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屍良的良
屍良似是有所感應,回頭看了看。
巴圖已停下手來,像座小山般矗在趙白城身後。狼人正全部撲向血吼小隊,雙方立時展開了一場狂野對攻。
「原來他也感覺到了……」屍良見趙白城手握霜狼旗杆卻不折斷,顯然是在以此要挾暴爪,頓時心中一動。兩人雖然相隔極遠,但卻清晰可見趙白城的目光閃了閃,如同傳遞著某種訊號。
在屍良的視野中,這個訊號是血紅色的。
屍良的眉骨剛被刺中一劍,鮮血披面而下,糊住了左眼。十九名赤蛇鬥士將他團團圍住,四面八方都是急速躍動的身影,瀰漫的殺氣覆蓋了整個區域。兩指寬的刺劍不斷在空中帶起尖銳嘯音,像一條條飛射撲噬的毒蛇。儘管這種陰狠武器看上去很不蠻牙,但在赤蛇武者的手裡,卻足以與血吼一族慣用的大刀巨斧正面抗衡。
相比起之前狼人針對獠魔布下的絞殺之,赤蛇鬥士組成的陣勢要更密,更細。明明彼此之間的站位足以闖得過一頭最粗壯的伽玀獸,但刺劍所交織的無形格卻密集到連只蒼蠅飛過都會被悄然解體。屍良左衝右突,始終無法掙脫束縛,唯有仗著身法輕靈,在一浪疊一浪的圍攻中載沉載浮。
赤蛇族人的模樣跟其他蠻牙大為不同,除了直立行走和人形軀體這兩點以外,他們在某些方面更像是用作騎乘的石龍,那是深淵巨蜥的一種。因此「蛇人」的蔑稱從很早以前開始,就被霜狼血吼成員用來形容他們。
身陷在步步致命的劍之中,屍良卻只有一雙赤手。他在接連閃過七支從不同方向不同角度襲來的刺劍之後,身形掠起轉折,暫時擺脫連環絞殺,悄然長吸了一口氣。
斗獸場西北方地下甬道,最後一道尚未開啟的巨型鐵閘後方,那股濃烈到彷彿快要如潮湧出的腥臭已經有了變化,變成了兩股。
竟有兩頭。
它們將在開場一個沙漏時之後,衝出鐵閘,成為第七波終結者。
在屍良看來,那會是所有一切的終結。並非每個人都能成為阿卡瑪,儘管那傢伙也不是什麼神,但屍良知道現階段的自己,還是無法跟他相提並論的。所以活著走出斗獸場的可能,無限接近於零。
「你差得太遠。」站在殺陣邊緣的赤蛇隊長,在用一種特別緩慢殘忍的語氣提醒著屍良,他的自我定位並沒有錯。
屍良向著赤蛇隊長微笑,熔岩海的又一次赤潮正在遠方怒放,將天空染成赤色。他唇角綻放的笑容因此而格外清晰,比女子更柔更美。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你就一直這麼說。」屍良抬手逼退身前的赤蛇鬥士,肩頭上多出一道貫穿傷口,刺劍的鋸齒形鋒刃已將裡面的肌體骨骼絞得稀爛。
赤蛇隊長豎直如針的眼瞳定了定,帶著濃烈的譏嘲之色,「因為父親只有一個兒子,而那個人不是你。」
他略微停頓了片刻,一字字地強調:「你是雜種。」
屍良的長發在身後突然無風自動,眼瞳瞬時收縮成與對方一模一樣的尖針形狀,但隨即又恢復原樣,煞白的臉龐再無半點血色,柔弱與肅殺共同交織成驚心動魄的艷麗。
「你們看看,就這樣的軟骨頭,連一點雄性血液都沒有的傢伙,也敢跟我爭東西!」赤蛇隊長大笑,十九名正在高速攻防轉換中的赤蛇鬥士沉默不語。
赤蛇隊長的名字跟屍良只差一個字,叫屍螫。
四年前赤蛇領主之爭,屍烈連殺十三名勁敵,波及近千族人喪生,終於坐上了領主大位,震動整個部落。誰都知道他最後一次上到地表世界,協助血族行事失敗,遭八旗獵影重創回族后實力大損,卻沒料想竟能再次翻身,並厲害到了橫掃族內強者的地步。
屍烈是去地表最多的蠻牙之一,年輕時曾帶回過一個男嬰——屍良。
屍良的母親是人類,沒幾個赤蛇蠻牙知道這一點。因為他身上有著赤蛇的血脈氣息,在屍螫的感知中,那其實是父親的血脈。只是父親從沒有承認過屍良的身份,屍良從小也是由其他蠻牙撫養長大。在屍烈嚴令之下,屍良的出身向來被捂得嚴嚴實實,但現在屍螫卻當著其他赤蛇鬥士的面,毫無顧忌地剝這層外皮。
屍良仍在微笑,但屍螫的眼神卻好像瘋了。
他無法不瘋。
屍良只被允許去過地表世界一次,去見他的母親。屍螫後來費了極大週摺找到那裡,殺了那女人,還特意把女人的頭帶回深淵送給屍良。
屍良從小就像女孩,喜歡畫沙畫,喜歡小動物,被其他蠻牙幼崽欺負了總是默默走開。屍螫本以為會看到他哭號崩潰,但那天屍良卻連半滴眼淚都沒流,只是抱著母親的頭顱,在小屋裡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整整七天。七天後頭顱已開始腐爛,於是屍良出去挖了個坑,埋掉了那張曾經跟他親密緊貼過、帶來溫暖的臉。
「好好活著,再難都別怕。」母親唯一那次見他時,重複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作為獨子,屍螫不喜歡有人跟自己爭搶父親的一切,哪怕是目光凝視。儘管屍烈很少會召見屍良,但有這麼個雜種夾在當中,屍螫還是覺得受到了威脅。
他想讓父親看到一個軟蛋原形畢露的樣子,結果卻很失望。
屍螫沒想到的是,屍良在隱忍策劃了十三年之久后,也還了份禮物給他。屍螫生母所在的大家族在赤蛇極有聲望,屍良從夜半開始悄然無息地動手,一直殺到早晨,上到老者下到剛出生的幼崽,總共一百四十七人慘死,唯獨留下屍螫沒碰。
屍烈震怒之下,將屍良定為本次競技日祭旗者。
但屍螫卻覺得,這是父親在給自己機會,當著全族人的面親手報仇。作為劍的陣眼人物,他正帶著整張呼應變化,看起來站在戰團邊緣不曾出手,實際上卻是無時無刻不在掌控全局,所有十九名赤蛇鬥士都在緊隨他的步伐移動而遊走絞合。
「我只想殺他,你們滾開。」屍良突然開口,側方撲來的兩名赤蛇鬥士卻毫不理會。
屍螫獰笑了一聲,所有血親橫七豎八倒了滿地的場景仍在他腦中無法消散,令全身血液都在沸騰,「你想殺我?有那個勇氣的話,你早就動手了,為什麼要等到今天?」
「我要讓屍烈那老鬼坐在看台上眼睜睜地看著獨子被殺,讓他知道把我帶來深淵是個多大的錯誤。」屍良腰肋中劍,喉中噴出的鮮血染紅雙唇,在笑靨中塗上了一筆重彩濃墨的厲艷。
周遭赤蛇鬥士聽他竟直呼領主為「老鬼」,都微微動容。之前一劍得手那人剛要退開,卻見屍良輕輕一扯,將左手食指拔了下來。
那名鬥士呆了呆,不明白在如此情況下,怎麼對方會突然發瘋自殘。
斷指在屍良手中消融成一小攤彷彿沸粥般不停蠕動的血光,毫無徵兆地激射而出,在空中甚至帶起了有如箭矢般的輕嘯。那名鬥士已經有了躲避動作,但卻沒能來得及閃過,被血光正中胸前。焦煙四起中傳齣劇烈的腐蝕聲響,他那強壯無比的身軀瞬間爛出一個直通前胸後背的大洞,當場倒斃。
「父親連這個都教了你!」屍螫驚怒欲狂,在身上撕下一條皮肉,也同樣融為血光向著屍良隔空襲去。
與此同時,剩下的赤蛇鬥士已重組陣型,填起死去同伴留下的漏洞。有了前車之鑒,他們開始變得更為謹慎,移動速度也更快。對方雖然握有那種古怪殺招,但畢竟是手無寸鐵,只要能掌握好距離,在正面牽制的同時由側後方展開突襲,應該不會再有任何問題。
能站到斗獸場來的死亡鬥士,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老手,眼光自然毒辣之極。屍良微微蹩眉,隨即右手反按肩頭,像是扯斷枯枝一樣,將自己的左臂整根扯脫。
斷臂很快變成了一柄皮肉消融赤紅跳躍的血刀,屍良狂吼一聲揮出刀鋒,空中生腥瀰漫,噴吐的血影延伸成極長半弧,已有三名赤蛇鬥士被當場腰斬!
看台上爆發的驚呼聲如隆隆滾雷!
對屍良來說,沒有武器向來不算什麼。正如母親起的這個名字當中,「良」的那部分含義已經被他摒棄。善良的對立面即是惡,不但對別人惡,同樣要對自己惡,才能在這世上生存。
那古怪小子自然也感應到了第七波巨獸才是真正的威脅,所以才會通過搶旗去挾制霜狼小隊。屍良很清楚趙白城希望自己做什麼,但在兩頭巨獸面前,這種求存掙扎毫無意義,換不回半點生機。
屍良又連殺兩人,沖向屍螫的過程中吃了一記【化血飛蠱】,后腰前胸均遭刺劍捅入,內臟破裂全身浴血。但他依然挺直如標槍,眼神深處那點堅冰般的光芒絲毫未變,每一個接觸到他目光的赤蛇鬥士都不由自主腳步後退。
這是明知必死也要拖著目標一起墜入血肉煉獄的瘋狂,屍螫卻在冷笑。再旺盛的復仇意志,也得有具身體來支撐,等到腦袋四肢全都被砍下,難道你還能爬到我面前來?
余光中無意瞥見的一幕,讓屍螫突然怔了怔,隨即凝望過去。
狼人仍在跟血吼小隊廝殺,看上去已牢牢佔據上風。而遠在戰團之外的那頭獠魔,正以一個古怪無比的投降姿勢,雙手高舉著霜狼戰旗,似是怕人來搶。
獠魔身邊的趙白城,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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