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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他對我說的老地方,是他辦公室外走廊上的空地。我匆匆吃了午飯準點到達時,他已經在那裏等候了。


  我將要解讀的那頁詩翻給他看,並同時開始了我的分析。他卻似乎被什麽念頭牽扯著注意力,隻是偶爾快速地插上兩句話,目光在詩集和鍾表上徘徊。


  “可以了。”他忽然說。


  這跟我預計的時間還要差上五分鍾左右。我不免感到有些遺憾,看了看掛鍾——離我下午最早的課還隔了一個多小時。


  這時間去查魔法學成績也足夠了。我問他:“那我現在可以離開了嗎?”


  “是的。”他這才把詩集還到我手上,朝離開的方向半轉過身子,對我狡黠地揚了揚嘴角,“但你得跟我離開。”


  我滿頭霧水地被他帶到了文學樓頂層的一扇房門前,從那裏穿過了半空懸浮的透明門廊,來到了一所我也叫不出名字的建築內。我似乎瞥見了他掏出了自己的身份牌,於是猜測,這也許是曾經我因權限而止步的一個地方。


  我們在七拐八拐後敲開了另一扇門,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室內的環繞觀景台,中間鑿空,形成下方圓形的平坦場地,四周略怪異地沒有設置座位,而是保留了一圈過人半腰的石欄,可以讓人把手臂搭在上麵。建築很有些古樸而粗獷的感覺;牆體和地麵並沒有經過細致的粉刷與增綴,保留了石頭質樸的原色。


  屋頂與四周這一切的反差最為強烈,它是用花型與渦型的彩色玻璃搭建的,樣式古老且華麗繁複,透光性能很好,陽光從上方潑灑下來,將每一處都照得很亮。


  我估計我們正站在三層樓那麽高。我和卡拉揚選了一處石欄趴著,俯視著最下麵平地上的場麵。


  “這是一場表演賽。”卡拉揚將頭枕在手臂上,很是悠然地對我說。“隔壁學院有一批人過來造訪,我猜下學期他們可能會有什麽動作。”


  我環顧四周,發現這一圈人竟都是些熟麵孔:教授以及另一些部門的教員——但沒有一個學生,頓時有一種被帶入違禁區的錯覺。我右邊是卡拉揚,左邊挨著一根圓石柱,石柱的另一側是仿佛很專注於下麵的賽事的萊恩教授。我不知道他是否發覺了我;但起碼目前為止,他沒有開口將我揭發出來。


  這裏似乎有自己的一套規矩。我屏住呼吸看著接連不斷的精彩橋段,卻未曾耳聞周圍傳來歡呼與鼓掌聲。


  下麵的刀刃、魔法鋥鋥撞擊的聲音不絕於耳,而陽光卻極溫和地透過樓頂的玻璃照射下來,充斥著戰圈以外的每一個角落。卡拉揚金紅色的頭發在其下隱隱地泛著柔軟的流光。哪裏似乎都沾染了溫暖的味道,哪怕你嗅覺失靈,你也能靠手指尖的感知觸摸到。


  “真是迷人的演出。”卡拉揚不知何時偏過頭來對我說,“這才是真正的藝術,不是嗎?”


  我眼球被下麵的打鬥牢牢抓住,整個人心潮起伏,仿佛被剝離了語言的功能,仿佛同他們一樣手中握著自己的那把刀,全部心神都牽係在它的上麵。以作回答,我隻能說著——“是啊,我也是這樣想。”


  下麵的一位刀者恰巧在這時做出棋行險著的一劈。他忽然向前突進,以致於頭發被對手的迎麵揮來的刀鋒削去了一小截,卻憑借著這一舉動搶占了上風。我忍著替他歡呼的衝動,緊緊將胸前的衣服攥成一團。


  卡拉揚忽然傾到我耳側,用隻有我們兩人能聽清的聲音問我:“你有多麽渴望它?”


  “窮盡畢生也要得到的渴望。”我答道。


  “哪怕一無所獲?”


  “我不會一無所獲的。”我對他的側影說,“我不是已經從你那裏得到了很多嗎?”


  他之前問話的時候一直望著下麵,這時候卻轉向了我——他像是有了泛出微笑的衝動,卻又像有另一種極深的泉湧將它深埋在底下。他這樣的神態反而令我在一時間困惑了。


  “維森特。”他很快不再看我,又回歸到原本觀望比賽的姿勢,“我有一個禮物要送給你,我想你也許喜歡。倘若你某一天有幸能空出來,請告知我確切的時間,讓我能最恰當地把它交到你手上。”


  我注意到他例外地用了“請”。


  “好的——太驚喜了。我肯定會第一時間把信函放進你門外的信筒裏。不過今晚不行,”我想著跟柯爾曼那場決鬥的約會,“我今晚跟一個有點麻煩的家夥有約。”


  一周前我將決鬥書寄予了柯爾曼,並附信問他是否需要找一個見證人。他表示不必。


  時間由我定,地點由他定。學院明麵上是禁止私鬥的,但如果兩位決鬥者眾口一詞地表示正在切磋,那他們所收到的懲罰也不會過重——總之低調些更好。柯爾曼湊巧地選了東院內的霧柏林作為場地,考慮到時間臨近假期,那個偏僻的練習地腳大約也是空無一人了。


  他和我幾乎是同一時間到達的。雖然我們幾乎從未進行過日常的交談,但我對於他的經曆已有查閱和耳聞。從圖書館上次他對我打的招呼來看,他也早就通過某種渠道了解到了我。


  “下午好,柯爾曼。”還是我率先打破了這三步遠內尷尬的沉默。


  “你好。”他說著,站直了身體。一把漆黑的長刀在他手裏浮現出來。“作為禮貌,在開戰前,我先問一下你那柄刀的名字。”


  “我的麽,”我從腰間的插銷裏將刀拔了出來,刀柄在我手中掉了個跟頭,“它的全稱是‘金屬工廠批量生產的未名金屬刀具’。”


  我看到他的耳朵動了動,繼續道:“作為禮貌,我也問一下你的刀?”


  “賽倫提安。”他簡短道。


  這是古語言裏“靜默”的意思。


  “和你的作風很合。”我將刀在半空揮了一揮,“話不多說,開始吧。”


  “左手刀?很好。”


  他微一點頭,然後我們衝向了彼此。


  每當我跟卡拉揚戰鬥之際,我總能做出一個最直接的判斷:我無法打敗他。無論是從肉`體強度、速度、技巧、經驗、乃至於他尚未使出的刀魂來分析,沒有奇跡。奇跡不發生在天塹之間。但盡管如此,當我拔出刀正式衝向他時,我體內的熱血仍舊會湧動,叫囂著打敗對手、叫囂著對勝利的渴望。哪怕我被他打倒一百次,我也會在第一百零一次時將那個最原始的判斷放到腦後。每一擊都以求極致,無關情分——這是於己於彼的敬意。


  而現在麵對著柯爾曼的時候,我的心態也沒有變化。


  我原本知道這個擁有著同樣天分的人,比起我成年後在技巧上的疏於鍛煉,他一定經曆過更加密集而緊張的練習;也許吧,這個世界大體來說是公平的,他會獲得更多的成果——哪怕我在這一年內近乎不要命地去訓練,妄圖追回那幾年的空白,他也仍舊要強於我。


  但我真正揮起刀的時候,我的心中就隻剩下求勝的目的。


  習慣了同卡拉揚對壘,柯爾曼此時的一舉一動便僅向我的直覺傳達著:

  他比卡拉揚要慢。他的動作要更加生澀。


  我擁有更多的機會。


  在漫天的刀光與風聲破空的清嘯裏,我們真正貼成一團的的打鬥隻有短短的幾個瞬間。他在我身上真正落到實處的刀有六道,其中最重的那刀差點從我肋下直穿而過——我在捕捉到那一刀時盡力向側麵閃去,所以好在那不是一個對穿,隻是一道極深的口子;我落在他身上的有兩刀。一刀是在貼身戰時,我使不開動作,將刀由左手丟到右手,刀刃出其不意地蹭過了他的臉頰。一刀是他刀劃入我肋下而阻滯時,我拚著力氣砍到了他的大腿。


  疼痛在這樣高節奏的打鬥裏反而容易被忽略,但失血帶來的影響卻是愈演愈烈的。我眼前一個恍惚,隻覺得景色都重重地一顫,即將放出的一劈沒有完成,整個人在踉蹌間半跪到地下,刀尖插入了泥土。


  等我眼前的景色穩定之後,好像空氣都靜止了。剛才那本該出現的一刀,不是他劈中我,就是我劈中他。我能感到柯爾曼就站在我身前,但預想中他的一刀沒有到來。


  我抬起頭,卻看見他的長刀已經不在他手中了。他抿著嘴唇,對我伸出了本當握著刀的那隻手。


  “起來。”柯爾曼說。


  我左手在暗中使著力氣,試圖將我重心的支點從它上麵移開。


  “稍等片刻。等我再站起來,我們就可以繼續。”


  “不需要繼續。”柯爾曼說, “已經結束了。”


  “這麽說,看來我沒辦法拖延我輸給你的事實了。”我哂道,將刀從土裏拔出,借著他的手站了起來。“你贏了,柯爾曼.金。”


  我拍拍身上的塵土,撐著想要全身倒在最近那棵霧柏上的衝動,站直身體,對他行了個左手刀者禮,示意決鬥的完結。


  他行了一個同樣的禮,卻沒有直接離開。


  “我也輸給過你一次。”他說道。我費力地想了想,覺得大約是他上次打賭輸給我的那次,不由得大笑——這笑法牽動了傷口,我感覺血湧出得更快了,隻好把方巾就著衣服打了個結,緊緊縛住傷處。


  柯爾曼皺了皺眉頭,似乎想要過來搭上一把手,但最終站在那裏沒有動。


  “我收回之前對你的評價,維森特.肖恩。” 他說,“你讓我想起另一個肖恩。你是值得這個姓的。”


  我的笑立刻止住了。


  “如果你連這種消息都知道的話,那你想必也知道,肖恩家族的長子在十三歲那年早已死於一場熱病。次子小他六歲,還未到進入高等學院的年紀。”我說道,“比起你獲得消息的渠道——我不知道是怎樣高的渠道讓你才能挖出這類隱秘——我更好奇的是:你是誰?”


  他的表情看上去仍舊很漠然,但緊接著他的嘴角牽出了一個僵硬的笑——也許它並不苦澀,但他漠然的臉為之平添了苦澀的意味。它不該屬於一個無往不利的勝利者。


  “和你一樣,一個擁有秘密的人。”他說。


  我想著他那個似乎很普遍,又特殊至極的姓,心中有了一個猜想。


  “什麽時候再與你一決勝負?”他臨走前同我結了蝶書誓,然後這樣說。


  “不需要定時間。”我說道,“我們的下次決鬥就在兩年後的大比上。”


  “好吧。”他認可道,“希望下次遇到你的時候,你又與今天不同。”


  “同樣的話送給你。”


  我們握了握手,然後又用力地甩開彼此。他走到遠處,忽然回過頭,仿佛想要說什麽。


  “你和蘭朵……”他有些猶豫地說,“……我常聽到她提起你。”


  我在眩暈中莫名飛快地領會了他的意思,揮手道:“朋友、朋友、朋友。很好的朋友,但不是另類的朋友——盡管蘭朵那麽說,難道你們兩個的小故事還沒在全校傳開嗎?”


  他在原地停留了片刻,點了點頭,什麽也沒解釋,就回身飛奔而去了。


  我想起,整場決鬥裏,他都沒有放出他的刀魂……也許正如我沒放出我的魔法一樣。


  我終於得以鬆懈,仰靠在一棵霧柏上。休息片刻後我支撐著向林外走去——我不能去校醫室,但萬幸我公寓裏有能處理我傷口的必備藥物與工具。我想起我曾經的家為我帶來的一切,正如這學校的大多數人能獲得的一樣:許多的家庭教師,從小的藝術培養、基本醫學、基礎魔法。


  這其實已經比一個普通家庭所能提供上的條件好了太多。哪怕維森特這幾個字已經從肖恩的族譜上除名,告別了肖恩夫人與她的小肖恩先生,告別了他已薨逝的祖父,告別了他大約是殉職了的父親的姓氏,他仍舊不免感激。


  我走出了林子,回頭望了一眼——好像有什麽金紅的顏色,在那一瞥間於鐵色的樹林裏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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