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那些對痛覺麻木的銅皮鐵骨無所顧忌,我的躲閃卻變得更加吃力。所供人站立的空間越來越少,一不留神我就可能在合圍之下被串成數串。速度在這樣的包圍裏已經不是關鍵了;倘若一個人被鎖在身量大小的瓶子裏,哪怕他有著再靈敏的反應、再敏捷的身手,隻要包裹他的玻璃瓶被人用外力捏碎,他就斷無生存的希望。
我的餘光瞥見了柯爾曼將刀從對岸拋向這裏,卻被半空中的屏障再度彈回。他這個舉動似乎吸引到了那些雕塑的注意力,讓它們的動作停滯了一刹。我趁著這個機會,手撐上了著麵前一個士兵的肩膀,跳上了他的頭頂。
那些擠擠挨挨的雕塑如同沸騰了一般,先是各自碰撞著向上伸出武器,意圖戳傷我,但因為動作不甚靈巧往往失敗告終。我不斷從一個士兵的頭盔頂騰挪到另一個頭盔,借它們站位密集帶來的劣勢東躲西藏,從頭頂向它們丟去大小法術,試圖阻斷或者摧毀他們的攻擊。但在這樣不穩定的狀態下,我無法畫出魔力均衡的符紋,放不下大型的陣法,也念不出什麽有效的咒術——它們太沉了,偏偏又在緩慢移動,我的咒術無法鎖住它們。
有什麽辦法呢?我想。要是柯爾曼不在,我的“卡戎”可能會更適應這種局麵。無非是硬碰硬,斬斷一條鋼鑄的手臂,砍到虎口發麻為止,看哪一方先丟下刀;或者幹脆放出刀魂,看看能不能碰到運氣,將它們一把火燒個幹淨。那臆想中的場麵摧枯拉朽、惑人心神,我不禁沉溺了一刹,卻不得不在下一秒清醒了過來。
雕塑的動作似乎變快了,也似乎學會了聰明,在人海戰術無效之後,它們飛快地分散開來,在我的四周留出空當,讓我在腳下一滑後摔進了他們的交錯的金屬肢體當中。
在我向下掉落的時候,它們那頭盔下黑洞洞的陰影仿佛都轉向了我,有的脖子奇異地扭了三百六十度,整齊劃一地加入到俯視我的行列當中。
有什麽辦法呢?我筋疲力盡,它們行有餘力,尚在不緊不慢地再度朝我聚攏,舉高的武器正閃爍寒光。我的目光被他們頭盔下的黑暗牢牢攫住,那裏的暗處對我低笑著,呈現了許多恍然變幻的畫麵:孑然一身撐開大陣的奧德戈,把自己困進囚籠的蘭朵,在河的上空被硬生生摔回的柯爾曼。我恍然間看到他的軀體在半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而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捏了一把土粒向他拋去……
那條土做成的線在那畫麵裏把柯爾曼拽了回來,也把我猛地拽回了現實。
我頭頂明晃晃的光影正在交錯下落。我在這時才意識到,我其實一直先入為主地陷入了誤區。我完全不需要糾於殺死這些機械人偶,
我隻需要困住它們——用土做的線與不遠處的河水。
我翻身從交疊的刀劍中躍起,雙手各抓了一把土推入魔力,直至它們沿著我指尖的方向竄出細線,繞向士兵們腿彎和腳踝的關節處。控製多條線所需的魔力巨大,但好在我不必將它們挨個綁上,隻要施力牽倒前排的雕塑,一股腦擁上的後來者便容易被絆倒。我四處調整著位置,手中的線織起了一張密而有致的網,使那些士兵一個個倒下,在地上徒勞地踢蹬雙腿。我終於感到微微鬆了口氣;但直到這一步還不算完。我把右手的線都交到了左手,然後畫了風拂咒的符紋,將那堆雕塑士兵順著風勁統統掃進了河水。
隨著最後一片盔甲的沉落,水麵上浮起了幾個氣泡,然後再也沒有任何痕跡能顯示,曾有這樣的一隊士兵沉入了深深的河底。這條河如同一張能吞噬巨物的血盆大口,在滿意地閉合了上下兩瓣嘴之後,便又回歸了悄無聲息。
在石板已消失的情況下,柯爾曼借助我這裏放出的手段,終於也踏到了河的這一邊。撇去密密麻麻的士兵的遮擋,這邊的牆壁上露出一個洞口,洞外掩著一道雪亮的光幕——這應該就是出口了。
柯爾曼注視著它,忽地變了臉色,也不顧我們之前爭執時的僵持了,脫口問道:“那個手持長矛的將領在哪?”
我張開了嘴,眼睛朝河水裏偷偷瞟去——在剛才的那番生死攸關的忙亂中,我根本忘了去確認他們中的誰有何不同。
柯爾曼也神情古怪地盯著那片河水,似乎剛想說些什麽,卻被我們身後傳來的響動打斷了。
那是一陣很輕的腳步聲,從光的方向傳來,伴隨著一連串金屬摩擦的聲響,緩慢而堅定地朝這裏靠近。聲源在那光幕之後,我們回頭望去,隻見一個一人高的陰影在其後浮現。先是一隻金屬手從內伸了出來——它手執的長矛又尖又亮,上端透著隱約的紅光,幾乎在出現的一秒就直抵我們後背。然後是依次邁出的兩隻腳、穿著金屬甲胄的身子,配著高聳的頭盔,以及頭盔上方的尖角,顯得格外高大凜然。這裏分明隻剩這單獨一名傀儡,我卻仿佛獲知了一種極為強烈的危機感。這感覺直指要害,比之前那些步步緊逼、人數眾多的士兵給我帶來的更甚。
我們一時間呆立在錯愕當中。柯爾曼拔了刀戒備地觀望著,而我沿著之前戰鬥裏的習慣,本能地抓了一把土,做成土線向它下盤撒去。
事實上,我本不指望這過於隨意的一拋能對它湊效,卻見那堆鎧甲向我這裏倒來,搖晃著垮塌在了地上。它整個人形滑稽無比地半跪在我的麵前,仿佛真正被我無心之舉勾到了一隻腿窩一樣。
我覺得這遠沒有結束,還想再補上些措施,柯爾曼卻阻止了我。
“已經結束了。”柯爾曼說。“可能是因為你打敗了其它的卒子。”
我仍舊抱有一絲警惕,伸手去握那支矛,它卻還保持著原先的位置,像是牢牢地鑲在了將領的銅色手套上,紋絲不動。
正在我與雕塑對峙時,我忽然聽見有個聲音從下麵厚厚的盔甲內響起。它傳到空氣裏難免失真,伴隨著一些模糊的嗡嗡回響。
“你征服了我。”那雕塑仰著頭說道,頭盔下的陰影深不見底,“所以它屬於你了,我的騎士。”
早在雕塑說話時我便微微放鬆了手上的力道,而在這時,那柄矛滑出了原本仿佛焊定不動的地方,平旋過來,懸在雕塑微抬的那隻手的上空,徑直送到了我的麵前。
戰矛真正落到我的手上時便開始燃燒,從尾部開始變得越來越短,直至隻剩下矛尖剩餘的火種。它卻不像石板裏彈出的上一個火種那般毫無顧忌地衝向我——它在朦朧中凝聚成了一種耀眼的鮮紅色,飄到半空,然後緩緩地、仿佛能夠感知人心意般,落在了我的手心中。
金屬雕塑邁著它僵硬的步伐,默默走回了它原先守衛的地方。我和柯爾曼都無意與它繼續爭鬥,便相繼走向出口。
之前每一次找到火種之後,那火種曾出現的地方都留下了或多或少的遺憾,令我們的隊伍在走遠後也難免回望。這一次卻是難得的順利圓滿,柯爾曼疾步走在前麵,背後灰黑色的洞口已經不能再讓他回過頭去。我卻莫名地想要再次這麽做,遵循著之前的規律:上上次是為了奧德,上次是為了蘭朵,這一次是為了某種無稽的念頭。
我隻想著飛快地回望上一眼,過了這一時興起的一眼後,便加速趕上柯爾曼的腳程。可我卻在這一眼裏看到了我再也難忘的一幕:
那全身裹著厚鎧的將領雕塑,由上伸手取下了笨重的頭盔,他金紅色的頭發隨著頭盔的脫離,從那全方位的封鎖中被解放出來,四散地披在他褪了色的肩甲上,隨著他的動作一縷縷垂落。
他將它拿在胸前,微微躬身,對著我們離開的方向行了一個緩慢的脫帽禮。
我知道裏麵那人看不見光幕外的我們,正如我們當初在洞裏的時候同樣沒有發現他的到達。
所以他無從得知我半途的回頭,我卻知道他有著一雙淺灰藍的眼睛。
我內心受到的震動令我的腳生生刹在了那裏,整個人浸沒在困惑與另一種痛苦又柔和的感覺裏無法脫身,過了半天才又向柯爾曼追去,盡力自然地朝他問道:
“教授們也會參與這次戰役嗎?”
“校長說:‘教授會以一種你們預料之外的方式全程監管試煉的安全。’”他在百忙之中不忘瞥我一眼,“怎麽了?你看上去有點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