他那高背椅被他的動作帶倒在一旁。他恰才掙紮而起的姿態猶如一隻困獸,向我走來的模樣卻仿若一個鬼魂。他的手腳都在飄忽著,緩緩地走到我麵前,在離我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便停了下來,一動也不動。


  我看到他眼底布滿了淡淡的血絲,麵上有著可見的消瘦。他整個人好像都在我麵前休止了,他自己沉浸在一團光暈裏,我沉浸在另一團光暈裏。那雙眼裏沒有湧現驚詫的風浪,隻是微微地漾著一片如夢似幻的恍然。


  “我是還沒有醒來嗎,維森特?”他說。


  “卡拉揚——”我澀聲說道。


  我想對他講明白浦國的經曆,告訴他這是一個要命的誤會。我還想說明我在歌倫度南拖延兩個月的原因,令這信息一直沒有傳到他耳朵裏;可他在這時緊緊抱住了我,於是我什麽也沒說出來,於是這兩團光暈終於交匯在一起了。


  我的雙手被他的擁抱縛在背後,我甚至忘了將我的刀收回去,就令它帶著熱度埋在我的手指之間。


  他的頭垂在我肩上,我聽見他的聲音輕輕地說:


  “哪怕隻有這一刻也好……”


  我感覺我所能夠表述的一切都在他這句話之下土崩瓦解了。


  他擁抱我良久,稍稍與我拉遠了距離,緩慢而又慎重地伸手,摩挲過我的眉心、眼皮、鼻尖與麵頰。我一眼瞥見了他襯衫袖口那枚我熟悉至極的勳章,倏然感覺像是被什麽東西哽住了一樣——我不敢想象他是如何手段盡出地找到了它,從那些拾荒人的手裏,或是二手商店陳列的玩物之中;沾著灰塵與灰燼的味道,刻著維森特.肖的名字。


  “你還要回去嗎?”他喃喃說道。


  “我總要回去的。”我說,“那是我的國家……”


  “在他們放任你死在浦國之後?去加入軍隊,或者去做間諜,和我們兵戎相見?”


  “那是某些人的決策錯誤。可戰爭背後是那些普通人……普通人是沒有錯的。他們需要戰士,而我又會揮刀。”我本應能順暢地說出我篤信多年的這些話的,此時卻感到這個過程變得非常艱難,“如果沒有戰爭——如果沒有戰爭,卡拉揚……”


  “我知道戰爭能多麽輕易地奪取人們的生命,”他說,“他們在死亡報訊上隻是一串數字。他們收割別人,或者被收割,戰場上的他們多得如同隕落的塵埃……可他們對於有些人來說是流星。”


  他的擁抱再一次收緊了。


  “流星,”他說。


  “我不會死,”我頭腦發熱,絞盡腦汁地說著胡話,“我得離開,請放心我……”


  “你不需要那麽疲憊,”他溫柔地說,“你可以和我留在一起。”


  他的話於我而言充斥著十足誘惑的魔力。我不敢再去想了,隻將思緒匆匆壓到那根名為理智的線上,逼迫自己構思起接下來的打算——盡管時間過去半晌,那裏也是空白一片。


  我忽然感到很困了;卡拉揚的手指輕輕插進了我腦後的頭發。我不覺閉上了眼睛,感受著遙遠地方傳來的漫漫雨聲。那些憂愁都順著他手指的溫度流淌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飄逸的愉悅。我感覺壓抑我過久的那些沉重感正在一點點地被抽離——就像一場我渴望了太久的釋懷——就像一場忘卻。


  我霎時間費力地睜開雙眼,但腦內仍舊處於醺然。我掙動起手臂,但它們被卡拉揚的懷抱牢牢地困在我身後。我不知什麽時候被他抵靠在那長桌上,四肢裏隻有手腕還能動。我想起我的手裏還握著我的刀。


  “我知道你手裏有刀,”他嘴唇貼著我的麵頰,說,“但你不會殺了我的……對不對?”


  我想起這種醺然是怎樣一種感受了。在我十二歲那年我經曆過這一場,然後被一個頭發花白的醫生擺弄了好幾個來回。他是肖恩家為我找來的最後一名醫生,其他人都沒有成功喚回我有關羅莎琳的記憶。


  “他忘記了施咒者有關的一切,”我記得那個醫生對肖恩夫人說道,“但夫人認為他忘記了更多的事情,這其實是失憶咒的特性使然。一部分被抹消的是他對施咒者的直接記憶:那人曾出現過的場景他都不會再記得。另一部分則是關聯記憶。例如他很喜歡一片花園,總想著要摘些花送給施咒者,那麽即便他從未在這花園裏看到過她,他也會在失憶咒起效後忘記這片花園——取決於關聯的深刻程度。我認為,他同樣忘記了夫人的原因,正是出於後者。”


  我在那醫生的治療下待了一個月,看他對我施了各種古怪的符紋、咒語。在治療的最後一天,我已經可以想起來大部分的事了,那好心醫生將一個沙盤送到我麵前,要我在上麵畫出一個特殊的圖案,才為我完成了治療的最後一步。


  “這是一個暗示,”那醫生唉聲歎氣地說,“你要把你畫出的這個形狀牢牢地記下來。萬一以後還有人要對你故技重施,而他又不肯替你解開——唉,我也說不清你們這些人家的恩怨,不幸的孩子——等你再一次看到了這圖紋的形狀,你的記憶深處就會記起這個‘被喚醒’的過程,你就可以再一次地回想起一切。”


  那醫生的話語也快要不見了。我靠在卡拉揚的肩膀上,拚著最後一絲清醒,用身後的熔火在手心裏劃出一枝三岔荊棘。


  在我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我感覺身上的束縛失去了力道。我看到卡拉揚站在我麵前,他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凝視著我,裏麵湧動著燭火的光焰與濃重的悲哀。


  “對不起,維森特,”他說,“我保證這不會過上太久……”


  我似乎已被扯入夢境,在向一側倒去;可有一雙手顫抖地接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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