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在一路奔波之後,我回去好好地睡了一覺,疲倦得甚至沒有做任何夢。我大概隻睡了幾個小時就醒了,醒的時候天色還沒到正午。這時候晚起其實沒什麽關係了——霍夫塔司的最後一門課在昨天也宣告了結束,已經到了可以皆大歡喜、動身準備暑假的時候。
我努力打起精神,將渾身上下收拾了一番,拖著步子來到了劇院門口。跟我想象中的空曠不同,劇院外的空地有不少人,大部分在歡聲笑語地走來走去,給一個柴和幹草堆構成的篝火上添磚加瓦。有人拿著紙牌和甜味跳棋,有人捧來樂器和食物。
“這裏有什麽活動嗎?”我叫住了一個臉生的人,“好像很熱鬧。”
那人對我說:“是教授們的正式歡送會,今年合約到期的教授有不少——據說昨天不是都結課了麽。你要加入嗎?五點開始,現在還早。”
我婉謝了他,去掏兜裏的鑰匙。
劇院偌大的門在我身後被關了起來,於是外麵的笑聲都聽不見了。
我為租借劇院的事很早就填了申請,換來了今天一下午的使用權。從大門到舞台的路很長,我沒有去點亮懸在廳中正上方的主燈,在黑暗裏慢慢地走了下去。舞台燈是提前調亮的,燈下放著一架鋼琴。
我總以為,我並不知道該給卡拉揚什麽——我隻知道那些我曾經對他說出來的所有東西,都是不足以包涵的。他給了我那麽多拯救、關懷與愛。他就像我在這世上的另一個影子,我們都能將彼此的心一覽無餘。他隻要提及短短一句隱語,我就能立刻明白他在代指什麽;我隻要把一頁做了標注的詩給他看,他就能立刻解出我的看法。我們一起針砭時弊、一起衝泡茶葉、一起讀書鬥嘴、一起練刀、一起度過漫長而無聊的懶洋洋的下午。是的,哪怕他擁有那麽多我所不知的秘密,哪怕我從未對他說起肖恩家的故事,這也沒有改變什麽。
所以我想,他應該有一場來源於我的、隻屬於他的送別表演。
離五點還有二十分鍾時,我的手指在琴鍵上輕輕地碾來碾去,用了很久才發現我在重複《艾德堡第六奏鳴曲》裏麵的慢板部分。
離五點還有五分鍾時,我停了下來,在舞台邊緣踱了一圈,遲來地覺得僅有鋼琴的台麵太過空曠。沒有任何飾品是我現在能趕去備來的。我想了想,在這個無人的地方放出了我的刀。刀身和我手指貼在一起,有許多橙色的花瓣沿著刀刃的方向簌簌滑下。
承蒙他的教導,我已經能控製一定數量的刀魂不隨意燃燒了。
離五點僅剩一分鍾時,我幾乎是張皇地認定他未必能準時到來,也許會在門外的歡送會上耽擱時間。我譜架上的懷表慢悠悠地轉著它的指針,像是與其主人一點也不心意相通。
我不再練習了;於是巨大空間裏隻剩下了指針哢哢旋轉的聲音。我機械地計數著,直到其中的一聲與劇院大門被推開的聲響重疊。盡管那隻是短短的一刻,短短的喧雜從門外流入寂靜的門內,我還是從隨之湧入的光線中捕捉到了卡拉揚的身影。
門被關上了,舞台以外再度陷入了黑暗。他同樣沒有去點亮劇院的主燈。
分針合到了刻有“12”的正上方。我把手搭上琴鍵,開始起奏《艾德堡第六奏鳴曲》。
他曾在我麵前彈過的這首曲子,我曾向蘭朵討教,私下裏練習了好幾個月,直到我能將琴譜倒背如流。當他彈起它的時候,我能陶醉於它裏麵的濃烈情感;但當現在我彈上這一遍的時候,我已經無心去想曲子本身的意味,哪處落手應當孰輕孰重。有許多過去相關的片段在我眼前閃回,占滿了我的視野,從他在羽鎮房間演奏的樣子,一直到溯至我們最初的相遇。
我以為我早已不記得他對我描述的初見場景了,就是那個我駕著紙鳥滾到一圈人裏的時候。但這記憶現在忽然浮上水麵:我確確實實曾朝他匆匆瞥過一眼。他那時坐在遠處的草坪上,向我這裏的樹林投來目光,陽光把他身上顏色的界限柔和地模糊了。我沒有認清他的臉,唯獨覺得他非常好看。
我手指上下起落遊動,而我已然無法分辨我彈奏的優劣之處,隻是放任那些奔流的音符一直載我到終點。隨著最後一個音輕輕地落下,我籲了口氣,扭頭去尋找卡拉揚的位置。
他沒有坐在劇院裏任何一個座位上。他在黑暗裏悄然踏過了長長的階梯,現在就站在舞台的正下方。舞台很高,台麵到他的胸口。他正目不轉睛地朝我這裏望著。
我從琴凳上起身,踩著那些卡戎造出來的花瓣,在台邊離他最近的一處半蹲了下來。
我低頭對上了他的目光。我們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他眼底的灰在這暖色的燈光下已經不明顯了,唯餘一種透明般的淺藍。我仔細地盯著它們,想辨別那裏是否真的有水光閃現,還是我的一個錯覺。
“這是一個很好的驚喜。”卡拉揚低聲地開口,“你像是想著什麽幸福的事來彈它的。”
我原本有那麽多話要對他說,它們甚至都夠我排上一個長長的次序,每一樣都能讓我說上一截;但這個時候也沒有了。它們好像已被我用各種方式說過千百回,以致於再沒有必要多說上一次,於是在這時統統地離我而去,飛向上空,與劇院中央那盞本應被點亮的燈一起沉默。
“我可以擁抱你一下嗎?”我對他說。
“當然。”他這樣說著,沒有一絲猶豫地在下麵張開了手臂。
我直接跳進了他的懷裏。
我胳膊掛在他肩膀上,聽他在我耳邊說:“看來你的刀魂已經有所成就。這樣下去,我的確可以期待你五年級的大比了。”
“可你就要走了。”我頓了頓,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我感到他把冰涼的下頦埋在了我的頸窩裏。
“如果你仍舊需要我,”卡拉揚說,“我們總會再次相見。”
劇院外的歡送會不知道進行到了哪一步,那尖尖的篝火大約已在黑夜中燃起,伴隨著食物炙烤的香味,許多人的交談與歡笑,也許還有各類千奇百怪的音樂,消散進了同一個溫暖宜人的夜空。
外麵多麽地吵啊,他們怎麽能體味到一牆之隔的旁人的心聲呢?
我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公寓,敲開兩瓶檸檬水灌下了肚。我手裏是一個信箱裏取回來的信封——這也是我這學期收到的最後一隻同樣的信封,裏麵放著一張成績單,上麵有個“A”。
教授評語那欄一個字也沒印。我翻到紙的背後,發現上麵被人手寫了長長的一段話。
“你是我見過的最有天分的學生,無論文學抑或其它方麵。你擁有充沛的藝術感、韌性與創造力,始終為我帶來驚喜。你同樣也是能夠喚醒他人的存在;你本身就像是一株靈感。也許你想說,你總在接納我的給予,但事實並非如此。我們之間的聯係從來都是交互的,並且我為此感到無限喜悅。
我很慶幸,我能在短暫的任課生涯——短暫的一生中——同你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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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文.卡拉揚
致他的學生維森特
856年夏”[/align]
我把那張紙仔細地折好,夾在了書架中的一本書裏。我覺得我不能就此一頭紮進床裏,得到外麵走上一走。
我似乎是莫名其妙地逛進了史密斯老先生的家裏,他為我做了點糟糕的點心,倒了熱牛奶,並在我茫然地將它們一掃而空後,以他自己過於死氣沉沉的理由把我驅趕出去。我按照他的指引尋找著同齡人的去向,忽然想起奧德這時候沒有要看的功課,大約已經在準備入睡了。
我不願發上一輪蝶書挨個詢問,便隨便爬到一棟矮樓的天台上坐著。下麵相對熱鬧,好像有人的說話聲。我定睛朝那邊看,竟然還有我熟識的麵孔。
“維森特!好巧,你怎麽坐得那麽遠?”小花鳥頭上頂著花環,在下麵笑嘻嘻地對我打招呼,他身後一群我不認識的男女學生也衝我揮手。
我對他喊:“身困體乏,沒有精神。”
他像是很痛惜地說:“哥們兒,那讓我為你來上一曲提提神。”
“什麽?”
我盯向他的手,倏然發現他拎著一把六弦琴。他身後的人的手上貌似也各有東西。
“我的樂隊!”小花鳥說,“你忘了嗎?”
我這才想起來小花鳥的樂隊。他們那幫人甚至在《愛爾瑪》上演的時候客串過一回,都屬於小花鳥組織的社團成員。
小花鳥先坐下擺了個抱琴的姿勢,繼而轉向身後其他人:“我們給天上那隻迷途的羔羊展示一下最新曲目。”
其他人坐坐站站,然後溫和的前奏響起來了。先是男中音與男低音的混響,接著女聲也悄然與它融匯到一起,不分彼此。
它節奏舒緩,旋律蔚為動人,像是一首略帶憂傷的民謠,把我拖進了一個夏夜的夢裏。
“你見過那朵隨風而來的油桐花嗎
我為它顛倒白天黑夜
風雪兼程,背井離鄉
我總在妄圖追及它啊
我的摯愛
你見過那朵隨風而來的油桐花嗎
它似乎永遠懸在前方?
映照我心裏每一座孤村,催醒我疲憊的信仰
它聽得懂我的心曲啊?
我的摯愛
你見過那朵隨風而來的油桐花嗎
它和我一同睡在山原最冷的雨裏
覆蓋我孤零赤`裸的臂膀
它在我心裏歇落啊?
我的摯愛
你見過那朵隨風而來的油桐花嗎
它引我渡過層疊的戰火
陪我酒醉於酣熱的沙場
為什麽它再度離我而去啊
因為我又要背井離鄉?
你見過那朵隨風而去的油桐花嗎
我推開木門就此行向遠方
我把它給我心愛的姑娘鬢邊戴上
這樣它就能長存不調
它永不凋謝啊 我的摯愛
它永不凋謝啊 我的摯愛”
我在這悅人的歌聲裏把頭埋進手心。
我和卡拉揚最早的碰麵是在一年級的夏天,同他首次交心的談話也在其後的另一個夏天發生。我還在等待著今年仲夏的到來,它卻已經早早地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油桐》是我聽著Simon&Garfunkel版的寫的,雖然小節完全對不上,但腦補的是這個旋律……寫得比較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