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柳回春的師門
早在唐宮時,南山就聽百官說過仙人蓬萊子。
他神秘莫測,似乎來自遙遠的東海。為人行事率性不羈,平素好行俠仗義,行跡遍布整個大唐。他之所以被百姓呼作仙人,一是因為他每次的出現和離去都踏風而行,飄飄如仙,加之經常給遇到的一些病入膏肓的百姓發放丹藥,因這藥總能藥到病除,故被稱為仙藥,於是他仙人的身份就這樣實至名歸了。
蓬萊子,可以說,是南山幼時最羨慕的人。因為南山時常會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像蓬萊子那樣來去如風,活得像神仙這般逍遙自在。
“快鬆開爪子,你這死丫頭,這.……這成何體統?”蓬萊子忽吹胡子瞪眼,用霸氣十足的眼神威脅“紅狐狸”,趕緊拿開那雙褻瀆神明的“爪子”,然而眼角一絲藏不住的喜色還是泄露了他的口是心非。
南山暗暗搖頭,果不其然,“紅狐狸”瞬間看穿了蓬萊子的偽裝,不但不鬆手,反而得寸進尺地抱得更緊看。“好徒兒,快下來,不然師父的腰真就要斷了!”蓬萊子告饒,之前聲勢十足的恫嚇頓時便成了哀求。
“師父不要騙人,”靈芙兒嘻嘻一笑,就是不撒手:“您老虎背熊腰,龍精虎猛,一夜連馭十女也不在話下,腰又怎會輕易得斷呢!”蓬萊子一聽這話,身體陡然一僵,嘴角更是一抽,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全場頓時一下子寂靜下來。眾人都用極為詭異的目光注視著這名口無遮攔的少女,當然,還有那位在少女麵前一點也沒有師父樣子的老神仙。他們麵上豐富無比的表情,讓蓬萊子的老臉更紅了。身後幾名男弟子甚至忍不住樂出了聲,結果被蓬萊子惡狠狠瞪得低下了頭去。
南山雖早就對靈芙兒的膽大包天與沒羞沒臊見怪不怪了,但此時還是忍不住莞爾一笑。他有些奇怪紅狐狸今日為何會作弄起自己的師父,但很快,他的視線與思緒就被一道充滿敵意的目光轉移了注意。
那是一名眉眼清秀、腰佩寶劍的男弟子,年歲與他相仿,器宇軒昂地站在蓬萊子身旁。男弟子們都喚他作莫離師兄,隻須看眾弟子對他恭敬的態度與眼神,便知他在閣中的地位絕對不低。
南山衝莫離微微一笑,莫離也忙收回淩厲的目光,嘴角一彎地回禮。莫離隨即出乎意料地向前踏出一步,替師父解圍:“小師妹,你就別戲弄師父了,你可知他老人家這幾天有多惦記你?”
“大師兄也騙人,”靈芙兒嘟嘴抱怨:“師父巴不得我不在他身邊呢,他才不在乎我,這樣耳根子才清靜!”她雖如此說,但抱住蓬萊子脖子的手還是稍稍鬆了鬆,讓蓬萊子總算能舒舒服服地呼吸了。
“怎麽會呢,師父一點也不喜歡清靜!”蓬萊子得機忙助攻。莫離忽微微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打開竟是幾塊金燦燦的酥油餅。
靈芙兒眼睛頓時一直,隨後眯成了月牙狀。莫離在旁解釋道:“師父怎會不在乎你呢,這不,聽說你喜歡吃江南張記家的酥油餅子,所以特地叮囑我給你買了帶來!”
蓬萊子暗暗給這位大弟子遞去一個大拇指,眼中更是流露出濃濃的讚許。可惜這一幕卻被眼尖的靈芙兒看到,紅狐狸眼珠一轉,忽冷笑道:“怕是順路吧!況且師父若在乎我,又怎會留我一人在這裏,被別人欺負!”
直到此刻,南山才想明白靈芙兒剛才讓蓬萊子難堪的原因,原來是尋機報複。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白衣身影,他不由汗毛倒立,暗暗祈禱這小妮子嘴上能積點德。
“誰敢欺負我徒兒!”蓬萊子頓時怒目圓睜,目光冷冷掃向眼前眾百姓,目光在南山身上停頓了略久,不過很快又回到了靈芙兒身上。
靈芙兒一下子被觸及了傷心事,有意無意地朝南山那裏瞥了一眼,小嘴不由鼓起,晶瑩的淚水直在眼眶裏打轉,卻終究沒有再說什麽。南山懸著的心剛放下,卻再次感受到了那道淩厲目光,忍不住苦笑。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明白莫離如何會這般仇視他了,原來這莫離是在吃不相幹的醋。
靈芙兒終於從蓬萊子身上躍下,笑盈盈道:“師父,徒兒知道您有千言萬語想和百姓們說,所以就不打擾您說話了。請您繼續!”
蓬萊子鬆了口氣後又點了點頭,可當他轉身再次看向百姓時,卻愣愣盯著百姓許久也沒說一個字。南山疑惑地看著正抓耳撓腮的他,忽聽到了一聲低喃:“糟糕,忘詞了,這死丫頭真是太‘坑師’了!”於是,蓬萊子最後隻能在幹咳幾聲後,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幾句安撫的話,以這種尷尬的方式結束講話。
幸好百姓們對這些細枝末節並不介意,依舊齊齊心懷感激與敬仰,拜倒叩首,然後向蓬萊子求取治愈狂化病的解藥。南山和柳回春此刻也正用火熱的目光盯著蓬萊子,然而令他們感到失望的是,蓬萊子居然搖了搖頭。
什麽意思?
是因為他也無能為力?
兩人心頭不約而同地都是一涼,宛如從滿目希望的初春跌入冰寒刺骨的嚴冬。
莫離忽從蓬萊子身後站出,有些沒禮貌地打斷了師父接下來想說的話,溫言解釋道:“師父的意思是,煉成仙藥尚需一段時日,請大家回家安心等候!”這番話頓時讓低落的人群重新振奮起來。
南山對此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他知道莫離在撒謊——那些仙藥似乎並不能解決眼下的問題,他這麽做隻是為了安撫人心。這些南山從蓬萊子先前搖頭時目光裏流露出的黯淡中便已有所察覺,尤其當注意到那些魔化人被蓬萊閣弟子悄無聲息地施術焚灰時,他更堅定了自己的猜測。轉頭發現柳回春竟也是悶悶不樂的,南山猜測她定也看出了蹊蹺。
人群總算察覺到了那些魔化人的消失,先是對地上那幾攤灰燼瞠目結舌,而後都將詢問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了忽然變得有些沉默的蓬萊子,麵上神情各異。
莫離不慌不忙,假裝掐指一算,隨後用略帶哀婉的口吻對眾人道:“剛才在下卜了一卦,僥幸窺得三分天機。那些狂化人殘殺同類,身上背負的殺孽太重,為天道所不容,所以才會遭天罰兒灰飛煙滅!不過請大家節哀順變,因他們殺人傷人並非出於自願,故天道最終網開一麵,並準其再入輪回為人,來世生而富貴。請各位親屬安心!”
天道?輪回?生而富貴?
聽到這裏,南山不禁有些佩服靈芙兒這位大師兄的機變之才。通常這樣的人很難對付,想起此人之前投來的不懷好意的目光,南山心中閃過了一絲不安與無奈。
結合蓬萊閣弟子沒來之前,眾人見到的魔化人突然化成灰燼的場景,百姓們對這些仙人們的話更是深信不疑。他們中雖大部分人悲痛欲絕,但聽到莫離之後那些安慰的謊言,終還是忍不住破涕為笑。眾人隨後向蓬萊子再次叩首,然後千恩萬謝後離開。眾衙役則在尉遲弘與劉仁裕兩名縣官的帶領下,配合附近百姓們,開始清理亂糟糟的暴亂現場。
一找到機會,南山立刻上前拜見蓬萊子。蓬萊子隻是向他了解了一些魔化病的症狀以及目前的治療情況,之後便陷入了沉思,不再說話。靈芙兒則一言不發地站在師父身邊,低頭不知在想什麽。南山就這樣被晾在那裏,免不了有些尷尬。莫離則正與幾名師弟竊竊私語,幾人時不時投來充滿敵意與幸災樂禍的目光。
“打擾了,蓬萊子前輩,”柳回春溫柔悅耳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令南山心神一陣愉悅,“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蓬萊子猛然間抬起了頭,視線剛觸及眼前這位綠衣少女,就再也無法挪開了。南山感覺蓬萊子此時看去目光有些奇怪。
靈芙兒的感觸則更精準一點。她竟從師父眼中看到了某種一直以來她極為渴求的東西,然而一時卻沒想明白那究竟是什麽。這一瞬,不知為何,她忽有些羨慕柳回春。
“什麽問題,柳姑娘請問。”蓬萊子微笑道,目光異常慈祥,看得靈芙兒沒來由很是嫉妒。南山則暗暗奇怪,蓬萊子似乎剛與柳回春見麵,又怎知她姓柳。
“之前貴派弟子所使銀針我感到有些眼熟,不知出自何門何派,叫什麽名字?”柳回春躬身施禮,恭敬問道。
蓬萊子還未說話,靈芙兒就已搶先代答:“這自是我蓬萊閣的獨門針法,至於叫什麽名字,恕無可奉告。柳姑娘無端窺探我宗派的隱秘,這不好吧?”說罷,冷冷地瞪了柳回春一眼。
柳回春尷尬一笑,欲言又止。豈知她剛轉身準備離開,便聽到蓬萊子厲聲嗬斥靈芙兒:“柳神醫這麽問有她的道理,芙兒不得無禮!”
靈芙兒聽到這話後頓時呆住了,眼眶一下子濕潤。她的師父今日竟因為一個外人,十幾年來第一次責備了她,而這讓她很委屈。
“柳神醫,為何有此一問?”蓬萊子不再去看靈芙兒,轉身別有深意地問。
柳回春默然半晌,不答反問:“不知貴派可有一位姓杏的高人?”南山本有些疑惑柳回春今日的反常,直到此刻聽她問出這話,才隱約猜到了她的意圖。
蓬萊子望向柳回春的目光更柔和了,微笑點頭道:“我派確實有一人姓杏,正是本座的師弟!”頓了頓,他又問:“莫非柳姑娘認得我師弟?”
柳回春心中猜測得到確認,頓時激動無比,緊接著又問:“那位姓杏的高人,可是有一名號,叫‘杏林野老’?”蓬萊子笑容更甚,點了點頭,兩隻眼睛眯成了臉上的皺紋。
柳回春大喜過望:“回蓬萊子前輩,‘杏林野老’正是家師!”當下欣喜地叫了蓬萊子一聲師伯,倒頭便拜。一旁莫離、靈芙兒等人俱是目瞪口呆。
“師父,不是……”莫離似想說什麽,卻被蓬萊子使眼色打斷。蓬萊子笑眯眯扶起了柳回春,稱讚起她這些年來懸壺濟世的義舉,嘖嘖說不愧是他師弟的弟子、他蓬萊閣的弟子。隨後又問起杏老的近況。
當聽說杏老早已在十年前就應經駕鶴西去時,蓬萊子忍不住掩麵揉了揉眼。這個動作在柳回春看來,是師伯在哀悼死者,但南山卻驚訝地發現蓬萊子其實是在掩麵大笑。結合周圍弟子古怪到極點的眼神,南山愈發覺得眼前這一切如雲山霧罩,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