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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我們被遣往的地方是一個有著四麵白牆的大型拘禁室。裏麵原本就關有幾十人,此時加上我們一行,同一屋簷下的空間便略顯擁擠了。這裏明淨得不像一個標準的監獄。食水每日送兩頓,是粗製的素食。唯有在供飯的時刻,呆坐在地上的人們才會向小窗一擁而上,從終日的萎靡裏掙脫出一些活力。


  我在這段時間裏想得最多的便是那段插入我測驗裏的場景。我認為它屬於某個人的記憶——或者說,智者的記憶。


  智者被戰勝國俘虜,而這段記憶出現在了歌倫度南的測試中,其背後的含義似乎昭然若揭。然而我的思索便在這裏打住了,不願繼續往下深入。


  我心裏明白,盡管智者形容雙方的掌權勢力“彼此貪圖”,又或者浦國國王為此目的采用了什麽討巧的戰略,與浦國相對的哪個國國家仍舊像是首先發起侵略的那一方。我不相信那曠日持久的流血爭鬥起源於一場簡單的誤殺。


  ——急流裏那艘無法被我真正掌舵的小舟,也許是在告誡著我,我麵對的是一段無法被扭轉與改變的曆史。


  白房子裏的人每一天都會被帶走一批,每個人都期冀著自己會成為下一個被點到的幸運兒。我在這裏看到過各式花樣翻新的祈禱,也有一些窮極無聊或者滿心絕望時混賴出的醜態,但多數隻是默默地麵朝著牢門等候。起初的幾天總有人能離去,但忽然地,這寬宥的釋放被突兀終止了。其後一共過了十來天,食物還是照樣送來,但白房子的大門始終毫無動靜。牢內的空氣漸漸染上了一種惶然的味道——那個短暫關押的指令仿佛被暫時遺忘了。


  我們是在第十七天時被巡遊衛一起放出門外的,頭頂終於沐浴到久違的天光,鼻尖碰上自由流淌的空氣。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種喜悅,也隱隱有些大膽,開始與彼此說話,不過隨即被巡遊衛喝止了。我們一大群人帶著手鐐腳鐐排成行列,步伐緩慢,在荒涼的路徑上被牽引著往前走。有人忍不住詢問巡遊衛我們將被釋放的地點,那巡遊衛警示了她幾句,又威懾性地揮動了一下權杖的杖頭,於是她也隻能順服地保持沉默了,繼續困於手腳的拘束,和其他人一樣向前緩步挪動。


  我在最初的興奮平息下來後,便感到了腳下的路似乎有些古怪的漫長。我朝隊伍前方擠過去,挑了臨近巡遊衛的地方走動,然而我途間唯一聽到的說話聲隻有他們隱約的幾句:


  “安息之獄?”


  “安息之獄。”


  我感到外麵的情勢變了。我們不是正要撲回自由的土地,而是被轉移向了另一個不自由的地方。那些原本浮在我同僚臉上的喜悅也不見了,隨著我們在某個拱頂建築前止步而消失。那建築由褐色的磚塊堆壘,沒有刷漆,有幾塊磚的糙角在牆棱那向上的直線中難看地凸出來,層疊地堆就了一隻粗鄙而凶猛的龐然大物。那牆的正麵沒有字,但嵌在牆內的高大鐵門頂掛著一塊小小的方牌。上麵刻著:“安息之獄”。


  大門吱呀地一響,裏麵走出來幾個大兵樣的人過來與巡遊衛交接。


  “這跟神父承諾的不一樣,”我回顧我身後人們的表情,覺得我不得不說上一句了,“我們的罪名早已洗脫,剩餘的惡念也在這禁閉的十來天內懺悔幹淨。我們已經可以獲得自由了。”


  灰袍巡遊衛們沒有答話,倒是一個穿著軍裝製服的人衝我抬了抬眼皮:“嗬!”


  緊接著又有幾個大兵繞到我們後方,驅趕著我們往裏走。


  “進去!進去!”他們呼喝道。


  我很快就意識到安息之獄不負其名。它每一層都有著數十個小間,它的住客們卻格外安靜。我們不是被趕向堡壘頂上,而是在走向暗無天日的地底。我同行的人紛紛被搡進了一格又一格的狹小鐵柵內,最後隻餘下我獨自一個。掐著我肩膀的大兵說:


  “是剛才那個不大老實的小家夥!”


  “讓他跟底層的那個吵鬧的怪胎待在一起,”另一位出謀劃策道,“那兒正好有個空,省得他搬弄舌頭鼓動別人。”


  他們說著便將我向下押去,直到一層層的樓梯過到了盡頭,深入一條短平的走廊。走廊兩麵牆裏鑲著壁燈,裏麵燃著幽暗的白色火焰。這一層隻有兩個牢房,位置是相對的。


  其中一個走去給牢門開鎖,掐住我肩膀的大兵在這時鬆了點手勁。我心中混亂,聽憑直覺抓住了機會,使力甩脫身後那人的控製,一個肘擊重重地打向他的胃部。他痛得倒抽一口氣,蜷下了身子。


  基於這大幅度的動作牽連到了手腳鐐銬,我花了些時間站穩,然後才能去給開鎖那人補上幾拳;但那人先一步伸腳將我勾倒在地上。他們兩人似乎對這類不疼不癢的反抗習以為常,嬉笑著狠狠地踹了我幾腳,然後把我丟進了牢門裏,在外麵落了沉重的大鎖。


  “什麽時候才能放我出去?”我爬了起來,抓緊鐵柵大喊道。


  “不幾天了!”有個大兵大笑道,又咒罵了一聲,聲音模糊地從階梯那裏傳來,“到時候你們一個不差,都得出去。”


  安息之獄的最深一層恢複了寂靜。我頹然地滑坐在地上,緊貼著我手指的鐵欄杆一片冰涼。


  我猜測著我得待在這個陰暗的地底呆上多久——我想到未來,不禁覺得時事變換太快,將人拋上落下,拽入無限茫然。我想到了“葬送”這個詞,又戰栗地將它抹去。我在一瞬間感到了許多模糊的不公。那些情緒洶洶湧來,幾乎把我淹沒。


  我盯著我的十根手指;它們慢慢地從鐵柵上滑下,在快落到地麵的時候,它們自己鬆開了,像是被抽離了筋骨一樣趴在地上。


  等這一陣的無措稍稍變淡後,一波新的浪潮又掀了上來。我跌撞進了一個頭腦發熱的境地,無數逃獄的點子在我腦海裏上升、膨脹。我忽然想到,在這無人監察的時候,我大可以做些別的嚐試,沒準可以有辦法把雙手間的金屬鏈子劈斷。鐐銬是魔法士專屬,我想於右手聚集魔力是癡心妄想,但左手還有一些的可能。


  我一點多餘的時間也不願放過,此時便顫抖地將左手抬起來,當即朝指尖的脈絡推擠魔力。我維持那個姿勢大約有幾分鍾,一動也不動,額頭上濕漉漉地沾滿了汗。然後我的卡戎竟然真的掉了下來——不像往常那樣落在我手心中。我沒有接住它,令它滑落了。


  我的眼睛無法從它的刀身上移開。我短促地呼號了一聲,懷揣著滿心狂喜將它拾起來親吻,鐐銬被我甩得叮當響。我又即刻改了個姿勢,把刀尖抵在地上,手握著刀柄,手臂向後拉拽,去磨那短短的金屬鏈。我費了大半天的力,然而那金屬上隻多出了幾道雜亂的淺色劃痕。


  鏈子磨不斷,倒有可能被劈開,這是我獨自一人做不到的——我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仍舊徒勞地試了又試,直到我自己變得筋疲力盡,氣喘籲籲地坐回地上。我想我要過一會兒才會試試去劈腳鐐。


  我的腳仍被拘束著,手也被拘束著。悲哀與狂喜暫時達成一個平衡,我回歸到了現實的安息之獄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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