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經過岩洞一戰之後,我跟柯爾曼之間的氣氛緩和了許多。我們已經徹底從光幕外的那條路走出,又順著可辨的道路向迷障深處走了一段,手上的紙片卻毫無動靜。正當我舉著它左右端詳的時候,我腳下不覺踏進了一片歪著枯草的野地。我餘光掃見柯爾曼的背影停下了,於是抽離開目光,不明所以地抬起頭來。
另一幫分屬其他陣營的人竟就站在十來步以外,不約而同地也刹住腳,隻在原地向我們這裏打量。我們雙方對這場偶遇的態度都並不輕鬆;刀握在柯爾曼手上,我已經擺出控火咒的手勢,僵在那裏沒做出下一步舉動。對麵有四個全副武裝的刀者,從他們身上的痕跡看來,他們也在這片迷障裏摸爬滾打過一段時間了。然而他們竟都像是警惕,甚至像是畏怯著我們一樣,沒有人肯上前一步,跨過我們之間這一長段距離的意圖。
“倘若你們隻打算路過的話,大可以放心走過來。”他們為首的那人率先發了話,“我們出來尋找波衛的火種,對你們沒有敵意,大家不需要在爭搶上浪費時間。”
那人甚至把刀插回了刀鞘裏,隻挾著一張紙片。他身後的人似乎尚未放下戒心,刀還提在手裏,但不再舉在身前了。
柯爾曼沒有應答,卻也把刀半插進鞘,我向他們一點頭,便與柯爾曼直接朝對麵走了過去。
鬆軟的泥土墊在我的腳下,仿佛在暗示著一段尋常而安逸的路途。我的心頭卻在半途炸開了一絲危機感,令我匆匆向前麵魔法波動的方向望去;一隻灰色的大鳥從那批人背後飛出,在空中振翅劃了一道弧線,疾衝向我尚撚著咒術的右手。我急忙縮手放出控火咒,手指所向的火焰竄動著,令那鳥兒高叫了一聲。但那火竟僅限於從它的身軀裏直穿而過,沒能將它成功擊垮,隻使得它羽毛的顏色變淡了一些。
它在快貼近我時猛地一擺頭調轉了方向,朝著柯爾曼俯衝過去。
“當心,柯爾曼,那是他們之一的刀魂!”
與刀者直覺掛鉤的都是與性命關聯的攻擊,第一反應往往是根據判斷來防護要害,可那灰鳥的一舉甚至稱不上是攻擊,隻是一個狡猾的偷襲。柯爾曼閃過了它,但它鋒利的喙啄斷了柯爾曼腰袋上係著的線,腳爪勾住它重新飛回了半空——那是我們盛著三枚火種的袋子。
柯爾曼立刻想要上前,被我拽住了。
“前麵某一處可能有陷阱,”我說,“你的刀魂不合適,還是我來。”
我念了反射彈的咒語,指尖處匯集起一個白色光球,指向我腳邊的地表。它重重一彈,變了方向,正中意圖飛回的灰鳥身上。這回魔力集中的攻擊奏效了,灰鳥尚未飛回波衛人那一側,在半空發出一聲哀嚎,某個波衛人也在這攻擊之下捂腹彎腰。那鳥斜斜地向下落去,艱難地撲棱了兩下翅膀,最終還是力有不逮,任戰利品順它垂墜的腳爪滑下。
灰鳥受到重創,波衛人那邊已經蓄勢待發,形態各異的刀魂升騰在他們身側。柯爾曼的手按在刀鞘上,等待著放出他刀魂的最佳時機。我難以在這時思考更多,快步直衝向下落的腰袋,跳起去抓。我搶在了對方前麵,將袋子實實在在地攥在了我的手心。
這裏全都是衰草的清香味,隨著下落時的風猛烈地灌進我的鼻腔。我卻在這時無意間窺見了那個捂著腹部的波衛人的表情:他的臉從遮掩的發絲中間露了出來,上麵沒有不甘,也沒有失手後的懊惱。他直視著我的眼睛,竟然是在笑著;笑容裏扭曲著被重擊刀魂所帶來的痛苦,卻也有一種難以盡述的得意。
緊接著我的雙腳碰到了地麵,繼而深深地陷入了泥土當中。
我的腦海裏有一刻是空白的。我下意識地去拔雙腳,但這隻是加速了被拖入深處的過程。我趁著手臂還能動,把腰袋甩給了柯爾曼。這一連串的動作讓泥很快沒過了我的腿彎,即將沒到腰際了。
“維森特!”
我忽然聽到柯爾曼的大吼。在這樣緊要的關頭,我卻不合時宜地意識到:這好像還是第一次他直接稱呼我的名字。
“是個沼澤,不要過來!——你拉不動我。”我看他有意朝我這邊趕來,對他喊道,“帶著火種先走!”
盡管我努力保持渾身放鬆,我下沉的速度也依然快極了。我試圖用魔法將身周的沼澤結成塊,能讓我把手臂搭在上麵,卻因為下`身沒有知覺無法全盤運轉魔力。於是這就是我在僅剩的時間裏看到的場景:
波衛人大笑起來,兵分兩路繞道沼澤,向柯爾曼衝去。
有人說道:“幹掉了那個魔法士之後,剩一個用刀的就好對付得多了。可別放跑了這個!”
柯爾曼站在原地,一步未退,臉上全是寒霜。
他噌地拔刀出鞘:“我不會走,誰也別想走。”
然後我的口唇就被泥沼吞沒,接著是我還在吐氣的鼻孔,接著是我閉上的眼睛,最後也許是頭頂——因為我已經感受不到了。我在這樣可怖的沉重包圍裏脫力地下沉,腦海裏閃過唯一的念頭是:“就這麽死在這裏,在羽役的半途被傳送出去,還真是遺憾。”
每一秒都被延緩得無限漫長。我知道阻止泥土湧進口鼻不過是一時之計,隻要不離開這個地方,我根本撐不上太久。我渾渾噩噩地數著秒,等待自己在不斷下沉中窒息過去。
但我竟始終沒有在極度缺氧的情況下失去意識,似乎有些稀薄的空氣能奇跡般從泥土的微小縫隙裏透進來。不知什麽時候,我發現我的手腳竟然恢複了知覺,但它們被沼澤底部的藤蔓緊緊縛住。我憋住了氣,用指甲在一條藤蔓上劃出了一小片符紋,期待它碎成一塊塊——它卻沒有,反而被激怒了一般地變得更茂盛了,圍著我的手腕捆紮了一圈又一圈。
剩餘的氧氣——那點忽然而至的救命氧氣變得越來越稀薄,留給我的時間已然不多。
我頭腦昏沉地想道,我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魔法失效了。
魔法對蘭朵的籠子沒有作用。
魔法停滯不了雕塑士兵的腳步。
而現在,這些藤蔓也對魔法符紋免疫。
大地之城屬於波衛武學院,大地之城偏愛刀者——它的臣民。
波衛的人為什麽會來到這裏?他們有恃無恐地借它將我拖入陷阱,仿佛是已經清楚了這片沼澤的存在。但他們沒有繞道而去,是不是因為這裏有他們要找的東西?
如果我還是三年前那個初入校門的魔法士,我一定對這種情況束手無策。運氣不在我這一頭,沒有任何提示在我手中,沒有波衛人在這地方占優的身份,哪怕是東院的柯爾曼下來,可能也會比我處理得更加順暢。
可我又在一片混沌間驟然想起來——我已經擁有自己的刀了。
我的卡戎破開泥土,隨著我手臂的移動,堅定而緩慢地斬斷了那些藤蔓。這個過程枯燥而吃力,卻意料之外的並沒有太過刁難。當最後一根藤蔓也從我的腳上脫落、慢慢地向下縮回時,我倏然感到周身的泥土一鬆。外層包裹我的容器仿佛頃刻間被打破;我整個人猝不及防地從空中摔了下去。
我原本預計我能控製著雙腳著地,卻沒想到之前被擠壓了太久的緣故,腳下一麻,整個人結結實實地在地上滾了半周。我在能自由行動後立刻戒備地跳了起來,但我緊接著發現:這地方隻有我獨自一人。
我正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四周都是封閉的,轉身無礙,不過供不了人多走上幾步。我的頭頂被透明的琉璃樣天花板封死了,它上麵攀著一些淺綠色的藤蔓,像是曾經束縛過我的那些。
“在最後一次聽到那首歌謠時,你已經明白了救出蘭朵的辦法——隻要把火種扔進去,籠內的‘鳥’就會被交換出來。但你把這差事托付給了回城的奧德戈,隻為在深入迷障後不再耗時間折返。”我仰著頭想道,那透明的天花板仿佛逐漸在我眼底化成一扇小小的天窗,“當你落入類似的境地時,是否後悔過自己的決定呢?”
這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我希望柯爾曼不要搭理我的處境,權衡利弊,先帶著火種離開波衛的包圍。
但看樣子,柯爾曼會和那些波衛人打上一場……也許這就是我與他最大的不同。
我把目光轉向其中一麵半透明的牆,思索著脫離的方法。
四周的牆都呈現一種混沌的白色,光影重疊間很具有迷惑性。我看不清上麵有什麽異樣,於是用手依次撫摸過去。終於,在某一扇牆中央靠下的地方,我感受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凹槽。它像是被人工刻意挖鑿出來的一樣,四周還繞有一圈不大明顯的細縫。這讓我想起了鎖與鎖孔的構造——但凹槽裏非常光滑,也說不上多深,不像匹配了一把專屬鑰匙的樣子。
我抱著僥幸心理將手指伸進裏麵扳了扳,果然無濟於事。
我再度陷入了解謎的死胡同當中。在確認了四下沒有別的異常後,我開始重新回顧可能被我遺漏的部分。
綜合來看,這是一個適宜刀者的地方。跳下沼澤考驗的是勇氣;劈開藤蔓考驗的是急智。總體來說,比起置人於死地,它更像是另一道更為複雜的試煉,看上去更像要把人引向什麽地方。如果周圍沒有,這個關鍵的因素大概還要落在我身上。
我視線落到我的左手,不覺靈光一閃。
卡戎在下一刻就再度被我喚到了手中。
我將別在腰間的刀鞘取了下來,借它握住卡戎的刀刃,將它鉛灰色的刀柄插入牆上那個不大不小的凹陷——意外地嚴絲合縫。它在我手上輕輕一轉,同時發出一聲輕微的“哢噠”聲。那扇牆顫抖了兩下,繼而從凹陷處縱向開裂,牆體兩半各向一邊縮去。牆之後還有牆;它在我上前一步時以同樣的方式從中裂開。我這麽一路走去,大約有十來麵沉重的牆依次轟隆隆地挪移。我不禁咋舌,開始慶幸之前沒有在解謎的過程中白費蠻力。
最後豎在我前方的不再是一麵牆,而是一個靜室。麵積狹小,牆壁透白,沒有出口——和之前那個肖似極了。僅有的不同之處在於,它的角落有一個小小的祭壇,和我們城樓上的那個很像,但體積更小,顏色幾乎隱沒在了背景當中。隨著我越走越近,那個祭壇的內部逐漸顯露出來,我不免感到失望——它看上去沒有盛裝任何東西,沒有火種在內散發光芒。這就意味著它可能僅僅代表著打開下一個地方的機關。
我走到壇子前,低頭向下看,但緊接著我便呆愣在了原地。
我不禁用力眨了眨眼睛:
一件漆黑而柔軟的羽衣躺在祭壇的底部。
那幾個波衛刀者謹小慎微、沿著線索追尋的羽衣,卻落到了一個栽入他們陷阱的魔法士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