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當魔法和刀光尚未縱橫於這些大陸,語言學處在起步初期、還定位於形容具象事物的時候,人們就在其間稱訴了他們針對情感的渴求。愛作為抽象的名詞,與水、火、土地、森林這些可視的詞語一同茂發出來,且令人驚奇的是,它在各類不相及的語言中擁有大同小異的內涵。
愛無疑是無所不包的。後來它被分劃出細小的一個旁支——稱作愛情。
某個國度裏曾流傳著這樣一個神話:緘默女神媞拉耳德從雲端向下看時,無意間被一名凡人的麵龐迷惑心神。她乞求眾神之王該亞為她打開通往凡界的通路,於是該亞為她揮手搭築天梯。天梯由飄浮的木匣們組成,唯有她站在其上打開匣蓋,下麵一級的天階才會隨後飛來。
緘默女神曾隻手開過四百三十八隻足下的木匣;它們裏麵一概空空如也。而當她翻開第四百三十九隻時,她突然能夠開口說話,長長的天梯從她腳下那節開始碎裂,將她由半空直接摔入人間。據諸天之上的閑言碎語講,那第四百三十九隻匣子裏藏有的便是“愛情”。
每個人所擁有的愛情實際又有所不同,從本質到到表現形態,從深度到時間。有人認定愛情定須袒懷赤忱,有人則聽憑本能緊鎖心靈。有人在目光首次交融時便能知悉愛情所在,於是迎上那崎嶇坎坷、艱難險阻。有人即便在最初便幸運地抵達終點,也對於他身處的境地滿懷懵懂。以上等等心緒,不一而足,都粗略地盡皆歸到一類:“愛情”。
不過,類似於這樣模糊的劃分,也許正是語言學的浪漫之處。
……”
“你在看什麽?”奧德來到我背後說。
“陣法學。”我說。
“不大像。”奧德伸手點了點書角,又將手在我眼前一晃,“你確定嗎,維森特?我需要通過你的回答來判斷你是否仍舊適合接下來的大比。”
我瞟了一眼右下角的書名,“我看錯了。我可能把書架的編號弄混了。我總覺得我拿的是陣法書,但它現在還沒講到陣法。”
奧德替我合上了書頁,坐到我的一邊。
“還有一個小時就輪到你了。”他說,“在圖書館隨便攤開一本書發愣半天可沒什麽意思,你都沒關注到它在講什麽。”
“我是求學心切。”我對他說,“精神上太過超脫,反而忽略了內容。”
“這就是你對於‘走神’的解釋?”
我看著奧德,嘿然一笑。他反倒比我顯得更憂心忡忡。
“走吧,”他說著,收了我的書,“我們該提前去場地。”
我點了點頭。
在一個多月前的那場詢問過後,我忍不住給卡拉揚發了幾封蝶書,質詢有關他身份那些問題。但他從那時起便斷了回信,我索性也強行按捺住了自己的衝動,專心為即將到來的大比做出準備。
以往年末就會結束的大比被順延到了今年的二月。五年級內部經曆了幾輪一對一的淘汰賽,又打下去了幾個越級挑戰的低年級生,目前已然是最後的一輪。奇數的報名者兩兩賽出勝負,在昨天交錯地比了幾場,現在終於推進到了末尾——我兩年前的話一語成讖;最後的勝負即將在我與柯爾曼之間決出。
奧德惜敗於之前的某一回,最終還是沒有和我在場上碰到。他對此沒有發表什麽言論,但我能感到他心懷遺憾,同時發覺他在今天將這種情緒轉移到了另一個地方。
“我仍舊對你準備的法陣抱有懷疑。”他說。“它過於利弊分明了。”
這是他在路上第三次這麽強調,途間和我口頭溫習了好幾遍這陣法的魔紋走向。
“它是策略的一部分,我專門挑來的課外讀物。”我說。“如果知道對手是誰還不去設計對策,那確實非常可惜。”
“不過你掌握得並不紮實。”他言簡意賅地指出來。
“蒙混柯爾曼也許足夠,”我說,“他不了解魔法士的特性——也許根本不會想要深入了解。”
奧德戈是唯一一個提前了解我全程設計的人,此時搖頭笑道:“你的靈感啊。”
我在布滿黃草的角鬥場上與柯爾曼相對致意。遠處的評判席裏似乎還是與兩年前相似的人;執行校長羅吉斯女士,西院和東院的一些教授,其中仿佛有我見過的那名刀法教授胡根。我跟奧德這回一點也沒有遲到;他坐在了觀眾席的第一排。可惜那裏缺了蘭朵,不見小姑娘飄動的卷發和清脆笑聲。
在我的正對麵,柯爾曼握刀的手很穩,隻是神態不再包含兩年前那種隱約的雀躍。他眼裏也並存著各種幹擾,或者與我相似,或者不同。
但那些繁雜的念頭都在取勝的願景前短暫地繞開了道。我看著他,知道他也在讓自己這麽想。我想我們中總有一個是一定要獲勝的,所以該拚盡全力地在此刻求取它——無論是為了誰。
它應當成為重獲新生的一個證明。
我們中間隔了五步的距離,隻等評判席一聲令下就能開始我們的對抗。
餘光裏有一束光衝上天空。我向後疾退,柯爾曼在同一時間不加猶豫地向我這裏衝來。他前進的速度比我的退行要快。彗星織的咒語稍微將他逼退了一點,但他對待這東西已經很嫻熟了,用刀背依次敲裂了那些光束。大約過了十五秒,他破開了那層眼花繚亂的屏障,我們開始近身搏鬥。
卡戎一直被我帶在身側。學生們可以自由擇選大比的武器,隻要不使出刀魂,沒人能夠分辨這是否屬於一把人工製作的刀具。我拔出它與柯爾曼對壘,在打鬥過程中將身形壓得很低;我的動作更傾向於躲閃而非正麵相抗,甚至有幾次直接從他身邊翻滾而過。
我能感到柯爾曼也沒有徹底地放開姿態。盡管我們一直小範圍地四處纏鬥,他始終沒有踏入我最初站立的位置後方,仿佛在謹慎地尋找著什麽。
當我的手第十二次有意地蹭過地麵的時候,我默念一句:“來了”,從地上縱起身,將刀向柯爾曼的麵門劈了過去,同時朝後盡可能地跳了一大步。柯爾曼不防這猝然間大開大闔的一擊,上半身當即後仰躲閃,左腳也隨之向後踏住,以穩身形。但他之後就不再動了,站直了身體,左手的刀垂落下來,眼裏是一片空茫。
我看到他的反應,知道這回是得手了。
我給他設下的第一個陣是“鏡陣”。在迷惑他視線的十五秒內,它的雛形已經在他衝向我的必經之路上匆匆打下。之後的纏鬥中,我多次與他倒換位置,空閑的右手不斷蹭過地麵以補足細節。他始終提防著我最初的站位後藏著古怪,卻未曾想真正的陷阱就設在他的背後——他曾走過的路上。
鏡陣無法傷人,隻能讓陣內人仿佛置身於一個鏡麵環繞的空間,一時間尋找不到出路。它會將陣內的中招者與陣外人暫時隔離,直到中招者正確地邁出陣法範圍為止。
它的構成並不精細,隻需粗糙地畫對形狀即可;所以它的解法也很簡單。西院五年級生大約都熟知這破陣口訣:“左三、後一、右五、前七”——陷入陣法後保持不動,然後按口訣所示走上相應步數。但此時的柯爾曼顯然並不了解內情,他試探地向前邁了幾步,腳步便隨後打了個轉,幾道光牆在他麵前與身側交相浮現。
我抓緊時間在鏡陣的四周布了幾個小束縛陣,又在十步以外另起了一個新陣。隨著時間流逝,鏡陣裏的柯爾曼漸漸察覺到了端倪。他不再尋求出陣的捷徑,而是一概靠武力劈碎他眼前層層疊疊的屏障。這手段費力卻有效,將他推往了鏡陣的邊緣。
新陣的陣紋在地麵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我的手勾畫到十字的最後一筆,聯過陣法的兩端,手掌按在了陣法的中心。
在柯爾曼踉蹌地邁出鏡陣、跌入某一個束縛陣時,黑夜也在那一刻降臨了。
沉沉的黑以我手底為圓心向外飛速擴散,如同一團吸了濃墨的雲絮脫了束縛,無限地漲開它的邊沿。地表的墨色漫向了天空,遮蔽了我們頭頂所有的光亮。我們在暗中仔細聆聽著彼此的呼吸。評判席和觀眾席都處在這陣法範圍之外,以他們的視角,大約隻能看到場地一側一個黑色的巨大圓球。
“這是什麽?”我聽見柯爾曼壓抑的呼吸聲。
“暗夜之陣。”我說著,半跪在地上,手掌還釘在陣中央,我們之間隻有它與那個生效的束縛陣依舊發著亮,“我精心研習的課外讀物。”
暗夜之陣能令中招者的魔力在短時間內徹底枯竭。除了身處於我這個位置的畫陣者,陣法範圍內的人都逃不過這一劫。它對於魔力的汲取能補充一些畫陣者的消耗,所以此時的我隻感到魔力微有下滑,並不明顯。
柯爾曼則不同了。臨時束縛陣困住了他的雙腳,魔力的抽離令他無法釋放冰屬刀魂,像前年的大比時那般破陣。我計算著那臨時束縛陣剩餘的持續時間,右手仍舊貼緊陣法維持它的運作——暗夜之陣的弊端就在這裏。它敵我不分。我得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不然它便會令我在短短十幾秒之內落入與柯爾曼相似的處境。
我打算在束縛陣失效的前一刹撲向柯爾曼,扛過暗夜之陣湧來的負麵影響,與魔力枯竭的他速戰速決。
柯爾曼起先顯得很茫然,但現在似乎已徹底冷靜下來,賽倫提安被他緊握著貼在地麵。他用孤狼般的眼神緊盯著我的所在,硬生生地把身體掰向一個隨時能夠起跑的姿勢。
“別那麽自大。”他說。
“還有五秒。”我說。
他垂下了眼睛,能夠活動的右手忽然發力一揚。
有什麽東西在那一刻破空而來,我卻不適時地把注意力放在了他臉上的笑容——那好像是帶有鮮血意味的一個笑。緊接著我感到我右手的手腕襲來了一陣巨大的疼痛,它立刻麻木且高腫起來了,被衝擊力帶離得向後挪去,脫離了陣心的位置。
魔力如潮水一般從我的脈絡裏抽離。它帶來的虛弱感與疼痛並駕齊驅,讓我在一瞬間重心不穩,翻倒在了地麵上。五秒的時限早已退至盡頭。我就地一滾,避開了柯爾曼致命的第二擊。但他占據了上風;我仰躺在地上,左手的卡戎抵住他重拾的賽倫提安,他向下施著力,居高臨下地望著我。
他孤注一擲,向我拋出了他的刀——並且他成功了。
我確實太過自大。哪怕他確實對這個陣法的訣竅一無所知,他仍舊通過觀察一擊得中。我的右手微微一動就疼痛至極,不提大型的陣法,連小型的符紋大抵都要畫得艱難。我所倚靠的魔力上的優勢,已經在他這一舉之後所剩無幾了。
“認輸嗎,維森特?”他說。他的刀刃還在向下壓,向我的脖頸一點點逼近。遠處的黑暗因為脫離了畫陣者的掌控,正迸裂出絲絲裂痕。
我也在問我自己同樣的問題。事實上大比就是這樣——說不上多麽複雜;一著不慎,就很難從頹勢中走出。正如柯爾曼之前誤入了鏡陣,隨後便栽進連環的陷阱。隻不過我此時的境遇比起他那時,還要少了更多轉機與變數。
“那是什麽,控火咒?”柯爾曼看向我的右手邊。我剛剛試圖憑借印象在地麵畫出一個完整的圖紋,但因為手腕的顫抖而收效甚微。它隻濺出幾顆零落的火星,在這漫漫的黑暗裏顯得渺小至極。
“對啊。”我說。“內測版的,不太完美。”
柯爾曼皺了皺眉頭,表示不想與我多費口舌。
“認輸嗎?”他再一次地確認道。
卡戎離我的脖頸越來越近,刀刃在與賽倫提安交抵時閃出暗色的寒光。
——“我會在三年後將大比的勳章摘給你。”
——“要記得我曾說過的也隻是‘也許’?”
——“那讓我來把這個詞摘掉吧。有點妄想總是好的。”
我自那時起總是避免想起我與卡拉揚的對話,它卻還是在此刻不聽勸阻地冒了上來。而至今當它回顧我腦海的時候,我都從頭到尾地熱血沸騰。
我緊緊地握著卡戎的刀柄;我的脖子似乎已能感受到它尖端冰涼的溫度。
“怎麽可能。”我說道。
我登時感到右手的疼痛不算什麽了,左肩某一點上突如其來的魔力湧入推擠得我每一個骨節都在呻吟,龐大的痛苦在我全身炸裂開來。我的刀魂脫韁般地從卡戎的刀身竄出,在電光石火裏劃過柯爾曼的兩頰,於他身後燃起熊熊火焰。但花瓣的數目比起以往多上太多了,奔湧的速度又是如此之快,以致於我根本不能說清它們的原型是一片片的花,也無法看清它們湧現的軌道。柯爾曼大約更加不清楚;他震驚地望向身後,那裏的衝天火光把正在碎裂的黑夜一寸寸染上紅色。
他的手不覺懈了勁,我從他的刀刃下逃出。
我渾身各處無一不在痛,還有那種魔力爆發後過度透支的窒息感,隻能抱著手臂撤向角鬥場的一角。黑暗的籠罩已經徹底消失了,但那場地裏流竄的火光依舊,它追逐著柯爾曼的身形不放,火舌將他卷入一層又一層熾熱的包圍。
“第二個被引爆的‘節’……”我想道。
我聽到遠處有人隱約地在說“控火咒”之類,然後大約是魔力幹涸的柯爾曼脫了力,令這場決賽被敲定了結局。火焰還在不屈不撓地燃燒著,一團混亂都留給了角鬥場的工作人員。
大比的結果已無懸念。羅吉斯女士在之後將那勳章授予了我,並且有些不大情願地貼了貼我的麵頰。
“你非常棒。”她說。
萊恩站在一旁笑著,指點了我勳章的戴法——我這才知道,大比頭名的勳章並非要配在胸前。它拇指蓋大小,精致而厚重,正麵刻有霍夫塔司學院的紋樣,背麵刻有我名字的縮寫,刻痕還發著燙;可以充作一枚袖扣。
柯爾曼在與我握手後也下了場。
“很厲害,”他說,“我沒想到你在那個時候還能爆發出魔力。”
觀眾席裏的學生們已經跳了起來。我聽到有人高呼:“今年的勝利屬於西院!”隨後類似的聲浪一波蓋過一波。東院的人顯然不太滿意,立刻與對麵唇槍舌戰起來。西院坐席已經被歡樂的海洋囫圇淹了過去,小花鳥衝來擁抱我,似乎是想把我抬起來轉上幾圈,不過沒成功。奧德也輕輕用手臂環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找借口提前離開了慶祝會,滿身疲憊地回到公寓。那些對決、歡呼與火焰的熱度,好像都已經在此刻被拋向了遙遠的過去,隻留下那深入骨髓的痛覺遺下的軌跡。我撫摩了一下左袖釘著的勳章,拉開`房門,盤算著怎麽用最快的方法把自己丟到床上。
可一個封閉的木盒阻住了我的腳步。我盯著它看了片刻,將它從地上拾了起來。房門在我身後關上,被我的後背死死抵住。我似乎心有預感,翻開那盒蓋的手都有些不穩。
盒裏盛著一把淡金色的短刀——是我熟悉的那一把,刀柄有著綺麗的玫瑰刻紋。盒子的各個角落都沒有署名,僅有一張簡短的便條隨我的舉動飄落在地上。
我雙膝僵硬著,仿佛魔力再一次地從我體內被抽空了。我甚至無法作出一個正常的撿拾動作,隻好俯下`身去看它。紙條上麵寫著短短的一行字,正對著我,從左到右地攤平在地上:
“你征服了我,所以它屬於你了。”
我衝向了屋內半開的窗口。隨窗扇被我推開的唯有一片夜晚的寂靜,外麵樹影婆娑,仿佛從未有人經由這裏走過。
卡戎已經被我收回體內了,“熔火”被我配在了側腰上,大衣的衣擺遮住了它的存在。我在學院裏四處奔走——還不算深夜,隻是天色變得漆黑,四處霧蒙蒙地泛著水汽,月亮半掩在雲層身後。我胡亂闖了好幾個地方,才後知後覺地想到我這麽尋人算得上毫無章法。但我已經十分疲憊了;我的步子慢了下來,開始漫無目的地帶著我朝東院那邊走去。
我熟門熟路地溜過東院的門禁,發現我正穿過那片霧柏林,走向後山。我總覺得那裏該有些什麽,然後我想起我兩年前跑步時曾在那裏撒下一把卡戎花種子。我挑過地勢稍平的那一大片播種,並且常在途經時懷著半吊子園藝師的熱切照料它們一番。我最後一次看到它們時,它們已經從土裏冒出了一點新芽。不過後來我身體方麵的鍛煉結束,我就沒有特意去故地重遊過。
我循著我的記憶在山上轉了幾轉。我幾乎是閉著眼睛走到了那片我熟悉的地方。那裏已經不光是一地野草了,曆經兩年之久,橘紅色的卡戎花格外茂盛地長成了一片,纖細的花莖甚至快要長到我齊腰高。我摸了摸其中之一的花瓣;它看上去柔軟而又熱烈。
但在那重疊的花影裏,我的視線忽然掠過了另一團本不屬於這座山的影子。大約有人正坐在不遠處享受寧靜,那些橘色的花恰巧沒過了他的頭頂。我深吸一口氣,向後退了退。我能感到一些卡戎花輕輕彈到了我的小腿上。
我聽到了窸窣的聲音。那一叢花影被徐徐地從底部撥開了,展露出那人月光下的麵孔。
“恭喜你,維森特,”他說,深深地看著我,“好久不見。”
我有一瞬間忘記了我該如何應對。我大約問了他很多問題——它們全都超出我理智地向他湧去。我記得我問了他為什麽要來到霍夫塔司,問他他究竟擁有怎樣的過去,問他“融合”的秘密,問他為什麽要給我他的刀……我還提到蘭朵。他隻是用雙眼望著我,一個問題也沒有回答。
“我不能回答。”他說,“不如和我來打上一場吧,維森特。”
他這無疑是默認了那些人對於他的判定。我的刀微微顫動地落在我的手上,和他在短短的時間內交換了幾十招。也許稱不上交換——我太橫衝直撞了,失卻了一切邏輯的捆縛,隻任疲倦、狠戾與悲哀牽扯我的一舉一動。那些數小時前我還能做出的著意策劃,此時突然一齊變得太過艱難。卡拉揚手裏甚至沒有刀,都能像打敗當年那個初學者那樣打敗我。
但他沒有舉手去打敗,堪堪與我維持著一個平局。
我揮刀的手骨在吱嘎作響,那“節”被引爆的後遺症也在不停提醒著我的無以為繼。我沒有就此止步,想在這個過程裏耗幹我的最後一絲力道,這樣便能使我充斥疑惑的大腦得以停轉——疑惑總是令人痛苦的。它令我太過痛苦了,尤其是在卡拉揚的臉無可辯駁地回歸到我“現實”的那一刻。
我終於在某一步時承受不住我自己向前的衝勢,撞得卡拉揚同我一起向地上倒去。他仿佛忘記了閃避,任由我摔在他身上。
附近的花被我們壓倒了一片。我努力支起手肘從他身側半撐起來,發覺他仍舊在看著我,卡戎花色的頭發從他脖頸旁散開,月光在他眼底滾動著。我們離得太近,呼吸與目光都彼此交融。
我手中的刀茫然地跌在地上。我好像忽然清醒了一點,於是我又能開始說話了。
“我不介意‘融合’背後藏著什麽。我知道你在教授我的初期並不想為我開辟刀魂。”我說,“特意教我刀法對於你的一切目的來說——無論什麽——都沒有意義。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事實上,連我自己也並不能完全篤定我自己的這番話,但我想我是賭中了。卡拉揚愣在了原地,我能感到他的身體變得僵硬起來。這好像是他今晚第一次流露的失態。
我的後背傳來一點撕裂般的疼痛——我已有些撐不住這個姿勢,隨時都可能再度朝下摔去。我低聲喘息著,試圖去想些別的來蓋過它。我本以為我的血早就在冰涼的空氣裏冷了下來,可是現在還沒有;它化作了更加濃烈與冷靜的瘋狂,披著布滿尖刺的戰衣,讓我在此刻說起了胡話——我知道我不該說的。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在說什麽。柯爾曼之前說得對,我什麽都不明白。
“你在教我刀法的那一天曾經問我,你為什麽要為我犧牲。我當時沒辦法給出答案,但我現在可以試著給你一個原因。”我說,“是因為你非常地愛我,對嗎?”
他沉默了片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然後我聽見他隱隱地發出幹澀的悶笑聲,胸膛在我身下一抖一抖。
“我啊,我愛著你嗎?”他輕聲說,“是的。是的。”
他揪住了我的衣領,把我猛地拽向下方,隨後深深地吻住了我。
有一陣我看到我眼前的景色由大地變作了天空,但那一小片空白很快又由卡拉揚填上。我們似乎親吻了許久,彼此索取著,久到血腥味從我們唇齒間漫延開來,那些卡戎花淡淡的氣息灌滿我們的鼻腔。我仿佛一頭紮進了一場無邊又絕望的殺戮,但我的心底又輕輕地落了一朵花——就像那花朵本該有的顏色一樣,熾烈又溫柔。
卡拉揚忽然扣住我的手,從那片被壓得七零八落的卡戎花間將我拽了起來。零零碎碎的塵土從我們身上滑落;我們麵對麵地站著,他將我的左手慎重地貼到唇邊。
“請你也愛上我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