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我意識到我不應該再被動地拖延下去。這樣悠閑而漫無邊際的日子固然並不艱難,國內卻有不少事還在等我解決。我要去弄到車票——如果弄不到,就再想別的辦法,譬如從河裏潛渡出去,去混入商隊,或者尋找城門守衛的漏洞。
“我們今晚就分開走吧。”我在唱詩班散去後對林西說,“我打算離開這裏了。”
“什麽?”林西愣愣地說,嘴角的笑容消了下去。他好像還沒分辨出這是不是個玩笑。
“第九城不是我待的地方——我想回去了。”
“我以為你打算一直跟我流浪。”林西頓了半晌。
“你有多大年紀,十六,十七?”我硬著心腸說,“你也到了該回家的時候。我知道你不是外城的棄兒——你的教養和這身衣服都不這麽說。等冬季的寒潮來了以後,我們也沒辦法繼續這種風餐露宿的生活了,遲早得分道揚鑣。”
林西抬了抬下巴,仿佛執意同我賭氣。
“什麽叫第九城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不喜歡九城的巡遊衛。”我說。
“可是哪裏都有巡遊衛,”他說,“七城也有,八城也有。”
我默然了片刻,還是決定低聲對他說:“——我並不是浦國人。”
他隻是追問:“那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來這裏遊玩,”我當然不能對他說出真相,“我是來看風景的。”
他倏地站了起來,嚷嚷道:“風景有什麽好看!”
他的眼神仿佛在說:好啊,我就知道。
我不說話了,等待他最後的答複。
他皺著眉頭望著我,蒼白的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種冷戾的悲哀。
“你要我回家?”他憤憤地說,“行吧!——你這麽說,他們也都這麽說。如果你們都要我回去,那我就回去吧。”
他在懷裏摸索了一番,掏出了我用小石頭給他雕的那個神像——雖說黑市上的神像本就麵孔模糊,我這個刀工卻還要更次——重重地丟到了地上,徑自轉身朝另個方向走了。
我歎了口氣,在原地坐了一段時間,把小神像拾起來,朝我近來慣常睡的地方走去。那也是一個窄巷,是我跟林西一同發現的好地段,兩麵都是荒廢了的樓房,罕有巡遊衛的身影。我靠著一麵牆閉上了眼睛,盤算著明天是去挖匣子還是去探問路徑。
但我並沒有如往常一樣有幸在第二天清晨醒來。我起先是被手腕上的溫度凍醒的,好像有什麽冰涼的東西沉重地贅在我兩隻手上。
我朦朧間聽見有人說:“請轉告他們一點,我明白他們放任我在外麵待這麽久的意思了。我在外麵過累了,會回去夾著尾巴繼續過日子的。”
我有些分不清這是夢是真,迷迷糊糊的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在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之後,我立刻睡意全無——遠處的巷口似乎沾滿了人,每個都穿著灰罩袍,舉著刀戟形的權杖。巷口與我之間的的那段空白上隻停了一個人,他大約是換了身幹淨而貴氣的衣服,和白天看起來很不相同了。
我有一瞬間感到他還是在怕,但他回過頭去,對著巡遊衛們添了一句命令。
“讓我先跟他說上兩句。”林西說。
巡遊衛們沒對他行禮,看上去也並不恭謹,不過仍舊順從了這條指示。
“真沒想到。”我說,看了看我手腕上的鐐銬。我右手上的腕銬要更大一圈——我認出來那是專為魔法士預備的特殊物品,能阻止他們的魔力流進右手上。
我望著他:“所以,拘捕我的理由呢,離家出走的林西小先生?”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外城人,甚至不是浦國人。”林西抿住嘴唇,“你暴露的可疑之處太多了。你對這裏的了解非常淺薄。我見過你傳蝶書,悄悄用過小魔法。你總是在打探出城的消息。你出現的時間點也跟某張通緝令出現的時間相吻合,我私下問過周邊的流浪漢。”
“十分神奇。我沒在細節處防備你——算是我錯。”我這麽說著,看見林西的伏下來的肩膀微微一抖,說不清是因為憤懣還是因為什麽,“不過我能知道,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嗎?”
他原本的眼底有些委曲,此時卻忽然冷笑了,低下頭來,湊到我耳邊說:“從一開始。”
“什麽?”我徹底愣住了。
“在我第一回跟你對視的時候。在灰巷弄。”林西說,拉遠了距離,“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曾經見過很多人。每天有幾百個不同的人在我身邊來來往往,我隻要見過他們一麵就能對上號。等到我能拿起畫筆,我就能把任何一個我有過一麵之緣的人投到紙上。我對你說過‘每一雙眼睛都有所不同’——我第一眼就認出你的眼睛跟通緝令上那一雙一模一樣。雖說我不知道你塗了什麽樣的偽裝來遮掩其他部分——你們魔法士總有些小魔術——但我堅信我是不會弄錯的。我在這方麵從沒有弄錯過一回。”
“別太高估我魔法士的水準。”我低聲說。
林西繼續道:“我那時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說服自己,去跟著你,看看你要搞什麽花樣;我呈了這一時之勇。我最開始總提防著你是否會謀害我。”
他說得太多了,我想。有點不像提審的態度。
“但我沒有害你。”我說。
“我知道你沒有,”他在啞然半晌後說,忽地赤紅了眼睛,“但我父親本身就是個懦弱的廢物,你為什麽還要偷他的王冠?”
這回換我啞然了。我仿佛看清了他身上所有古怪之處的連接點——他說他是許多子女中的一個,他對主教的惡感,他那與流浪者不相稱的禮儀與才藝……和他迫切逃離家中的心情。
“我沒有偷王冠。”我說。
“你騙過我太多回了。”他說。
他好像很疲累了,硬生生地吞下一口氣,悶頭向救贖會的人群裏走去。救贖會的人用繩索套著我的脖頸將我帶走,我一直被推搡到一處教堂樣的地方,被許多的手直接送了進去。
我以為我得進入一個囚牢,麵對著法官或是施刑人,讓他們千方百計地從我嘴裏撬出真相,但實際的情況比我料想中的好得太多。我與大約十餘人列隊在一起,每一個都雙手被縛。在教堂的濯濯燈火下,他們的表情或懵懂,或惶恐;在這一豎列人兩側,又遠遠地守了數十個禮義會打扮的人。教堂最前端的講台上站著神父。他每過上十分鍾便從這列人裏叫上一個過去訊問,俯下`身來,輕聲細語,在問話結束時指示那人去往右手側等候。在我之後還有人被送來,都統一排在我身後。
我在滿心疑慮中被喚到了神父身前。因為我從這角度正是仰視著他,我便能看見他罩帽下的那張臉:雙鬢花白,眼皮低垂。他也不問我的名字,隻是平板地開口,仿佛這事對於他來說隻是老調重彈。
“六月二日的那天你在哪裏?”他問。講台上沒有攤放的案卷,隻有一張我通緝令上的畫像。他甚至不像有心問我的名字。
“我也說不清楚具體是哪裏,”我飛快地編纂著說辭,“不過六月初的時候我都在黑貓橋附近走動,偶爾做點謀生的售賣行當。也有時候折去石灰水洞,晚上在灰巷弄睡覺。那一陣子的廉價香水賣得好,從那兒經過的人也多。我看見常駐的佩吉、埃丁根的生意好做,我就動心了。”
“香水!”那神父無意義地咕噥了一句,又問我了其他幾個毫不刁鑽的問題。他隨後考校了我幾句神典上的內容——幸得我在無聊時為了看故事,曾經翻過幾回黑商私製的神典打發時光,所以勉強能夠做出不離題的回應。在問話終止後,神父抬了抬右手,示意我去跟之前那幫人等在一起。
這撥等待的人們不再被要求整齊列隊了。所有講台一側人都在靜臨著他們最後的命運,雙手垂落著交疊,麵上盡顯不安與忐忑。我原本以為每個人都會在訊問後站來這裏,但我注意到,那神父有兩回抬的是左手,於是那兩人站到與我們相對的一邊去。一人是在神父提問神典時吞吐地告稱自己不識字;一人是抖如篩糠,連基本的回話都說不清楚。
站在這一臨近的位置,我終於也能大概聽到神父的說話內容。我發覺他對每個人的問話都是一樣的,全無厚此薄彼之論,心下奇怪。
按理說來,如果林西所述全都傳進了某位審判者的耳朵,我現在所處的境地必然不是這樣的——他證據確鑿,況且即便它不夠確鑿,一名“不受愛戴的國王的不受寵幼子”的指證也足以將我這個毫無根基的外鄉人釘入罪惡的板上釘。而就現在教堂裏的情況看來,無非是一群普通的嫌疑人正在輪番接受勘驗。那神父甚至不清楚我外表上有所偽裝。
我感覺自己微微地鬆了一口氣,頭痛地想:也許林西並不想至我於死地,隻是借此在我離開前夕給我一個任性的教訓。
我原本在淩晨醒來時就感到寒氣順著手銬直往上冒,將我的整顆心都在那一刻凍結得徹底,但那層冰現下又裂了一條小縫,從那裏便終於能夠生發出一些感受了。
還好——我想。這一次還沒有那麽糟糕。
神父接下來的舉措證實了我的猜測。他喚來一旁的灰袍教徒,讓他把右手邊的這些“軟弱而無大過的迷途者”帶去參禮間反省,在我們祈禱後關到一處監牢裏拘押幾天。我身邊有個人在神父發話後當即啜泣了起來,口裏不住地感謝著神的恩典。這哭聲中還伴隨著來自於另個方向、低而幹啞的一聲哀嚎。我在被驅趕往參禮間時回頭去看,隻見那兩個另一側的人正被夾著手臂押向門外,其中一個雙膝發軟地往下墜,於是救贖會的人幹脆拖拽著他行進了。
我們在參禮間的跪凳上排開跪下,有位教徒這樣說:“為了我們至高的神,仁善的主。”
他這話就像是什麽信號,一時間所有人都各自仰頭念起了禱詞。我們正對著的那麵牆有著一個巨大的石製神像,我也隨著旁人的動作,抬頭向雕塑的麵孔望去。
這是我一個月來第一次進入浦國的教堂,也是我第一次看清他們新神教的神的麵目。我嘴裏念著一段我已然耳熟能詳的主禱詞,心中卻在此時翻起了驚濤駭浪。
那不是我料想的某種慈和有力的中年人麵孔——那是我曾看見過的一張臉。我還記得記憶裏他米黃色的頭發,這神像比起他唯獨少了那副薄薄的眼鏡。我想起他在湖邊露出的那個笑容,有些釋然和悲憫地,像極了這雕塑的神態。
他有著一個先鋒軍測試時我首次耳聞的名字:智者弗洛伊德。
我累積下許多的疑惑都在此刻豁然開朗。譬如浦國為什麽會在797年忽然推行宗教,又飛速地為民眾所接納——如果這恰巧發生在他們遭逢了某場大戰的慘敗之後,人丁稀落、社會架構搖搖欲墜、人民急需從絕望中被拯救時,那麽引入宗教來讓人寄托信仰也就說得通了。如果浦國的那位智者在被俘前如記憶裏所示,擁有一定的等同於神權的地位,那麽浦國民眾適應新神教的速度也不足為怪。隻是——
我又看了看那固定於高處的雕塑,心裏泛過了一絲輕微的不寒而栗。
是誰做出了這樣一個荒唐又大膽的舉動,將一個六十多年前尚且在世的人,鑄成了全國奉行的宗教的神靈?
這並不是非常巧妙的一步。對於曾真正目睹過智者本身的那一代人,這舉措甚至極有可能弄巧成拙。“智者”的名諱後並不藏著一個神,它不具備那些高而縹緲的未知背後所蘊含的全能暗示。
伽倫諾大主教的身上無疑有著最多的疑點——參照他在短時間內反身褫奪王權這段史實,我甚至堅定地認為,新神教從最初普及到現在發展的規模背後,一定處處存在著這位主教謀劃的影子。
我努力回想著我在測試中看到的每一個細節,然後我的直覺叩了叩我心中尚未開解的部分,忽地將那位小學徒的名字“艾尋塔爾”與史書上的“伽倫諾”連接在了一起。
我開始止不住地聯想:倘若是艾尋塔爾在領著殘兵戰敗回國後策劃了這一切,一麵勸服國王推行神教,一麵沒日沒夜地收攏自己手上的權力,在六年以後羽翼豐滿,推落了那個曾經給他們下發行軍令的國王……倘若我在先鋒軍測試裏看到的那一段過去都是真實的,那段被突兀插入的場景都曾屬於曆史的一部分。
艾尋塔爾——這是個名字。他的全名,會不會就是艾尋塔爾.伽倫諾?
他是否把他崇敬又愛戴的、最終孤身離去的那名智者,變作了幾千萬人瞻仰的神?
我無法想象,未名湖邊那個滿懷憤怒與迷茫的青年,是如何變成了心機深沉、全局在握的大主教。在浦國度過的一個月裏,我已經深有體會:這新神教隻由部分仁慈的條律作骨,披著拯救眾生的皮,填進了愚信者的血肉。它不生就仁愛的聖光,隻伸出控製的爪牙。我甚至在那潛入的一晚感到,那位伽倫諾主教並不如車夫所說那樣,真正關心他身周的人。他把朝向布施點的熱鬧窗口封上了,對著單薄湖光的那扇窗卻大開著。與其說他心懷眾生,不如說他像個孤獨的狂信徒;他的道路從本質上就與神典的主旨相違,卻又時而矛盾地撿拾起道德的條律,如同對他景仰的那片神壇進行的笨拙模仿。
我想起我蜷縮在桌下時,那名伽倫諾在窗邊發出的歎息。但我繼而又想起一件事:我當晚印象中的他是如此年輕。他露出的下頦並不幹癟,他手背的皮膚並不鬆弛而柔軟——他的聲音也不同於老年人。而真正的艾尋塔爾,或是伽倫諾,到了現在也應當超過七十歲了。
當然,有一種可能,那便是極度緊張下記憶偏差的存在;也許伽倫諾不顯老態,還維持在中年人的體貌,而我的記憶又將這年歲向前推了推。畢竟,一個年輕人是不可能穩穩坐在浦國大主教之位上的。
我身旁跪坐的浦國人陸續站了起來。我意識到可能是剛剛有教徒發出了指令,隻是我太過沉浸於自己的推測過程,故而沒有聽見。我們被帶出了參禮間門外,仍舊拘束著雙手,朝另個方向走去。
我在這短暫的混亂中碰了碰旁邊人的手臂,趁機問道:“我們的神擁有名字嗎?”
他似乎被嚇了一跳,不過也許是因為刑罰從寬,精神看著還有些振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