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迷障裏的樹木高聳入雲,藤蔓虯結,泥濘的小路很不好走。我們豎著排成一行,柯爾曼拿著他的長刀在前麵開路,我在隊尾殿後。
一直拿著紙片的蘭朵突然低叫了一聲:“紙片上有字出現了!”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奧德念了一段咒語,一個淡白色的光團浮在他手上。我們借著光圍過去看,隻見紙上寫著:
“我張開手臂,陽光浮於我的腋上。
我合起雙手,星燈攏於我的臂彎。”
蘭朵看著第一句先笑了出來。
奧德說:“應該是我們快到目的地的附近了。”
這個目的地似乎分外好找。我們繼續向前走去;不出片刻功夫,叢生的樹木變得低矮了起來,繼而有一大片紅色的花取代了它們。花海看上去有半個霍夫塔司角鬥場那麽大,花大概長到了人的小腿處,花瓣寬而厚,緊促地貼在一起,隻露出上麵一丁點的小口。花盞的形狀有點像鬱金香。我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火種的紅色,向彼此點點頭。
“第一個火種一定就在這裏——啊。”蘭朵拿起紙片,“那兩行小字已經消失了。”
“看來是這裏了。”柯爾曼握著刀,戒備地向周圍掃視著。
“但詩是想給我們什麽提示呢?”
“重點應該放在謎語裏提到的‘燈’上。”奧德說。“‘燈’在臂彎裏,但臂彎是什麽?”
我摸著後腦勺,奧德瞥了我一眼:“發揮一下聯想功能,備用版全書先生。”
我回想著那兩句詩:“這裏有一個晝夜切換,陽光到星燈。”
“什麽意思呢……難道要我們在天亮的時候張開手臂,天黑的時候收緊它們?”
“但驗證這個猜想所需的時間長度,對於一場爭分奪秒的戰役來說,是不現實的。”奧德評價道。”
柯爾曼在巡查一圈之後也回到了左近,“隻有同一種花。”
“也許‘手臂’和‘腋上’都是借喻?”我借著奧德的思路說道,“那麽我們來想象下——什麽會在‘白天’張開,在‘夜晚’合攏?”
我們全都緊緊盯住那一片花海,目光掃過一個又一個緊闔的花苞。蘭朵突然向前小跳了一步,低呼道:“花!是花!白天花瓣張開,夜晚它們就會——”
“合攏。火種被藏在花苞裏。”奧德冷靜地說。
但新的問題隨即出現了:這裏有著數目龐大的花。像我前麵所說,它們簡直能擠滿半個角鬥場。
“我剛才試過了,有光就能讓它們開放。”奧德將手中變得更加明亮的光團湊近其中一朵花;那朵花徐徐綻放,花苞裏的一個火紅的光點向他的手掌飛去。可惜光點隻在半空中飛行了半秒,就無聲無息地半途熄滅了。“我需要畫出一個能覆蓋花海的光明魔法陣,讓它們一齊開放,檢驗火種的速度就會加快。”
“需要我留下來配合你嗎?”我問道。
奧德對我搖了搖頭:“一個人就夠了,趕路要緊。拿出火種之後我就送回天穹城,他們應當還沒有找齊城燈需要的五個火種。”
大約是看我麵色遲疑,他又補充道:“你手法不穩。”
捫心自問,我這回絕對不會再有猶豫了。我和柯爾曼蘭朵繞開這片花海前行,回頭看的時候,我仿佛看到,奧德所在的那片天的天際自下而上地泛出了點點亮光,有一個人形的投影浮在半空中,而那點點光芒都向他手心飛去。
又是一段黑夜裏的行走,但因為少了一名同伴,氣氛比起之前沉悶了許多,隻有蘭朵還在嘰嘰喳喳地轉頭交談,不時對更迭的景色發表評價。
紙片上的數行小字再度出現了。這回它的內容如下:
“他們拋卻了價值連城的珠寶,
騰出地域,
用烈火鑄成的囚籠,
禁錮了鳥兒的歌唱。”
我們沒來得及對它進行過多分析——因為下一刻,我們前麵的植被就沿著水平線被剃了個幹淨。整片地方忽然空蕩了起來;不遠處濕軟的土地上豎著一個一人多高的金屬籠子,每一條欄杆上都燃著通紅的火焰。
“ ‘惡魔把火種藏在火裏,看著前來告求的挨凍者燒焦皮肉。’ ”我喃喃道。
“什麽?”蘭朵聽到了我的低語。
“沒什麽關係,想起了看過的一句詩。”我說道。
我施了降水咒和風拂咒,意圖把火滅掉。柯爾曼把他的刀魂放了出來,細細的冰線一路攀上籠骨,但很快又化為水汽。他重重地在籠子的關節處劈了一刀——那堅固的籠子紋絲不動。
我們兩個都失敗了。
蘭朵若有所思道:“謎題裏提到了‘歌唱’。吟唱法術沒準有用呢?”
我看了看蘭朵,繼而撞上了柯爾曼的目光。他比我還先撇過頭去。
“我學得不好。”我誠懇道。“也不會跳舞。”
而吟唱也不是魔法學的必修項目。
蘭朵扮了個鬼臉:“那這時候隻能我來了。”
我和柯爾曼並排站得遠遠的,看著蘭朵揚起手臂,腳下旋動。她的聲音美極了,像是那些詩文裏提及的空海人魚的歌聲,即便我聽不懂那些古老的歌謠,也隱隱感覺被它的韻律所觸動。我忽然想起了身邊的柯爾曼,向他望去;他微微蹩著眉頭,目不轉睛地看著蘭朵的方向,右手緊緊地攥在腰間長刀的刀柄上。
“那是她的家學。”柯爾曼卻先我一步開口了。
我想起有關莫裏家族的資料,點了點頭。
“她好像很喜歡吟唱的過程,也做得好極了。”我說,“莫裏家的天賦代代相傳——她將來也有誌成為一個吟遊者嗎?”
“我不需要她成為什麽。”柯爾曼答非所問地說。
“這問題沒針對你。”我噓了一聲,“我是在問她想要的。”
他不再接我的話了,繃著側臉,背脊筆直地挺成一線。
蘭朵的歌聲在風中逐漸淡去。籠子上攀附的火焰並未完全消去,但欄杆與欄杆的空隙已經清晰可辨。
籠子裏看上去是一片濃厚的黑暗,有一點紅色亮光在裏麵飄來飄去——這其實不大應該,因為我們根本無法透過籠子看到它背後的景色,即便這是個夜晚。
在魔法對其束手無策之後,我們決定冒險進入裏麵的空間。我試著從空隙往裏鑽,但肩膀還是沾到了殘存的火焰,被燙得一個哆嗦。
蘭朵將我向後拉了出來。
“估計隻有我的身材才可以。”她搓搓臉頰,說著伸出手臂往裏一探。“這空隙像是為我量身定做的。”
我看著彎著腰的蘭朵欲言又止。
柯爾曼在我身後簡短地說:“相信她。”
他伸手為蘭朵綁上了她那頭長而鬈曲的栗色頭發,以防它會沾上火焰。他手藝不怎麽樣,說實話綁得亂糟糟的,但蘭朵看上去心情愉悅,頂著一頭雞窩向籠子裏鑽去。
由於身材嬌小,動作靈活,她做這種事有先天上的優勢,隻用了片刻便有驚無險地全身進入了籠子內部。籠子裏寂靜無聲,連她的腳步聲也沒有,直到一枚紅色火種從籠裏飛出來,被柯爾曼籠在手心,放進腰袋裏。
蘭朵並沒有隨之出現。我們焦灼地等待著;幾個吸氣過後,那片黑暗裏才傳出蘭朵的說話聲。
“柯爾曼,維森特,裏麵一片黑暗,我從這裏看不到外麵。我在裏麵試了各類魔法,但是沒有用。” 她仿佛憋著哭腔,“我好像出不去了。”
柯爾曼試圖將手從籠子的縫隙間插進去,卻沒有成功——他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阻擋在了外麵。
“你剛才看到了柯爾曼的手嗎?”我也試著鑽進去,但後果跟柯爾曼一樣。
“沒有。”蘭朵的聲音裏透著茫然,“但這裏逐漸亮了起來。我好像在一個舒適的房間裏,裏麵堆滿了碗盛的食物和水。”
“有沒有類似於門的東西?”
“沒有門和窗——啊!但是有一扇小天窗。等我想辦法跳上去。”
說完這句話之後,蘭朵就許久沒有聲息了。
我們屏息靜氣地等了幾分鍾。我頭一個忍不住呼喚她,但反複幾聲都沒有收到她的應答。
盡管知道這是個愚蠢的舉措,但我和柯爾曼在此時不約而同地三緘其口,重複了之前的做法:陣法、咒術、劈砍,能想到的一切機靈法子、笨法子的嚐試。等到我都筋疲力盡的時候,柯爾曼還沒有停手。他一刻不歇地揮動著手中的刀,任它鐺鐺地撞擊著籠子欄杆,發出刺耳的摩擦厲響。
“別砍了。”我看準時機拉住他的手腕。他慣性下揮的動作把我震得疼了一疼。
“我站到天窗那裏了。”蘭朵有些雀躍的聲音倏地在此時再度響起,仿佛就近在我們眼前,但我們的目光仍舊無法穿透籠內的黑暗,“沒有玻璃,有一個小口,隻夠我把手伸出去——他們為什麽留了這樣一個小口?”她嘟囔道。
“把手伸出來。”柯爾曼忽然說道。
“對了,我還要把紙片給你們。”蘭朵應道,然後一隻手臂便從籠框的某處平伸了出來,指尖夾著一片寫有“大地”的白紙。她又繼續說:“我沒關係的。我們總共隻有三個人,得抓緊時間找剩下的火種,這裏的關竅我自己總能破解。”
我見柯爾曼站得離她較近,也就不去湊這個趣。他卻沒接蘭朵手上的東西,隻是整個人都像是靜止了一樣,目光停在她的手臂上動也不動。
“能看見我的手嗎?喂?”蘭朵不確定地說。
她不知道柯爾曼就近在咫尺,還小幅度地晃動兩下手掌。
我用眼神催促柯爾曼。他就在原地保持著那個姿勢,這時卻悄無聲息地半跪了下來,輕輕托起了蘭朵的手,將嘴唇印在了上麵。
“……柯爾曼?”蘭朵的絮語忽然卡了殼。我好像在那裏麵聽見了一絲顫抖。
我不由得感到十分疑惑——我原本以為他們隻是一對低調的情侶,盡管全學院都心知肚明,卻無意成日出雙入對地行走。
柯爾曼在輕輕觸碰了蘭朵的手背後便果斷放開了手。他站了起來,什麽也沒說,隻是把紙片交在我手上。
我把臉湊近籠子:“我給奧德發一封蝶書。他比我精通的魔法多上很多,一定有辦法將你救出來。”
柯爾曼慢慢地將刀撞回刀鞘。
“你們還沒有在一起?”等我們走遠了之後,我問他。
“還沒有。”柯爾曼說。“但總有一天會的。”
這是我第一次從柯爾曼嘴裏聽到這個確認。
依稀的歌聲從身後那片關著鳥籠的林子裏傳來,伴著我們的路途響起,隨著我們漸漸遠去消隱不見。那歌聲美妙而清脆,依稀仿佛蘭朵的聲線,卻多了一種說不出的詭異的甜蜜。
“他們拋卻了價值連城的珠寶,
騰出地域,
用烈火鑄成的囚籠,
禁錮了鳥兒的歌唱。”
“別看了,”我腦內一醒,拽了拽回頭的柯爾曼,“這是犧牲與等價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