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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新年很快過去了。我在三月份完成了厚厚的一本手寫稿,隨後在我們這堂文學課上貼出了開放麵試的海報。海報上說明了簡要的劇情梗概,並在下麵列出長長一串角色單子。如果是來試鏡主要角色的話,還須提前背上大段的額外台詞。


  他們在課後圍在海報附近簽字,同時紛紛對我的無妄之災表示同情。


  卡拉揚排在最後,問我:“你沒有給自己安排任何角色?”


  “事實上有很多角色;我懷疑有不少龍套的戲份會被閑置。”我說,“如果劇裏的馬戲團沒有招夠群演,那我也可以效力一二。”


  我們把麵選男女主角的時間定在一個周末上午,租用了一個采光很好的教室作為麵試地點。屋裏三麵都是鏡子,我跟卡拉揚靠牆坐著,充當麵試官。我請來了隔壁班級的女學生幫麵試者對台詞,但她中途有事不得不離開,於是屋內坐得最久的還是我們兩個。


  “你覺得上一位的表現如何?”趁著交接的間隙,卡拉揚問我。


  “對於尤金來說不合格。足夠輕浮了,但過了頭,就顯得油滑和狡詐。我認為更像引誘尤金墮落的那個普徹尼。”


  “歪打正著。”卡拉揚在名單上畫了個圈。


  下一位推門進來的是小花鳥。可供試鏡的尤金選段一共有兩個:一段是他的資助人因病垂死時,對尤金發出的警語令他幡然悔悟;一段是尤金先一步替愛爾瑪刺殺俱樂部主辦人,同她逃往家鄉後對她吐露心意。小花鳥選擇的是後者,不算太出乎人意料。


  這是一段長獨白,所以不需要與之搭戲的人。法蘭西斯科望著虛空中的一點,輕咳一聲,慢慢開腔。


  “如果你要就此背棄我,我是不會說什麽話的。我呢,現在孑然一身了,什麽也不是。不再是‘俱樂部會員’,不再是‘男爵的侄子’,甚至要逃之夭夭,沒法做‘鄉紳的繼承者’。我斷了他們的財路,他們大約恨不得我死,多半不肯讓我安安穩穩地追求心上人——我知道,這本該用上很久的。我知道,我知道。”他擠出了一個不大好看,然而充分洋溢欣喜的笑容。“總之不該像是現在這樣,又草率,又格外魯莽。我現在這麽愚蠢地站在這裏,多像那個頭回踏進都城、滿心急切與虛榮的傻小子啊。我的腳下還是沾著泥土,我的襯衣因為奔波而褶皺了,我仍舊在與你對視時胡言亂語,過於匆忙。”


  他鬆開了攥緊衣角的手,金發隨著他身體動作的幅度晃到我們這一側。


  “可就算在那些最顛簸的夜晚,我半夢半醒間時最思維朦朧的時候,我也從未質疑過我做出的選擇;它非常好。它把我和你綁縛在同一條路上了。如果我看到死亡的暗影在我眼前劃過,我會在那一刻感到甜蜜,因為它的刀刃沾滿了舊日的糖霜。如果我得知你不再需要我,我就安心地伸著脖子,等待它或早或晚的來襲。我是一無所有嗎?也許幾乎是這樣的。我得這麽慚愧地說:我目前能給你的唯一一樣東西——來,你可以將手放在這裏,垂在我的胸膛上——你感覺得到它在胸腔裏的躍動嗎?我隻有這麽點零星的東西可以給你了。”


  他的膝蓋碰在地上,朝那個方向半跪下來。他的頭還仰著,仿佛那邊的光照點亮了他的眼睛。


  整個屋子靜默了片刻,我與卡拉揚鼓起了掌。


  “令人印象深刻,法蘭西斯科先生。”


  “感情充沛,非常精彩——呃,出乎意料。”我對他擠擠眼睛。“可以進入下一步了。等我們為你現場挑一段短台詞。”


  事實上,小花鳥的這段演出滿足了我對尤金的所有構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認定的主角人選就是他了。


  卡拉揚將一張紙條推了過來。我瞟了一眼,發覺是尤金在進城路上和愛爾瑪相處數日後對她說的一句話。


  紙條上的那個尤金跟現在小花鳥選擇的這個完全不一樣。他不知世事、搖擺不定,卻有著年輕人特有的意氣飛揚與發亮的自矜自傲,需要用截然不同的方式來演繹。


  “由於我們的助手意外離場,你遺憾地失去了一名可以對戲的女孩。”我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不過公平起見,你還有我,不算太糟糕。”


  我走到他身邊,一手遞給他紙條,給他簡單講解了背景。


  他盯著紙條很久,中途反複朝我這邊飛來質詢的目光。


  我等了片刻,說:“可以了嗎?”


  他兩頰收得緊繃繃的,緩緩點了頭。我將手伸給他——這段劇情要求尤金拽住愛爾瑪的袖子。


  他凝視我好一會兒,皺了皺臉,似乎是在艱難醞釀,半晌後終於走上正軌:


  “說呀!說你愛我。說——”


  他台詞尚未說完就被自己的噴笑聲打斷了。他手掌蓋在臉上笑個不停,跌跌撞撞地退到鏡子一邊。


  “不好意思,維森特,能不能換張臉,對著你我實在——”


  “嚴肅一點,法蘭西斯科先生,初次見麵。”我對他說。


  他嚷嚷:“維森特,你不能害我!”


  還是卡拉揚出來救場。他善意地指了指打開的窗子,對小花鳥說:“你可以試試那條窗簾。”


  於是情景變成了小花鳥拽住窗簾振振有詞,窗簾下擺權當那一條可憐的袖子。不過令人嘖嘖稱奇的是,他麵對窗簾時的確比正對著我表現得要好上很多;我不由得開始反思自己。


  “說呀!說你愛我。說你愛我——我知道的!”


  我忽然非常地明白,法蘭西斯科這樣難以定性的人為什麽能夠吸引一個又一個的女孩。他這時候的眼神確實是很有“尤金式天真”的,無辜、驕傲而又躍躍欲試,即便是這類自大的話,用他此時此刻的腔調轉出口,也令人起不了厭煩的心。


  他說完這唯一一句台詞之後就撒了手,轉頭笑嘻嘻地看向我們。我對他比了個“悄聲”的手勢,然後目送他下了場。後續又來了幾人;我和卡拉揚交流片刻,對尤金的人選已經有了定論。


  稱心的尤金選角令我鬆了口氣;但想到接下來女主角的試鏡,我便覺得後者會更加催人頭痛。然而我沒有想到的是,愛爾瑪人選的確定竟然比尤金的還要快上很多——因為明奈利是第一個出場的。


  她選擇的是與仇人對峙的那一段。這裏的愛爾瑪狼狽不堪地闖進了俱樂部主辦人蓋羅狄的宅邸,把刀橫在他的脖子上。從小養大她的家庭在多年前被此人的逐利波及,一夜間被新法剝奪了公民的身份和財產,和幾千人一同被催逼著趕往蠻荒的雪原,從此失去音訊。她是唯一僥幸逃過一劫的那個,從此四處流亡求學,做著複仇的籌備。多年的仇恨輒將了結;她此時的眼都是紅的。


  我很少見過明奈利除了“麵無表情”以外的表情,所以先入為主地認為她不適宜演愛爾瑪。愛爾瑪雖然在救下尤金時態度冷漠,實際仍有溫和之處能由細節流露出來。況且這個角色前後反差可觀,需要的是更激烈的、善於變通的演技。


  我細細地觀察明奈利,忽然意識到她還未開口,眼底竟然真的泛出紅色了。


  她好像是真的在憤怒。肩膀微微顫抖著,手中指向仇敵的刀卻一動不動。


  “瞧瞧你——你們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啊。”她的聲音就像冷硬的頑石一樣;她每吐出一句話,便如同在頑石間迸出一道縫隙,“隻要你們手指尖能夠到的、稍稍沾了點油腥的地方,你們就去貪、去搶、去偷渡,做起那些可鄙的笑麵生意;每個人還要帶起禮帽,在陰影底下心照不宣地互相致意。你們買賣官職、私改律法、蠅營狗苟、媚上欺下,把黑塗作白,把白碾成黑。底層者被你們蔑視——被你們像蚊蠅一般隨意發落,以致於你們連路過他們的門楣都要爭先皺起鼻翼。可你們又把他們視於值得被坐擁的數目,哪怕隻為聽聽口袋裏金錢的響聲,或者將他們充作屠刀下的戰利品!”


  她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著,整個人急促地喘息,逼近一步。


  “我有時間,蓋羅狄.埃塔。你會帶著我們的痛苦與仇怨死去,你的屍體會曝在亡魂的哀叫而非泥土的垂吻之下——我現在就殺了你。”


  她的演繹無可非議,順利地進行到下一階段。我們為她挑選的短台詞部分出自尤金與愛爾瑪在俱樂部的第二次見麵,同樣地,也隻有一句話。


  這個場景應當是這樣的:愛爾瑪坐在俱樂部舞台的燈下,身前的桌子擺放著著一排麵向下的撲克,每張撲克都對應一杯不同的酒,抽到哪張牌就要將對應的酒一飲而盡。這些酒裏一半都有劇毒,一半兌了功效各異的藥劑。有的藥劑似乎隻會帶來一個無傷大雅的惡作劇,譬如將飲用者的頭發炸上天,矗立半個晚上。有的則惡毒多了——能讓人渾身痛癢發紅,痙攣地翻滾在地上,直到斷斷續續地咳出膽汁。


  隻要抽牌者能抽到牌列裏最大的那張牌,他便能要求俱樂部滿足他一個願望。哪怕這幾率多少顯得渺茫了些,俱樂部的會員們仍舊一致認定,這是一個仁慈的遊戲;因為酒是可以被一杯接一杯喝下去的。


  那張最大的牌上畫著帶冠冕的大頭人像,會員們戲稱它為“他們的神”。正是它威力無限,誘得那些走投無路的人源源不斷地前來,報名做夜晚的犧牲品,黎明的死屍;正是它慷慨地下放恩澤。


  愛爾瑪終於在這晚辟得門徑,捂著她那複仇者的身份,躋身到這光亮的台上來。她麵前的牌遲遲未動,背麵精致的花紋在她眼底放大,搖來晃去,仿佛正迫不及待地昭示著它們間總有一個承托著她的期翼。她餘光裏的那些富家子弟們衝她打著呼哨,催促般取笑著,說著隱晦的下流話。


  “事到如今,隻有神能保佑你啦!”他們哄笑著,把口袋裏的徽章摘給她看,上麵印有那個大頭人像。有人對她喊道:“說呀!說你愛它。說你愛它——”


  她已經喝錯了兩杯酒,正竭力借混亂的記憶來排除那些錯誤的可能。更遠處的人影在她眼裏籠著一層霧;她甚至不知道裏麵是否會有著某個青年,那個她隻有兩三麵之緣的、無意間被她救下的人。她一眼就能望到他的心底。他的心意在她麵前似乎有些過於坦誠了……


  杯盞、骰子、笑聲的碰撞,模模糊糊地隔開了那些不斷衝擊她的人聲,竟然將這台下的牛鬼蛇神的影子與她記憶裏拽住她袖子的人重疊了。


  “說呀!說你愛它——”還有人在叫著。


  垂下的眼簾擋住了內裏傾瀉出的怒火,於是改由台上一張幹裂的嘴唇低聲說出——但誰也沒有聽見。大約她自己也沒有。


  “可是,”她嘶啞著聲音說,“我在那一刻已經把我的愛全都交給了那個青年……哪有多餘的份額來愛你們的神?”


  我把目光從俱樂部夜晚的燈下收了回來,麵前仍是明奈利與光照充足的教室。她坐在我搬來的小桌附近,手還搖搖欲墜地懸在桌麵上空,仿佛那裏真的躺著一串無形的紙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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