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他眼神裏的驚疑不定仿佛昭示著,他這個請求並非出於劫後產生的眷賴。但他的語氣出人意料地堅決,仿佛在生怕自己反悔。
我本打算當即拒絕這請求,但轉念一想,我畢竟要在之後離開這裏,有人在此前同路也許可以起到彼此掩護的作用,減少一些盤查帶來的麻煩。
“好吧。”我說,領他走出了灰巷弄。
他告訴我他叫林西,我讓他稱呼我“維”。我們同行了很多天,一直在緩慢地朝城牆的方向走動。我越發肯定他是從某地計劃不周詳地逃了出來;他甚至身無分文——幸好我還有一些,刨除為車票預備的部分,剩餘的數目還可以勉強填飽我們的肚子。
他起先警惕心很重,麵對別人贈予的食物有所抗拒,隻是捏緊我遞來的幹麵包,長時間地同它對望。我有一陣子沒去看他,刻意在這過程中吃得很慢。等我再轉向他時,發現他已經小口小口地埋頭啃起東西來,頭發垂著,不知道內心在轉什麽念頭。
林西在起初那幾天裏並不和我交流,與我保持著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即便他走到我身旁,也是我說話的時候居多。我就這樣帶他來到了城牆腳,狀似隨意地探問起車票售賣的情況,卻獲知了一個意外的消息:第九城的關卡被下了出入限令,除去那些特殊證件的持有者,現在的九城已經沒人能拿到通行許可了。
“這是經常的事。”守城的人說,“短則三五天。”
但實際上,直到六月的中旬,我也沒有聽到任何限令取消的傳聞。我曾背著林西給幾位朋友發了蝶書,不過也許是因為距離過長,使得它們往往在飛到半途時就耗盡魔力而碎去,我沒能得到任何來自於歌倫度南的回信。出於被截留可能的考慮,我也沒敢用上信鴿。黑匣子還埋藏在遠處,我倒不大擔心它被人挖走;它被埋得很深,上麵還附著我做的符紋。
天氣在這等候的途中逐漸回暖了,第九城裏增添了些春夏交融的氣息。為了維持簡單的生計,我與林西去黑市進了一些零碎的商品在行走時兜售。它們往往是發繩、假珠子這樣的小件東西——那種雕刻粗糙的神像其實也賣得很好,但賣出時得躲著巡遊衛的視線。
有時候一天份的東西早早地售完,我便試著幹起流浪兒的本行,抱著琴在街邊彈唱一番。林西在一旁專注地看著,臉孔混在周圍的人群裏。一曲結束之後由他幫我拿著帽子,到駐足的人身邊走上一圈。
我最初隻聽會了一首流浪者常彈的曲子,於是就在各地反反複複地唱這同一首。沒想到僅過了不到幾天,林西便在我練習時忽地打斷了我,第一次主動向我說話。
“你是……隻會這一首?”他說。
我略有慚愧地承認了。他伸過手來,默然地問我討要我的琴。他也在街角靠牆坐下,把它抱在膝上撥了撥,輕聲開口唱道:
“樹林裏的鳥兒銜來骨枝
做出駛入沼澤夜晚的小船
那還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
我聽完他唱了一段,忍不住拍手叫好。
“我覺得應該換你來唱,我願意替你揮舞著帽子討錢。”我提議道,“如果我們收入翻倍的話,也許很快可以住上旅店——住上旅店之後又可以在固定地點開演——在固定地點開演後又會有一顆時代巨星冉冉升起——然後我們不管過去如何,總之可以一輩子食宿不愁了。這個順序是否邏輯得當,由你來過目一下?”
他忽然笑了,抬手抹了抹髒兮兮的臉。
“很得當。”他說。
他把琴還到我手上,笑容並沒有很快褪去。他的麵頰沐浴在此刻的晴空之下,看著就像一個心無掛礙、隻偶爾有功課需要憂愁的年輕學生。
這是我頭一回見到他笑,也是頭一回聽他開出玩笑。自那天以後,他的話就變多了,時常輕輕地拍著琴板教我一些當地的歌。他不肯單獨在眾人麵前開唱,偶爾會坐在我身邊與我聲音相和。我記得我們唱過一首對話形式的滑稽歌,我每唱幾句他就在後麵接“是的”或者“不”,非常有趣。他一開口就把圍觀的人逗笑。
我後來發現他還會畫畫。我們雨天在遮擋物下避雨時,他就用手指蘸著水給我畫路人的人像。我手指悄悄指向誰,他就飛速地在石板地塗上一張——總是在水徹底幹透前就能畫完,並且栩栩如生。我誇讚他細節生動,他就展著腿為我解釋:“你看,眼睛是傳達一個人神態的關鍵,每一雙眼睛都有所不同。”說著去描那眼角,新的水跡覆上舊的,淺淡不一地疊在一起。
他也許通過我對九城的生疏察覺到了什麽,我也發覺他並不熟悉我們遊蕩的這片地域,卻對一些未必人盡皆知的事知之甚多。我們沒有過問彼此的身份,竟也十分和諧地相處了下去。我隻注意到,他曾有一次提到自己家裏的事,顯得不大開心,說他是許多孩子中的一個。
滿打滿算,我已在浦國待上近一個月了。限行令還沒有被取消,近來的報上又傳浦國加入了某個由印沙牽頭的聯盟,與歌倫度南間的政治局勢隱隱變得緊張起來。我盡可能地不在林西麵前暴露出焦慮,不過已經開始盤算另辟蹊徑的回國方法。黑市的證件對於我來說太貴了,城門口的守備又很嚴,據說紅皮車根本無法讓逃票者混上去——我冒著風險探問過林西這方麵的事,不過沒有收獲什麽有用的點子。他問我:“怎麽了?”我隻能以搖頭作答。
在六月的末尾我們路過了內外城交接的一處,林西稱呼這裏為“黃昏的阿陵宮”——名字較以現實華貴得誇張了,不過確實是個很美的地方。恰好我們那天的兜售結束得早,我們就坐在那棟建築的立柱之下,望著下麵那幾層長長的台階。
“過上一會兒,唱讚美詩的唱詩班就要過來了。”林西說,“他們會在階梯上演出,每個月的這時候都是。”
“會有許多人來看嗎?”我問。
“一定不是你想象的那麽多。”林西說,“他們每天都唱,隻是在這時候會到這裏來。”
“我以為全城的信徒會把這裏擠得水泄不通呢。”
“全城嗎?”林西說,忽然露出一點嗤笑的表態。
“難道不是?”我說,“我以為新神教是浦國——全國的信仰。”
“不是的。”林西說,眉頭仿佛變沉了,“最外層的流浪者們不信神,安靜住在富人區裏的貴人們也不信。論起教會,禮義會的人根本不信——至於救贖會的人,劊子手還有什麽好說的?最富有與最自由的人都不信那一套新神教的說辭,信的唯有絕大多數的貧窮中產,不切實際地指望它能給他們帶來更好的日子。”
我看他麵露譏刺,語意偏激,鬼鬼祟祟地替他向周圍望了一眼:“喂,你當心巡遊衛過來。”
他用手把那頭金發都拋到後麵,悶悶地垂著脖子。
我在這時想起一個我一直好奇的問題:“那麽伽倫諾主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林西撇了撇嘴角,微笑裏說不清是是憎惡還是讚歎。
“我忘了提他。”林西說,“他可是上麵那群人裏唯一一個真正信神的。能力卓絕,虔誠冷漠,布衣素餐——”
我的心倏地一跳。
“我知道他在二十八街有個布施點。”我說,林西被我匆匆打斷,轉而望向我,“那他是不是也住在附近?”
“他不是住在附近——我恰好知道這個。”林西說著,垂下眼睛。“他就住在布施點的那座房子裏。”
我還想再問他更多,但我看見唱詩班已經在朝這裏來了。
林西說:“走吧,我們到路的對麵坐著。”
於是我們下了台階,又過了一條石礫路,坐到“阿陵宮”對麵的大路邊上。我們仰頭望著那一排排的少年少女,他們穿著灰色的短罩袍,但沒有戴罩帽,露出洋溢著青春氣息的五官。他們唱誦的讚美詩一首接著一首,歌喉清澈又動人,仿佛那曲調確實能從這將要落入夜晚的凡間往上升,一直升上遙遠的天際。夕陽被阿陵宮遮擋在後麵,於是看上去像是阿陵宮在發著淡淡的光。
有很多人在我們身後與對麵來了又走,有一些人駐足觀看。我偶爾捕捉到一部分對話,都很小聲,傳不進讚美詩的聲音裏去,隻飄進我的耳朵。我聽了許多首,聽到了幾聲新來的腳步,停在了我與林西的身後。
“讚美詩?”有人說,“你忽然有興致聽它?”
“隻是享受旋律。”另一個人說,“既然路過。”
在後者聲音響起的同時,我渾身都無法動彈了,如同有一潑電流從我的天靈蓋一直灌到脊柱,我隻知道僵坐在原地;背脊麻木,最細小的發絲卻輕飄了起來。我差點忘了該如何擺放手腳。天知道我多想回頭望上一眼,但出於某種畏怯,我沒能做出任何能令人起疑的動作。林西也沒有注意到我的異常。身後的兩人還在說話。
“已經和聯盟那些人達成共識了嗎?”起先那人說。
“算不上我的功勞,”那個我熟悉的聲音說,“我隻向那些代表展示了我的存在。”
“意義非凡。”起先那人接道,“這就是主教想達成的。”
後者靜默了片刻。那些歌聲又得空流進我的耳朵——我有時候聽見的是歌聲,有時候聽見的是說話聲。他的聲音填續在那裏的時候,就與那些音樂聽上去別無二致。
“聽說你去內城交完報告就要連夜回去第二城了,”前者說,“我還以為你會多留上兩天。第九城還不錯——尤其內城,你想拿到什麽都有辦法,況且安全。”
“不了。”後者說,“第九城不是我待的地方。”
先頭的人建議他們走到路的對麵繼續聆聽。這樣能貼近阿陵宮一些,視野也好。隨後我身後的腳步聲便響起又遠去,我朝四處的人群裏飛快地望了兩眼,卻暫時捕捉不到他們的影子了。
唱詩班正唱誦的那首讚美詩低沉憂鬱,我忽然感到它的旋律我仿佛熟悉。我不完全聽過一模一樣的,但肯定曾將肖似的部分耳熟於心。然後過了一句又一句,過了一個小節又一個小節,我終於等到了與我記憶裏重疊的那一部分。
那是一段四小節的歌聲。它嚴絲合縫地嵌入了我記憶深處一式一樣的段落,令我凝固在頭腦裏的血液都開始肆意流動了。
我的眼神怔怔地停在路的對麵;那稀疏的人群中穿過兩個人,此時都立在台階的一側。其中一個綁著金紅色的頭發,發尾染著阿陵宮背後映照的天色。
“而那贅餘的愛啊,讓我苦痛
我知它百折千回,必無報償
唯獨將我靈魂糅雜
將我軀殼深深沉沒……”
那人還是沒有動。他也許正和我一樣發著愣。我聽過他彈這一段的——雜亂無章,愁緒萬千,將它在黑暗的演奏廳裏反反複複。我現在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我仍舊能看到過去的他的那雙眼睛;他當時為什麽擁有著那樣的眼神?是因為他在彈奏了這一段後,甫一推開羽鎮那扇房門時,命運卻作弄般地令他撞見了他愛著的人嗎?
我看著卡拉揚的背影,他卻令我猝不及防地回過頭來,目光在那一刹那對上了我。
灰衣服的少年少女還在繼續唱:“我願依附你門牆,渴睡於真理之懷,將愛火澆落……”
然而這一瞬間的火花足以令我心跳加劇,再動人的讚美詩也無法在此刻傳進我的耳朵。我不能再去看他了。我改去盯著地麵,半天後才想起來我該去盯唱詩班。
卡拉揚多半不知道我現在就在第九城——多半不知道我就在他對麵。我的通緝肖像在六月中旬就從入城的大道左右撤下來了,隻有一些幹枯的小街上還保留著它們張貼過的殘痕。無論怎樣,他大抵要以為他認錯了人。
他果真沒再望向這邊,寬寬的石路間隔的仍是抱膝而坐的我與他的背影。我便再將目光移回到他的方向,意圖挑出他這幾個月以來外形上的變化。那歌聲是非常好的,讓這個阿陵宮下短暫的黃昏也變得十分美妙。
“好久沒見到同你一般聽得這麽專注的人了。”林西在我一旁說,“好聽嗎?”
“非常好看。”我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