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母親
板凳察覺到了主人似乎有點異樣,咬住對方褲腿輕輕扯動,換來的是腦袋被手掌摸了摸。板凳眯起了一雙大小眼,喉中發出低沉的咕嚕聲,主人的氣息讓它很安心,那股湧進身體的熱流也總能帶來舒適感。
趙白城坐在長條石板拼成的座位上,身邊根本沒有人坐,也沒有人在意突然多了個幼崽。看台上無數蠻牙都已高高站起,咆哮如雷,匯聚而成的恐怖聲浪一波接著一波,令整座斗獸場都在微微戰慄。
這一刻,趙白城耳邊卻是無比寂靜的。他也同樣看不到那些正處在瘋狂邊緣的獸人,感知視界中,唯有數百簇火種之光。
它們代表著這裡的最強者。
其中三枚最為耀眼的火種,分別位於三大氏族的看台高層,周圍被其他強者圍繞。其中一枚帶著已經無比熟悉的血吼獸人氣息,應該就是阿莫羅索大王。霜狼陣營那位至高存在的火種旺盛度,要超過阿莫羅索最少一個等級。而赤蛇看台方向,那團冰冷蒼白的火焰,則散發出奇異的熟悉感。
板凳身上就有著些許類似的氣息,而趙白城的體內,也正在如潮汐引力一般,產生著無法控制的呼應波動。
那團蒼白火焰忽然有了反應,隔著半個斗獸場探來無形觸角。趙白城皺了皺眉,本能中的另兩個存在當即生成無形屏障,將小毒隔絕在封閉空間里。隔空探來的觸角在趙白城身上停留了很久,像條游到鼠窩邊卻找不到入口的蝰蛇,緩緩退去之後又突然殺了個回馬槍,仍舊毫無所獲,這才真正收回。
小毒的原主。
趙白城能肯定這一點,本能中憤怒無比的小黑小紅也證明了這一點。
小毒分裂出的一小部分,已經被它自己抹去了絕大部分黑暗烙印,剛才的觸角偵測也證明板凳並沒有引起對方的注意,但小毒近期異常活躍的本體,卻是導致與對方暗流呼應的最大原因。
吃裡扒外——小黑小紅對小毒的指控,帶著很大程度的主觀色彩。事實上小毒早已融於本原,真要跟外人扒一扒,等於是把它自己滅了,根本不存在回歸舊主的半點可能。小毒不會不清楚這一點,但它的古怪表現卻讓趙白城有點摸不著頭腦。這會兒被兩大天敵追殺,它顯得又是無辜又是害怕,走投無路之下一頭扎進了記憶儲存區,撞出絲絲漣漪。
小黑小紅加上的鎖還在,但小毒由於被它倆改造過,內核結構已帶上了三分同化烙印,因此竟衝過封鎖,鑽入那些由無數畫面構成的浩瀚領域。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它便被狂怒到接近異化的小黑小紅揪出,接下來的直接傷害差點將它摧毀到湮滅狀態!
趙白城沒有阻止。
由於小毒的衝撞,記憶區散落出的一幅畫面,正如黑夜中的流星般緩緩而落。
他看著它,在這個陌生的深淵世界,坐在蠻牙修築的血腥殺場之中,就這麼怔怔地看著,忘記了一切。
畫面是活動的,更像是活的。趙白城看到一個年輕女子,正抱著小時候的自己。
她在笑,在凝視著他,笑得那麼好看。
她眼中所流露出的光芒,亮得如同能點亮這個世界。趙白城從裡面看到了無所保留的一種東西,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此刻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在隨著那樣的注視,而抽搐成一團。
心裡是從未有過的空。
趙白城茫然看著她隨同畫面墜入無盡黑暗,整個人在重力枷鎖下微微發抖,驟然間一口熱血直噴了出來。
來自於自己的血腥味,讓他一點點拾回意識,重歸於現實世界。耳中隱隱約約聽到的一聲凄厲呼叫,讓他直跳了起來,望向身後看台高處。
「求求你,父親。」瑪莎的臉骨已破裂,血流披面,卻仍未放棄,「求你把家族的姓氏賜給小斧頭,讓他成為烈刃的一員。」
「你再敢多說一個字,我就親手殺了你!」阿莫羅索大王怒到無法自制,緊握的雙拳噼啪炸響。
他沒想到女兒竟會當著霜狼氏族狼王之子的面,向自己提出要讓那個部落棄兒加入領主家族。已經給了氏族成員的臨時身份還不夠嗎?讓那小雜種在血吼的領地苟活下去還不夠嗎?阿莫羅索大王的臉色變得像是在戰場上剛被敵人糊了一臉糞便,比鐵青更青,扭曲的臉龐肌肉甚至由於狂暴力量發出吱吱聲響。
「爺爺,別打瑪莎姑姑!」魯魯奔上來要護著瑪莎,卻被父母死死拉住。小傢伙又跳又咬,連豎起的洋蔥頭都弄到軟趴趴歪在一邊。
「小斧頭是誰?」狼王之子暴爪忽然開口,目光中隱含的異樣神色,讓他看上去仍然很像一條冷笑的狗。
一切源自於一個約定,只是他沒想到,瑪莎真的會蠢到遵守約定。霜狼和裂齒獒的後代固然珍稀,但對於真正的戰士而言,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比手中的長刀更有用。獵寵,說到底不過是玩物而已。剛開始暴爪很奇怪瑪莎究竟為什麼會從血吼跑到霜狼住地來找自己,甚至不顧眼前這死老頭最要的臉面,苦苦哀求一定要得到那頭小丑狗。
有那麼重要嗎?
暴爪覺得大概是有些什麼原因,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有趣,便一點點套出了她的話——原來領主之女母性泛濫,要給收養的棄兒找個可以護著他的夥伴。暴爪向來喜歡做交易,只要價格合適。之後便有了約定,瑪莎對先祖之魂起誓,將在競技日這天,在他的見證下,求阿莫羅索大王將那棄兒收入烈刃家族。
暴爪深知阿莫羅索將「烈刃」這個姓氏視為無上榮耀,儘管這並不是血吼氏族中最為響亮的姓氏,但卻因為他而被所有蠻牙熟知。
一個連出身都無法分辨的小雜種,真要是加入了烈刃,無疑等於將阿莫羅索的臉皮剝了下來,血淋淋扔在地上再踏上一隻腳。對方會拒絕瑪莎並不在意料之外,畢竟是他逐出家門的女兒。但只要瑪莎當著自己的面開了口,阿莫羅索也算是結結實實丟了個大臉。日漸老邁的大領主已經保不住許多東西了,暴爪很期待當他最在乎的一樣也被剝奪,將會有何等精彩的場面出現。
所以暴爪決定往火上澆一把油,至於那個「小斧頭」到底是誰,根本連半點想知道的興趣都沒有。
「就算用死來換你的仁慈,我也願意。」瑪莎吃了阿莫羅索一拳重擊,神智似乎已有些恍惚。
阿莫羅索大王看了眼暴爪,目光又瞥向赤蛇氏族的死亡鬥士隊長,漸漸沉默下來。每年三大氏族都會派出最年輕最強悍的成員,在斗獸場上一決生死。今年霜狼和赤蛇的鬥士隊長,都是領主之子,而自己卻只能召集烈刃之外的戰士。沒有一個像樣的兒子,能夠替自己獲取這份鮮血榮耀,瑪莎居然還在這個節骨眼上發起瘋來。
他忽然笑了笑,像個足夠慈祥的父親在答應女兒再小不過的要求,「好,既然你要死,那就去死吧!」
祭旗,每年斗獸開始前,三大氏族雷打不動的慣例。被扔到凶獸面前的無不是罪大惡極之人,但誰都沒想到,今年血吼氏族的祭旗對象,竟會是領主之女。
兩名萬夫長在聽到命令后,還以為阿莫羅索大王瘋了,愣了半天不敢動彈。魯魯倒是真的要發瘋,甚至抽刀去保護瑪莎。作為最受寵愛的烈刃後代,他向來在大家族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不知煩惱為何物。由於自小被瑪莎帶大,他跟這個如今已被逐出的姑姑感情極深,之所以沒打算真的收拾趙白城,正是出於這唯一的原因。
「把他拖出去!」阿莫羅索疲倦地揮手。
沒有人願意在對手面前展現軟弱面,阿莫羅索根本不用多看,也明白老對手今年派出的兩支生力軍有多強悍,霜狼赤蛇的整體實力必然有著相應上升。人人都帶著面具,身為首領更是得時刻保持戒心,就算屍體也能跳起來咬人無疑是個笑話,但烈刃的強硬風格必須繼續下去,無論哪個方面的退縮都會成為對方眼中的弱點,從而引來致命撕咬。
沒法維護威嚴的首領,正是氏族最大的弱點。阿莫羅索見兩名萬夫長不動,索性自己邁步而上,還沒到瑪莎跟前卻忽然頓住,腳底硬生生在石板表層踏出一片裂紋。
瑪莎見眾人目光有異,回頭髮現趙白城不知何時竟站到了身後,不由臉色慘變。她深知自己一死,小傢伙必定無幸,顧不得多想猛的搶過衛兵腰間長刀,刀鋒直指阿莫羅索大王,深深看了趙白城一眼嘶聲叫道:「小斧頭,快跑,跑回荒原去!」
在這雌性蠻牙的眼中,趙白城又看到了毫無保留的那種東西,熾熱而溫暖。悄然之間,瑪莎與記憶碎片中的年輕女子重合,趙白城發現心裡空蕩蕩的地方,似乎正被填滿。
阿莫羅索輕而易舉地奪刀,盛怒之下一刀斬向瑪莎。眾人眼中那瘦弱無力的幼年棄兒,卻在這時前沖,用赤手擋住刀鋒,跟著捏緊,「別碰她。」
「你說什麼?!」阿莫羅索耳聽著鋼鐵跟皮肉相絞的動靜,震驚到無以復加。
「別碰……」趙白城抬起頭瞪向他,目光中透著隱約的瘋狂,「我的母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