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有佳人兮夜訪
萬來客棧與昌禾廟相隔數裏,待皇甫南山氣喘籲籲進店後,才知被靈芙兒耍了。這小妮子根本沒替他預訂什麽客棧,不僅如此,還強迫他讓店小二擺出一桌最豐盛的菜肴,讓她大快朵頤,“消消火”。
“你消什麽火?”南山有些沒好氣地問,“誰敢惹你?”靈芙兒沉默不答,顧自把弄手裏筷子,蹙眉沉思。
南山不再多問,拿起筷子就扒飯,一邊想著那道嫻靜倩影的驚鴻一顧,別時伊人欲言又止引發的無數種可能性的美妙聯想也一並浮上他的心頭。於是南山邊吃邊傻笑,冷不防腳被踹了一記,疼得他眼淚和飯都噴了出來。當他發現那無理取鬧的人就是靈芙兒時,那道紅紅火火的身影卻早已消失在客房響亮的關門聲裏。女人心,海底針,南山一臉的莫名其妙。
食罷,看了眼客棧門外的天,已完全黑將下來,仍下著淅淅瀝瀝的雨。窗外微涼的夜風吹將進來,眼前昏黃色彩的悠悠晃動令他驚覺店內不知何時已燃起了燭火。他不由又想起燭光下那道忙碌的好看倩影,當下又癡笑了片刻,這才準備洗漱入睡。
他剛起身轉身,忽發現門前閃過一道綠光,似是個綠衣女子離去的背影。南山的心一陣劇跳,忙回身,卻發現門前空空如也。原來是睹物思人思出了幻覺,南山暗暗自嘲一番後,再次轉身準備上樓。
“公子留步!”又一聲幻覺浮現在他的腦海,與她的聲音何等相似,然而——怎麽可能是她呢?南山停步,搖了搖頭,繼續順著樓梯向上走。
“公子請留步!”不料那個平淡卻勾魂攝魄的聲音竟再次響起。當看到櫃台掌櫃驟停撥動算珠的手指,用近乎癡傻的目光望向門外時,南山總算相信真的是那個人來了,這一瞬忽有點置身夢境、頭暈目眩的感覺,忙抓住扶手站穩。他很快又鎮定了下來,借著慢慢轉身的空當,思緒飛速運轉。
她是如何尋到這裏的?而且半夜三更的,她來這裏又想做什麽?是為報之前羞辱之仇,隱忍至今,畢竟天黑風高正是殺人是時?還是,以女兒家聲譽受損為由,逼迫他強娶了她?這兩個莫名其妙的想法一跳上心頭,連皇甫南山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想象力與自戀了。
不過佩服之後,他就再也沒時間自嘲了。因為他轉過了身,低下了頭——
率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一把玲瓏的小傘,傘麵碧綠,繪滿了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的杏葉。微晃的綠傘下,站著一位風華絕代的綠衣少女。她有一張修短合中的鵝蛋臉,兩彎不濃不淡的遠山眉。雙眸似秋水回波,一笑就泛起雙頰上的兩圈小小漣漪。一頭青絲如瀑布般披散在身後,又被幾根銀針簡單而隨意地固定住。綠紗衣配上淺綠的留仙裙,薄施脂粉,未見珠翠,卻自得一種天然風流的神韻。身材勻稱,體態曼妙,她就那樣靜靜地立在風雨裏,宛如一朵欲與星月試比輝的菡萏,肆意而默然地綻放著不可方物的靜態美!
是九天玄女降臨凡塵,帶給俗世低調而絕倫的驚豔,抑或是月宮嫦娥回望大地,留與人間羞花又落雁的倒影?這還是那個女扮男裝的柳神醫嗎?此刻衣袂飄飄如仙的柳回春,帶給南山的印象與感覺,早已遠勝過當初驀然回首的那驚鴻一瞥!
見南山愣愣地看著她,柳回春頓時飛霞染麵,剛想說話,從她身後忽鑽出一顆小腦袋,正是那名指證他的小丫頭,搶道:“你小子就知道賊眉鼠眼地盯著我家師父看,吳姐姐果然說的對,你一看就是那個登……登什麽子!”“吳姐姐”是柳回春的首席大弟子,也即眾綠衣少女裏年歲最大的那個。小丫頭這話本想中傷南山,順帶表達對南山的眼神玷汙了他家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師尊的憤怒,不料恰好觸及柳回春的羞處,結果可想。
柳回春一揮手,小丫頭下一刻便被一綠衣少女拎走了。令南山感到有些好笑的是那小丫頭臨走前竟口無遮攔。一怪師父過河拆橋,明明下令後是她第一個找到了南山;二怪師父為了見男人,恩將仇報,絲毫不念她們師徒的舊情。皇甫南山總算明白先前在門外看到的那個綠影怎麽那麽快就消失了,原來是這小妮子,趕著報告師父去邀功哩!
皇甫南山似笑非笑的表情被柳回春看到,後者投來一道淡淡的目光,令南山心頭一陣發虛,忙收起笑臉,恭敬前迎,並讓店小二泡上一壺好茶。經剛才這麽一鬧一緩衝,南山激動的心情此刻終於平複下來。
落座之後,兩人均是沉默,似乎均不知該如何開口。
皇甫南山尷尬一笑,忽然說:“白日對柳姑娘多有冒犯,還請海涵!”不料,柳回春也恰好在這時開口:“感謝皇甫公子的救命之恩!”
雙方都是一愣,隨後竟又再次同時開口:
“事急從權,公子無須掛懷!”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兩人再次一愣,忽又相視一笑。此時店小二已上熱茶,兩人各自端過,初見時的尷尬氣氛漸漸活絡了起來。
不待南山詢問,輕抿了一口茶後,柳回春就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昊魘是什麽?公子為何不肯告訴百姓那乞丐的原話?”
聽到“昊魘”二字,皇甫南山剛喝的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他忙看了眼四周,好在那店小二已離開,沒有人聽到這句話。
皇甫南山暗想,那麽遠的距離,那麽低的聲音,她是怎麽聽清自己和那乞丐之間的對話的!不過當想到她那神出鬼沒的銀針,而這門功夫最需要耳力的配合,他也就恍然了。
柳回春見他這副疑神疑鬼的模樣,奇怪地詢問原因。南山怕她繼續追問,從而讓某些敏感詞被不相幹的人聽到,隻得跟她比了個“噓”的手勢,示意她去樓上屋內詳談。南山以為柳回春會知難而退,不料她低頭想了片刻後,竟抬頭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