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歌倫度南的春夏長,秋冬短,學院內多半的樹木不落葉。隻有自由界那一片——藝術樓、文學樓、角鬥場所處的地域——從十一月的秋季直到二月的冬季,都能看見蕭蕭瑟瑟的落葉在風來的時候飛旋,酪黃、灰綠、珊瑚紅綿長地鋪開了一地。樹頂還沒來得及變禿,初雪又下來了,薄薄地在落葉上再覆一層。


  我三年級時的新歡是一棵自由界內的結紅果實的老漿果樹。我自從發現了它的好處,便立誌改進我那個紙鳥的魔法,重新撿回多年前的小把戲,但求它能張開翅膀把我穩妥地托上樹冠。


  直到某天我初次成功乘著紙鳥一頭紮進樹冠,在漿果樹的一根粗壯而幹燥的枝幹上午睡半晌。寒意吹不進層疊的樹葉,陽光溫暖,天被影影綽綽的綠色遮擋,實在是令人感到無限愜意。


  老樹極高,離學院樓還是有一些距離;在其上的一個方向探出頭,能看到文學樓的一扇窗,裏麵偶爾會出現卡拉揚的一個不太清晰的側影。


  我預感到這次要花上更久來給小奧德推薦這個視野開闊的觀景之地,因為他可能會拒絕上樹。


  蝴蝶狀的魔□□廓在我手掌上成型,我簡短地在上麵寫道:


  “速來自由界(122,355,27)漿果樹,附近有好事發生。你喜歡的。”


  這是蝶書。結成蝶書誓之後,但凡有魔力的人,無論刀者魔法士,便都可以掌控它來傳短訊;朋友間共同完成一段短小的蝶書誓之後,即能以指代筆,在手心中寫下信息,默想收信人的相貌和名字達成遠程聯絡,傳送距離則取決於消耗魔力的多少。


  每個人的蝴蝶都不同,我那一隻是白色,飛在空氣裏時呈半透明狀。因為蝶書沒有實體,它在同類裏就顯得更加不起眼。我一彈指尖,令蝴蝶飛出了樹冠。


  不過半分鍾奧德的蝴蝶就飛至了,緩緩歇落在我手上——圓線條的黑色翅膀,翅根帶一點藍;我曾經嘲笑過它簡直像他兒子。


  我做了一個翻開翅膀的動作,奧德的字跡浮現出來:“你的三維座標運用得不怎麽好。但我還是能找到地點的,等我兩分鍾。”


  我忍不住嗤笑了一聲,用中指捅了捅蝶翅外緣的一處,讓它碎成了幾道光撤走了。


  二十分鍾之後,我跟奧德灰頭土臉地坐在一棵老樹的樹幹上——不是最初我待的那棵。


  不遠處的角鬥場附近熱鬧非凡,一年一度的初冬的比鬥會已經進展有一段時間了。隻有五年級的、預備入內院或畢業的學生才有資格在此競賽,不分刀者魔法士,都隨機一對一地分場淘汰,直至決出頭名。


  不說履曆上將多添一筆,頭名也會得到直入內院的機會,且擁有豐厚而別出心裁的獎勵,從沒令勝者失望過;遺憾地是除了五年級的應屆畢業生,其他低年級隻能圍坐在角鬥場的座席上充當觀眾。


  而我和奧德不幸地遲來了,隻能選棵臨近的樹上坐著眺望。


  現在上演的是兩個魔法士溫吞的持久戰。看樣子二者都不是好的破防手,輸贏基本取決於誰的魔力先枯竭——我跟奧德都沒打算分太多精力在這一場上麵。


  “相信我,是你的三維座標給錯了,我的計算沒有出現問題——真的!”奧德戈邊在枝幹上畫著範圍隱匿咒,邊擰著眉頭煞有介事地念道;後腦勺頭發翹起的一角還沒有被他發現。


  “非常有道理,就像我真的相信了一樣。”我嬉皮笑臉地拍拍他的衣領。


  他繼續表情痛苦地重現著計算過程,念念有詞的速度越來越快,像是糾結又像著迷——他始終相信魔法可以被量化,輸出與輸入的循環平衡必定會存在一個固定的閾值,三維座標便是他在原有基礎上作出完善的一個嚐試,目前隻在我們之間玩鬧時實驗過,以自由界中央的初屆校長雕像為原點。


  “說起來,”他似乎脫離了掙紮的過程,忽然轉向我道,“你現在的紙鳥的魔紋構造是怎樣的?這回托我們上去的時候似乎平穩了一些。”


  “喜歡吧?看好了。”我輕輕呼哨了一聲,掏出兜裏的白紙分給奧德,然後開始在自己的那張上麵注入魔法符紋。


  奧德戈在魔法方麵穎悟絕倫,隻是盯著我的動作,手下的符紋走向竟幾乎不差分毫。紙鳥的輪廓漸漸立體起來,同樣在他手上成型。


  “這樣就算完成了?”他困惑地打量著手中的小東西,手中翻覆的動作不停。


  “當然不。”我說,“不說最後放大‘振翅’的階段——這個你肯定知道——它現在還不能活動。需要向內滲入網狀魔力來改造它。”


  “具體軌跡呢?”


  我在他手裏粗略畫了一下,然後說,“更多的要依賴感覺。”


  果不其然,這類抽象的解釋有些違背奧德戈所篤信的理性領域了。


  他閉上了眼睛,捏著紙鳥的翅膀,繼而睜開——看上去有點失望。他搖了搖頭。


  “這麽說來,隻要有紙張的地方,這樣的紙鳥都可以被製造出來?”他問道。


  “沒錯,基本如此。”我捏著下巴看著被我們揉成兩團的白紙,“不過嚴密地算起來,還缺少一樣最關鍵的。”


  “是什麽?”奧德的求知欲`望又泛上來了。


  “是我。”我竊笑著補充道。


  奧德揚言,如果我再進行這類“毫無意義的惡作劇”,他就要把現在布下的隱匿陣法強行撤離我的範圍。


  “千萬別,我還等著你教我這個。”我說。“你看場內那個魔法士對時機的掐算水平。”


  果不其然,奧德在一秒間被轉移了注意力。


  這一場對決很有看頭。以往評審會趨於減小刀者跟魔法士的直麵矛盾,總是避免在最初幾輪讓二者對決,但今年他們似乎在這方麵寬鬆了許多。例如這一場,正處於刀者跟魔法士雙方的鬥爭中段。


  這完全不像一場勢均力敵的比賽。


  刀者的身法似乎輕巧有餘,但在那魔法士的步步緊逼下仍舊顯得左支右絀。他正手持著一柄黑色長刀一力衝向魔法士,但二者之間還隔了半個場地的距離。魔法士遠遠地在他行進的路線上空依次放出一道道淺紅的光線,逐漸形成了一張半尺高的光網。


  刀者額頭跟手臂處有血跡滲出,黑色的獵衣也有些破爛,但仍舊咬牙不斷向前疾衝,通過縱躍跟閃避艱險地從狹小空隙間穿過。


  雖說刀者的刀存在特殊,能與釋放出來的魔法真實地抗衡,但刀刃的劈刺對這些高強度的魔法光線作用不大,如果一擊之下不能將它徹底擊碎,時機延誤後將是這位刀者陷入窘境。


  “彗星織。”奧德感興趣地說,“很耗魔力的一樣術法。光線隻在每次發射時具有移動殺傷力,全靠魔法士操控位置與保留時長,彗星形態靜止後如不願保持隻能選擇使其消失,無法令其再度活動。場上的那個人控製得還算不錯,魔力不像即將枯竭的樣子。”


  “但按這個節奏,也許刀者會支撐到最後幾步突破防線,魔法士被他貼著打的話贏麵就不大了。”我算著刀者的步數。“你說他到魔法士麵前需要用幾步?”


  “八步。”奧德說。“但是不會那麽容易的——仔細看魔法士的兩步距那裏。”


  “陷阱?”


  “是的。魔法陣織成的陷阱。”奧德篤定地說,“不夠盡善盡美的魔法陣,但是足以對付一個身心疲憊、毫無準備的強突者。”


  場內此時一片寂靜,不僅是觀眾席,這兩人的打鬥都是寂靜無聲的。


  那彗星線織成的網逐漸密集,看得出來魔法士的魔力使用在此時已經相當集中。他口中不斷地念著無聲咒,手勢變換得很激烈,偏偏那些淺紅色的光芒凝滯在半空中極為柔和好看,像是對負罪者寬和的審判一樣。


  我對“彗星織”早有耳聞,現在看到那刀者的艱難應對,才真實地感到了這個魔法的力度。


  “這麽近。”奧德說,“刀者的能量消耗了不少,他避不開那個陷阱了。”


  觀眾席此時有一處似乎一片嘩然,也許是在為那個硬撐到現在,卻仍難避頹勢的刀者歎息著。


  我忽然感到有一些不大對勁的地方。


  “不對,”我盯著刀者迅疾的規避動作,喃喃道,“不大對。他的刀魂呢?”


  奧德一時疏忽,此時也被點醒,目光從魔法士身上移開,困惑地追尋著刀者的手。


  “沒有出現。”他肯定道。


  凡是刀者,必定要有刀魂。正如並不是所有人都擁有魔法天賦,刀者十歲那年魔法枝顯露的時候,他的刀便在他手心降生。與普通人所練的鍛製刀截然不同,刀魂能讓一把刀真正地“活”起來,是打鬥時的好臂助。每個人的刀魂都有其獨一無二之處。釋放和支撐刀魂,消耗的則是刀者體內的魔力。


  有的刀者的刀魂甚至具備活物的形態,可以成為他們並肩作戰的夥伴。


  刀者的身形快得如同鷹隼,但所有人都看見他一腳踏進了那個為他預設的陷阱。


  魔法陣光芒大盛,他被腳下強烈的吸力拉拽得半跪下來,四周的彗星織密度暴漲,根根交錯地將他圍攏。魔法士一計得手,到了孤注一擲的時候,如果刀者不趕在這時盡快認輸,那些光束就不是圍攏他這麽簡單的事了。


  刀者的黑發被血與汗粘黏在額際。我在這個難得靜止的時刻認真地看了看他繃著的臉,忽然覺得有些熟悉感。


  有一道藍光在陣中乍現,卻不是魔法陣傳出的光芒。一把被那刀者黑色長刀緊握的長刀深深插入地表,一道冷光順著刀刃瞬間流滿了魔法陣。它沿著地表攀上了他身周縱橫交錯的光線,使得場內的形勢頃刻倒轉。那些光線被寒冰裹住,碎成紛紛揚揚的齏粉——魔法陣竟硬生生地被那刀者用刀魂攻破了。


  魔法士被這個看似極好的機會所惑。在他一氣爆發大量彗星織後,他體內的魔力已是強弩之末。


  沒有什麽懸念地,刀者贏得了這一局。他沒有管麵龐上淌下的汗,冷著一張臉朝場下走去,走進了一片雷動的掌聲。


  奧德滿臉的難以置信:“這麽強橫的刀魂——竟然能跟彗星線抗衡!那真的不是魔法?”


  我好笑地答:“不是。刀者與魔法士的天賦是相斥的。用你的話來說就是刀者的魔力不能進行發散的體外運轉……況且就是體內,他們貯存的、用以施放刀魂的魔力也遠遠比正統魔法士有限,所以很難見到刀魂長期伴隨他們戰鬥。那刀者的冰應該是有施放距離跟量的限製的,才會壓到十拿九穩的時候一次爆發。”


  “即使有諸多限製,能瞬間粉碎彗星織,也稱得上是……”奧德不經常讚美魔法奧妙以外的事物,此時正在艱難措辭。


  “天才。”我補充道。


  刀者從人群中一路穿過,與他素不相識的人也在為他剛才精彩的一瞬鼓掌歡呼。有一群人高呼著一個名字:“柯爾曼!柯爾曼!”


  “柯爾曼?我見過這個名字。沒錯,是他。””奧德仿佛在思索。他麵部表情很平靜,緊緊抓住我手臂的手卻暴露了他內心的激動。“我在圖書館翻看三年級名冊的時候見到過這個名字。”


  “也隻有你才會去翻名冊鍛煉記憶力吧。”我見怪不怪地說。我當時跟他甚至跟他通過記憶名冊比了相當無聊的一場賽。


  “等等,柯爾曼是三年級的人?大比不是限製五年級的人才能報名?”


  奧德似乎在回憶比賽規則。


  “沒有那麽強硬的規定。”他說,“不過防止人人都想體驗一回,低年級報名越級挑戰時要先保證在淘汰賽中勝過至少五場,不然學籍上會有這個敗績終身留檔;而且比賽過程死傷也是自負的,所以低年級參賽的近年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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