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遠遠地看著柯爾曼背著他那把刀走出觀眾席,甚至沒有繼續看比賽的表示。下一場遲遲沒有開始,人們回首注視著他的背影,吹著口哨,揮舞雙手。西院的人顯然也知道這場比賽的精彩,所以那些絲毫不樂見其成的激進派也隻是繃著臉緘口不言,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在此刻保持風度。


  這些榮光都當之無愧地降臨在了這個的年輕人身上。


  “真正的天才。”我的目光掃過膝頭攤開的手掌,“假以時日,哪怕你用‘風光無兩’來進行預言,我也不會反駁。”


  “我不知道你對刀者的事情了解得這麽深。”奧德戈說。


  “是嗎?”


  “你對它很有熱情。”他這話不是質疑,而是直接的肯定句。他在此時倏然呈現了一種平日裏不常見的敏銳。


  “維森特,”奧德戈沒有追究我異常的沉默,“魔法不好嗎?你利用它做出了異想天開的小把戲,卻連基礎咒語都沒有熟記過。”


  我看到他執著又困惑的神情,忽然決定不應該將他搪塞過去了。


  “奧德戈,你有堅信的東西。你篤定你能在魔法中找出能用數理測算的規律,你熱愛這種事情——可我不是。我隻研究自己感興趣的。魔法是好東西,可以打發無聊。可要我這輩子都做有關它的一切,跟它緊緊地捆綁在一起,那就是另一種無聊之至了。”


  “人們會認為這行為非常任性。”


  “人們!”我低聲感歎道。“我猜你對我沒有不滿吧?”


  “我並不介意。”


  “是的,那麽 ‘人們’的指代可就為數不多了。曾經有人尚需要我完成他們的心願,但直到現在,即使是這些人也放棄了他們當初的想法。不再有人需要我做什麽了,奧德戈,他們也不能再評判我。”


  奧德善於與數字打交道,卻不善領會人與人之間過分複雜的情感。他嘴唇抿成一線,像是想要說些什麽。


  這可是難得在他身上看到的踟躕,我不禁有些感動。


  “斯坦利偉人,不要緊張。”我對他說,“我還等著我流浪街頭彈唱的時候你給我多丟幾枚金幣呢。你想,到時候我靠著冰冷的牆,抱著把破吉他,你別著大魔導士的領針,係著鬥篷,身旁跟著好幾個助手,路過一看:啊,這不是昔日好友維森特嘛。就慷慨地給我的帽子裏裝滿了金幣。多好呀。”


  他果然微笑了,但是又不讚同地搖頭:“維森特,你確實不該學魔法的。”


  “要是十歲魔法枝出現時,人們能選擇將屬於魔法士的那天賦枝硬掰到刀者那枝上,我是說什麽也會去做的。要是還有路可以選的話,我一定會認定那一條。可是沒有。”我說。“你大約沒猜到我熱愛刀者的原因吧?”


  我漸漸壓低了嗓門,他不自覺地湊近了聆聽。


  “因為刀者的衣服好看。”我在他耳邊說,一邊煞有介事地指向角鬥場外站著的柯爾曼。“你看東院的正式製服——獵者裝——那些布製皮製的綁帶跟金屬搭扣,難道不是很容易地將人襯得英姿颯爽嗎?”


  奧德戈一臉見了鬼的表情,像是非常懊悔賦予過我短暫的信任。


  遠處的柯爾曼正跟一個身高剛到他肩膀的女孩麵對麵站著。隻是他低著頭注視著她,那女孩卻也如出一轍地低垂著視線,一頭曼妙的栗色鬈發輕巧地搭在腰際上,時而被風拂弄出幾個旋兒。


  “我好像看見蘭朵了。”我喃喃地說。“莫裏姑娘的伶牙俐齒都丟到哪兒去了?哦,我好像記起來我在哪裏見過柯爾曼了。天哪。”


  我捏住奧德戈的鬥篷下擺開始大笑。


  “蘭朵青梅竹馬的同伴,有時候會從東院闖到西院,冷著麵孔站在門口等蘭朵下課。知道這事之前,西院走廊裏目睹過的小鬼頭都以為他扛著把刀是來找激進派決鬥的,結果蹲守到他臉頰微紅地看了從教室裏跑出來的蘭朵一眼時,一個個都傻眼得不得了。”


  奧德忍俊不禁。


  “我隻遠遠地見過他一眼——他們沒在一起,這可真是奇怪,蘭朵隻肯承認他們是青梅竹馬;盡管誰都知道,蘭朵唯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眼神才最為明亮,柯爾曼也沒對第二個人那樣態度溫柔過。”


  柯爾曼跟蘭朵走遠了,看樣子不打算將這場比賽繼續看下去。奧德戈示意我把注意力放回場上;宣講人從角鬥場的評判席出來,宣布了今天的賽程告一段落。觀眾席上卻沒有人離開,每個人都牢牢地定在座位裏。


  “還有模擬片段的時間,”奧德說,“教授們每次都會挑選出當天一個交鋒的片段進行重現。


  “是學習經驗的一個好機會。”


  “教授們本意如此。”


  場上一陣嘩然聲,我極目遠眺,發現評判席裏站出了執行校長。她一身的黑色禮服裙,不置一詞地走到了角鬥場中央。


  我從那堆亂哄哄的聲音中分辨出了幾個名字,但具體是什麽已經不重要了。在校長之後,另一個身影也隨即閃身出來,站到場中對立的位置。他的大衣下擺被風刮得直向後揚,頭發在陽光映照下微微鎏金。


  我感到心靈被撼動了一瞬。


  “卡拉揚。”我凝視著那個側影,這個脫口而出的名字融在了人潮振奮的歡呼中。


  “卡拉揚教授屬於你所說的‘人們’中的一個嗎?”奧德忽然問我。


  “當然了。”我說,“不過我暫時不必征詢他對我的想法。我給他我能夠賦予的所有信任。”


  他們要重現的是恰才刀者魔法士對峙的最後階段。


  場內又恢複了那臨戰前出奇的靜謐。


  “選這個片段的話,倘若沒見過我的刀魂,對羅吉斯女士來說就太不公平了。”卡拉揚說。


  “十分感謝你能慮及這一點,但是沒有關係,讓它進行下去吧。”校長莊重地說。


  他們短暫地交流後就不再多言。


  卡拉揚微微傾身,手搭在腰側,行了一個刀者的致意禮。校長將手指放上靠近左肩的一處,同樣行了一個魔法士的禮。


  “魔法士禮的定義是什麽?”奧德戈問我。


  “承責、謙遜與高尚。手搭的地方是肩膀和心口之間,可以想象——刀者的就是放在舊時腰間掛刀的地方了,六字內涵則是堅守、勇毅與毀滅。”


  “為什麽是毀滅?”奧德戈皺著眉頭。


  “據說是毀滅舊我、重獲新生的一類說法,都是舊時候的東西了,不太容易考究。看場上,小奧德,學習一下前輩們的高尚吧。”


  校長羅吉斯女士與卡拉揚分站到角鬥場的兩段。戰鬥在頃刻間打響了。


  校長開散彗星織的速度與先前那位魔法士根本不能同日而語。她手裏撒出的已經不是一道道光線,而是一張天羅地網,或者說是一條令人寸步難行的甬道。每一道光芒都在被放出之後被極為決斷地切斷魔法,力求將魔力節省到最大化。


  與之相對地,我幾乎捕捉不到卡拉揚的影子,發覺他衣角閃現時,他其實早已身在下一處。我唯一能知道的是,他的腳步沒有受到彗星線條的牽扯。它們碰不到他。


  我們屏住呼吸,根本來不及在這電光火石間對視一眼。


  “她的動作跟咒語,”奧德戈顫抖著聲音說,“這樣短暫的空隙裏竟然能分出魔力去畫一個大型陣。陣的紋路……”


  正如上一局時魔法士在光芒掩映下布下的陷阱,這一局羅吉斯女士也模擬了這個方法。在魔法陣已起不到突擊作用的情況下,她選擇了將它的麵積擴到了一個可怕的地步——是一個刀者無法躍過去的程度。


  “還有十二步距離。”我想道,“他會做什麽?對了,刀魂。上一回的刀魂也是在最後才出現的。”


  我忽然想起我與卡拉揚的一次對話: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你的刀與刀魂。不知道我在學院裏待的這幾年裏能否有這個幸運?”


  “你很快就會看見的,”他說,“但不是現在。”


  我仍舊記得他說這話時臉上神秘莫測的微笑。


  先前的時間都是以比秒更短的單位來計數的。它是一片模糊耀眼而精彩之極的動態,仿佛隻存在於心髒懸起、屏息而視的一瞬間。而現在心跳砰地下落,一切轉為靜止。


  卡拉揚在踏入魔法陣第一步時刀刃出鞘。


  第二步時,那刀刀尖向下,被持刀人有力地斜斜一揮。


  白色的火光順著這一揮的動作吞沒了魔法陣,從他腳下的黃草向角鬥場另一端翻滾著燃去,刹那間圍攏在羅吉斯女士的麵前,升得有半人高。


  魔法陣原先大盛的光芒已然變得,用以專門鋪設角鬥場地麵的、隔絕魔法能力極強的秋黃草,竟然在火焰翻滾過後化作了一片焦土。


  “一個刀者竟然能用體內的魔法將刀魂運轉到那樣的程度。”我聽見奧德戈讚歎道。


  校長彬彬有禮地發了一個認輸的信號;宣講人宣布了模擬片段正式結束。


  這已經算東院的兩度勝利了。賽事已畢,東院的學生們為他們的客座教授放肆地歡呼起來,西院坐席上有些人看不過這種張揚態度,也跟著起身不滿地嚷嚷。


  我坐在樹上看得一清二楚,索性也混雜在人潮的聲響中朝那邊喊道:“卡拉揚教授——破壞環境——沒有彩頭嗎——”


  卡拉揚似乎跟宣講人在說些什麽,不大一會兒,宣講人做了個靜默的手勢。


  “我將為在七天冬假之後的魔法基礎理論紀念賽提供獎品。如果有人能贏得第一,獲得我的認可,他會得到我這把刀十天的使用權。”他揚起了那把剛剛在模擬中初露鋒芒的金色短刀。


  我驚訝至極,人群也是一片大嘩。


  “一般很少有刀者會讓別人經手自己的刀,”我努力地將那把刀看得更清楚一點,“我總有一種‘這不是他的刀’的錯覺。”


  “因為這意外的慷慨?”


  “因為專屬男人的直覺——好吧,刀魂確實是沒辦法用別人的刀施展出來的,我差點忘了。”


  我和奧德戈尚不能下樹,因為隱匿陣固定在樹上,而學生與教授們都朝我們這邊的方向紛湧著離場。卡拉揚靠近這裏的時候,一群學生仍在嘰嘰喳喳地圍繞著他。


  “……教授為什麽給這麽偏頗西院的賽事提供獎品?”


  “作為補償。”


  “作為什麽的補償?”那聲音追問道。


  他仿佛在瞬間頓住了腳步,示意他們去看角鬥場的一片焦土,又扭轉視線——我幾乎要以為他發現我的所在了。但他的目光沒有停頓,平滑地從我這裏劃了下去。


  他笑了笑,說:“破壞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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