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年已經過去有一段時間了。我在魔法課上照舊是心不在焉,偶爾有一些奇思妙想的時候才會躍起來在展示板上寫下思路,壓著死線給萊恩教授遞作業。至於其他選修,如藥理、音樂之類,我學得極其流於表麵,倒是蘭朵顯出在這些方麵出奇地精通。


  卡拉揚的座位表有效地限製了我逃課的企圖——自從第一個月起,我的名字隻在第一排橫向流竄過兩三回,幸好文學課並不讓人覺得了無意趣。


  小組討論的某些時候,卡拉揚會將手肘支在講台的邊沿,傾下`身子和仰著頭的我交換想法。


  他對待我並不寬容;相反,在更多時候他對我遠比對其他人要更苛求。我知道我草草對待的作業絕不能將他蒙混過去。如果他發覺了有此情況,我這次的分數就會被殺得極低——有前車之鑒。


  我問“小花鳥”法蘭西斯科要過卡拉揚的資料,代價是教會他一個用一小瓶特製香水變玫瑰花的方法——沒什麽懸念是他要用來討好新任女友的。他家族特立獨行地半點不渉政,不屬於元老院也不屬於魔法會,反是商界基底深厚、脈絡甚廣,所以許多人有想得到的小消息都會同他來一筆交易。


  法蘭西斯科交給我的金邊紙跟他本人一樣風情萬種,還沾染著淡淡的香水味,像是某種昳麗的花。


  金邊紙上內容寥寥。我不動聲色地將視線從卡拉揚的年齡星座愛好上掃過,看到了最下方一行:

  “畢業後於851年重返霍夫塔司學院,因其高深的刀法造詣,被聘為武學院榮譽顧問。最有望成為‘刀鋒’的人之一。”


  我愣怔地看著“刀鋒”這個詞。


  我曾被灌輸過這個詞的含義,所以我幾乎無需深想就立刻理解了它背後代表著什麽。這個淩厲的代號是所有武者的期冀,象征著武學晉級的頂尖。如果說隻有普通人中的一小部分才能成為刀者,那麽“刀鋒”就是令這一小撥刀者困擾又渴求的寸境。


  根據記錄儀的檢測,隻有十二名“刀鋒”現存於整片大陸上。


  最近的“刀鋒”出現還是在十年前,那年我站在家的院子裏,看著異象發生——那位刀者的刀魂是樹木,受他晉級“刀鋒”時魔力溢出的影響,一夜清寒之間,以他為圓心的半徑十公裏內,枯木根係重獲新生,從地底生發,抽枝履葉。


  我很早就知道了刀者所能擁有的力量,卻是在那個時候才真正切身體會到他們的強大。


  卡拉揚也是有可能晉身刀鋒的一員——再慮及他的年齡,確實是相當可怕的實力,無怪霍夫塔司肯在他剛畢業沒多久後反聘他做顧問。


  不過他的刀魂是什麽呢?如果他能躍過刀鋒這道坎,那時又會是怎樣一番場景?

  小花鳥猜測道:“一定是某種冰冷無情的東西,也許是鋪天蓋地的印刷體文章,方便他大麵積散布作業——對,這樣就說得通他選擇教文學課的原因了。”


  奧德戈最近在鑽研一個比較艱深的魔法課題,整個人更有書頁上科學家的風範了。他和我不在同一個文學班,時常對我談起他的文學課。


  奧德說:“我們班遭到了非人的待遇——卡教授的嘲諷水平簡直一日千裏。我們集體決定私下潛逃去你們那裏感受他的如沐春風,來場‘新奇感官一日遊’。”


  “我們班也沒有好很多吧?”我思索道。


  “不,我們班的喬治曾經到你們的課上旁聽過,他形容說簡直好像見到了天堂。”


  “也許你理解反了喬治的意思。”我痛心地追憶著,“我感覺卡拉揚格外愛折騰我,往往弄得我死去活來——他似乎很熱衷於看我掙紮的反應。”


  我便這樣那樣地給奧德舉出幾個例子,奧德聽得發出了幾聲衷心的笑聲,引起了我憤怒的抗議。


  “非常慘淡。”他笑過後點評道。


  “是啊,”我說,“不過這樣久了也差不多說得過去。”


  “我要開始懷疑你得了什麽症候群了,你沒有愛上他吧?”


  他邊嘲諷竟然還一邊做出上下打量我的姿態,仿佛他真的相信確有其事一樣。


  “怎麽會呢。”我刻意眨眨眼睛,手搭在胸口上,“我隻會愛上我自己。”


  奧德硬生生擺了個鬼臉,手指比劃成槍形戳在額頭上,說:“救命。”


  這天課上首次切入了詩歌相關的課題,我們拿到的詩是流浪詩人亞德裏藍的遺作《東岸》。他也是黃金時代的代表文學家之一,曾毫無畏懼地在霍夫塔司國的二十三個城和其間大小戰場徒步旅行,也涉足過別的國家領土,最終夭折在回鄉的路途上。實在可惜,當時離和平條約的簽訂就差數月了,一支流矢卻結束了他的生命。


  我們一組人在談論這首詩的本意,意見基本達成一致;仍舊是一首譴責戰爭與悼亡的詩。


  看著限定時間還沒到,我戳了戳蘭朵。這個姑娘已經同我熟悉了,其實是個相當天真活潑的人。


  “你看這一句‘柳滄河東岸沒有故人的骸骨’,和兩段之後‘踏過廢墟裏的蘭草’,不覺得有點微妙嗎?”


  蘭朵搖搖頭。我刻意賣著關子,直到她不明所以地睜大了眼睛催促我,才頗為神秘道:“這也是首情詩。亞德裏藍在……害相思。”


  “情詩?可是其他段落——”


  其他人聽到這點新奇東西,也饒有興致地湊了過來。


  我清了清嗓子,看卡拉揚隔得還遠,便低聲科普這歪門邪道:“其實這柳滄河是有典故的,具體位置在國內哪兒現在已經不可考,畢竟百年來領土變更,地圖也不知道革了多少版。正史裏沒有相關的記錄,但以黃金時代或其之前的小說中,有幾部就提到了它的傳說,所以還算可信。柳滄河是那個年代的情人河,說是一對情侶在夕陽西下的時候站到沒過腳踝的河水裏親吻彼此,就會得到神的祝福,庇佑他們白頭到老。”


  我擺擺手,“所以說整首詩很明顯是描述身在異鄉的時候,這麽突兀地提到國內的柳滄河肯定很可疑啊!”


  一眾人不太服氣,頓時大呼小叫地再度爭辯起來,有理沒理的攪作一團。


  “萬一柳滄河真的不在國內呢?”


  “萬一就是提筆的時候靈光一閃想到了祖國呢?”


  有個頭發淩亂的家夥質疑道,“單憑這詩裏的隱晦兩句也太難定論了,你隻靠著這個就認定亞德裏藍在害相思?”


  “其實也不全是。”我摸著下巴嘿嘿地笑了笑。“主要原因是因為我之前了解過,亞德裏藍當時是有個女朋友的,沒跟他一起出門旅行的那種。”


  一桌人愣了片刻後哈哈大笑,作勢要起身圍過來打我。


  正笑鬧成一團的時候,忽然有個聽上去興味盎然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那蘭草又是什麽典故?”


  我從一團混亂中掙紮而出,坐直了理了理衣領,“我不知道蘭草具體是什麽,有可能隻是對野草的泛指。不過它一度是有情人結定誓約的方式之一,蘭草頭尾連成環,戴到愛人無名指上。道理應該跟戒指差不多,這個成本更低——卡拉揚?”


  我正扭過頭去,看到一抹金紅色頭發。


  我這才明白,剛剛坐在我對麵的人為何清一色地表情詭異——必然是看到卡拉揚又來戲弄我了,幸災樂禍地忍笑。


  卡拉揚一隻手落在我肩上,效果立現;我幾乎是同一秒就放慢了呼吸頻率。


  他似笑非笑地,頭微微歪著,神情毫不冷冽:“維森文學百科全書,名不虛傳,也許改天我會讓你交一首這類的詩來滿足一下……我們。”


  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在我的肩窩上,“加油。”


  我痛心疾首地把頭擱在桌子上:“為什麽他要我交一首情詩來滿足一下你們?”


  小花鳥在隔壁組,聽聞了剛才的慘劇專程趕過來表示同情道:“別鑽牛角尖,他可能隻想讓你多展示點偏門知識,順便累累腦子和手而已。”


  我反複思考,覺得後一個猜想聽上去更悲傷一點。


  往常接蘭朵下課的人今天不能來,所以蘭朵破天荒地沒有急匆匆地奔出教室,而是跟我一齊慢慢走在後麵。


  “維森特,你說詩裏麵的東岸代指的是整塊大陸的東岸嗎?”


  “我想是的,也許‘柳滄河東岸’指的就是歌倫度南東岸。畢竟東岸一直是黃金時代中比較特殊的一片區域,歌倫度南靠海的邊緣地區,水草豐美,幾乎規避了所有的炮火……”


  說到這裏我忽然打住了,因為有一處矛盾不得不讓我停了下來。


  “怎麽會?”我想道,“亞德裏藍當時身在炮火過境後的一處,那裏幾乎被形容成遍地狼藉——可是從《東岸》整體來推斷,那詩中的地點並不是什麽象征性引用……”


  課上不那個著邊際的問題突兀地竄入我腦海:


  “萬一柳滄河真的不在國內呢?”


  我莫名地有種踩不到實處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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