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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他不像是在等待著我的回應。他將一張紙片塞進了我的手心,隨後在黑夜裏匆匆地離開了。


  “如果你想救她的話。”他塞給我紙片的時候這麽說。我借著月光來看裏麵的內容,發現是一片手繪的魔紋,伴隨著一些魔力運行時的訣竅。那種熟悉感再度襲上我的心頭——它和我記憶裏卡拉揚為我開辟刀魂時教我運轉的魔力軌跡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我茫然又無措地站在花叢當中,紙片被我放進了我的口袋。我想起卡拉揚或許還沒有看到我大比的勳章——我不知道我還應不應該把它交到他手裏。我想起他的熔火還別在我的大衣內,我忘記了把它拿給他。


  刀者的刀怎麽可以送給他人呢?它決不應當成為一個禮物……它是無法成為一個禮物的。那是刀者靈魂的一部分,可以憑心念收到體內。沒有了它,刀者的武學就要憑空短上一截;他們就沒辦法施展出他們的刀魂。


  我將熔火拔了出來。它脫鞘的刀刃還微微地發著燙,被我豎直地舉到眼前。我握著它的手有些不穩,它一直小幅度地顫動著,就像我那顆浸滿了苦甘、不上不下的心髒。


  我感到自己正絞纏在一個無比巨大的謎團中央。我不知道是誰撥動著魔法會與王室那些平靜下的暗潮,不知道“融合”是一個怎樣令人避忌的秘密,不知道卡拉揚的背後的陰影裏是否牽連著某個更複雜、更龐大的陰謀。就好像一瞬間我就不再是自己命運的掌控者,而是被這個時代搬弄於股掌的渺小一員。我也不清楚我自己的心。我從前總是不肯承認——也不肯信任愛情的來臨,或許現在依然如此。親情有血緣與恩情的維係,友情有鼎力構築的根基,而愛情無憑無靠,它總是自顧自地就生長出來。誰也無法提前估量出它的長度,也許它短促得在見到陽光的那一刹便會化為飛灰。


  我隻是始終知道,卡拉揚當然是我最愛的人。如果我還能對誰產生愛情,那當然是都要交付給他。


  但是現在——即便我能足夠坦誠地承認它的存在,它還保留有任何意義嗎?

  我閉了閉眼睛,手中的熔火被我泄憤般地劈向下方。那些攪動的情緒令我伏身喘息了片刻;那短刀還指著地麵,上麵流溢的淡淡光芒好似能順著刀尖滴落到地上。


  然而我似乎隨後聽見了一些嗶剝的響聲,緊追而來的還有一股燒灼的氣息。就在我刀尖指向的地上,我的腳邊,有幾簇小小的火苗正在燃燒。


  我無法置信地湊近查看,卻令火苗的溫度燙到了我的手。


  我很確信,我剛才揮動的確實是卡拉揚的熔火,而非我自己的卡戎。


  我用手撫過淡金色的刀刃,頭一次嚐試去完全投入地感應這把來自於卡拉揚的刀。我讓魔力透過我的手在刀身間打轉。我能感到我的身體內部是高興與之共鳴的——就像我在施用卡戎時那樣的共鳴。我太過於熟悉這種感覺了。我跟隨著我的本能,對它發出了某種呼喚。


  於是我驚駭地注意到,我的刀魂——那些花瓣——正從熔火的刀刃下方出現。由於未曾加以控製,它們從掉入這片卡戎花地起便開始燃燒,並且有著逐漸形成一片大火的趨勢。我呆在原地嗆咳了好幾聲,才匆忙地畫起降水咒的咒紋。


  “我怎麽可能用卡拉揚的刀施展出我自己的刀魂?”我想。


  火勢在降水咒的緩和下變小了,可惜我的頭發也被澆成了一綹一綹,濕漉漉地往下滴水。地上的卡戎花被燒得七零八落,與一團團的黑灰為伍,可能要等到今年夏天才能重新長出來更多。我看著那一地灰燼,忽然想起了什麽,把刀平攤在手裏,以感受卡戎的方式去對它傳達了某個命令——果不其然,熔火在我的催動下消失了。


  這決不是我的錯覺:我的體內現在存在著兩把不同的刀。


  我將它與卡戎一齊喚了出來,心情複雜地注視著它們。


  “反過來想,如果我可以在這把刀上施展我的刀魂,”我想,“那卡拉揚是否也可以這麽做——即便在它並非他的刀的前提之下?”


  我在那一晚過後將魔紋謄抄了一遍;它被我交給了柯爾曼。我隻向他擔保這可以信賴,也許能改善蘭朵的狀況。我不知道柯爾曼是怎麽與醫療區的人員交涉的,但蘭朵看上去確乎在一天天地好起來,臉上也逐漸多了血色。等到三月中旬,她終於睜開了雙眼;除了四肢稍感不靈便之外,她看上去精神飽滿,抱住我們大哭了一場。


  對於魔法陣反噬的過程,她也解釋不太清楚。她說:“我一直對那些東西比較敏銳。我當時感到主樓天台的一角的魔力場有些奇怪,於是自己也過去注入了不少魔力,想讓它顯露原本的形態——然後我感覺渾身一痛,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所幸我們僅剩的日子風平浪靜。我們用了一些時間給蘭朵補習落下的課程,然後都各自起手準備畢業後的事情。奧德已經在預備申請內院的材料了,柯爾曼據說也要繼續讀內院,杜靈讓他無需為王室那邊的事費心。我在這其間悄悄拿出熔火來鑽研,發現了它的不少奇特之處——它除了能被我當成自己的刀得心應手地使用以外,還可以細微地調整形狀與大小。我可以將它縮到我整個手掌那麽長。


  原先的兩個文學班被合並成了一個,換了更大的教室作為場地。接手五年級文學課的教授頗為無趣,不過大多數人對他評價尚好。我總是逃他的課,隻在最後幾堂課上規規矩矩地出席。最後那節課他脫下了自己常戴的棕色圓帽,用它裝滿了我們遞過去的紙條。他說我們可以把任何問題或是感想寫在上麵,他會把它們挨個念出聲來,做出解答。


  其中不乏這樣的內容:

  “我會想念你的,裘德教授。”


  “你還會繼續在霍夫塔司待下去嗎?”


  “你如何評價菲斯裏教授(一名迷人的女老師)?”


  “是否方便透露今年文學課的期末考題?其他科目也可,如有告知必償重謝。”


  我隨手寫了“你認為霍夫塔司最好的文學教授是誰”,他的回答比較敷衍:“我有許多很棒的同事。”


  不過在五花八門的提問中,某一張紙條上的文字仍舊獨樹一幟。裘德教授看到它的時候露出了一個很大的笑容,表示他將替一位神秘人傳達誠摯的致意,繼而用很莊重的聲音念道:


  “你願意嫁給我嗎,蘭朵?”


  在這個問題被當眾念出聲之後,裘德教授立刻舉起雙手以示無辜。我聽見蘭朵小小地驚呼了一聲,然後教室頓時被起哄和祝福的聲音淹沒了。所有人都能猜到那紙條出自誰手;她身邊的柯爾曼望著她,一直微笑著。


  小王子與他的蘭朵在畢業典禮前夕訂婚了。正如往年一樣,新曆857年這個不平靜的年份裏,霍夫塔司的畢業舞會還是被辦得有聲有色。我在那個時間點收到了先鋒軍的第一份任務指派,多少有些考核的意味。信上說我在完成第一次任務之後就可以轉去都城的魔法會報到,他們會將我劃分到先鋒軍的某一編號下。在此之前,我可以暫先聯絡學院裏的萊恩教授。


  信上寫了,我應當於五月底動身前往浦國第九城的某處取回某樣東西,具體地址精確到門牌號,那樣東西據信中描述,是一個封閉的、巴掌大小的黑盒子。


  我拿著信前去找了萊恩。我心知無條件服從國家是先鋒軍時刻牢記的條律,但那個地址令我十分困惑。信上說得太含糊了,任何有關進入該地址後的細節都沒有涉及。我甚至不知道這是一次偷襲還是一次交接。


  萊恩卻在看到信之後皺緊了眉頭,正色道:“作為你的魔法學教授,我建議你放棄這次任務,維森特。”


  “我可以嗎?”我訝然道,“據說如果新兵的第一次任務失敗,他們就無法被編入先鋒軍了。”


  “是這樣的。”萊恩說,同時欠身請我坐下。“但你這次的任務實在非常特殊。我想象不出上層為什麽要給你這樣的任務。我隻能這麽說,我認為它的風險很高。”


  “是鷺絲女士下派的任務?”我問道。我想起那個白色短發的新任魔法會會長。我隻在報紙上見過她的臉。


  “不,不是她。先鋒軍雖然掛在魔法會名下,但實際還是直屬於……”他似乎在後麵的說法上改了口,很鄭重地望向我,“……高層。總而言之,你接下這個任務不是個好的選擇。”


  “是因為我的年齡?還是別的什麽?”


  萊恩沉吟片刻,說:“各方麵都有。相信我,我不是在輕視你的能力。這任務不屬於一個年輕人的職責,我也不認為一個新的戰士真的能夠完成它。”


  “我還以為你作為我的聯絡人,肯定要勸服我安心將它做完呢。”


  “我的確不應該阻止你的,維森特。”萊恩說,“隻是一個教授的建議,並不來自於你的聯絡人。”


  他將信交還給我,目光還等待著我的定奪。


  “萊恩先生,我知道我也許不該問,”我說,“但這件事的目的本身,它是正確的嗎?

  他那笑容消去了一些。他雙眼之內仿佛包藏著深邃的海洋,裏麵有著我們都心知肚明其存在,但我目前無法洞徹的秘密。他什麽也沒有說,但頗為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那我就沒有什麽理由能夠拒絕它了。”我說。“讓我去吧,萊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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