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十年(下)
二寶並不知道自己跟誘餌划著等號,等了半天也沒見這兩人來燉自己,竟歪在那裡睡著了。被凍醒后張嘴打了個老大呵欠,過了一會,才有點反應過來。明明連舌頭都不好使,叫都叫不出聲,怎麼就突然能打呵欠了哩?
「嘿嘿,老子的肉那麼好吃嗎?兩傻蛋!」二寶盯著對方的背影,在心裡罵了聲,撅著屁股一拱一拱,如毛蟲般往嶺脊下方爬去。
這原本是他的拿手絕活,不管掰苞米還是偷果子都好使得很,極少被人發現。有一次看果園的明明就看見了,也不上來抓,在那裡捧個肚子狂笑,最後還多給了二寶幾個果。
今天絕活卻失了效,二寶剛想爬起身撒腿跑,卻發現那個姓藍的小夥子突然到了前方,跟個活鬼似的。二寶只得繼續拱,盼著這傢伙也會腦子壞掉,然後傻笑一場放自己走路。
然而他等來的是直接踢上面門的一腳,鼻樑骨「咔嚓」就裂了,鮮血狂涌而出。整個人當場七葷八素,只覺得一隻鐵鉗般的大手捏上腳踝,將自己如拖狗般向山上倒拖。
二寶後腦勺磕過一塊塊石頭,更是眼前金星亂冒,連救命都喊不出來。好不容易被人拖到了地方,他捂著鼻子哼哼半天,突然嚎啕大哭,「你們要吃肉就吃肉,幹啥打我啊?這不是欺負人嗎!」
「吃肉?」白劍正在調理精神潛流,聽他說得古怪也不禁怔了怔。
「吃我的肉啊!你們兩個是妖怪,別以為我看不出!」二寶見藍洛就站在邊上,不敢再逃,隨手掏出那張百元大鈔一看,見居然沒變成紙錢,哭聲立時止了。學人舉起鈔票對著空中照了照,卻照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都說你要被吃了,倒還是挺貪錢啊!」白劍看得好笑,便故意逗這傻子玩。
二寶抹了把鼻血,隨手在胸前一搓,搓出個老大泥丸,捏著給對方看,「老子幾年沒洗澡了,你們要吃就吃吧!
這一招似乎比扮蟲爬有用得多,白劍果然皺了皺眉頭,淡淡道:「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倆胃口不好,人肉怕是吃不下。」
「不吃啊?」二寶頓時來了勁,嗡著鼻子奇道,「不吃我,你倆幹啥不把我放了?」一打二顯然打不過,他盤算來盤算去,除了磕頭求饒好像再沒了其他法子。
當然,還錢那是萬萬不行的。
「一會要靠你幫忙,引個東西出來。」白劍微笑道。
「咋引哩?」二寶越來越莫名其妙。妖怪不吃人肉,難道要拿自己引野獸出來,吃獸肉?
藍洛忽然也笑了笑,原本頗為英俊的臉龐因為這個笑容而變得格外猙獰,「把你倒拎起來,喉嚨上割個口子,等血流得差不多了,那東西應該就能來了。」
二寶大吃一驚,瞪著眼道:「那我不就死了嗎?」
「你怕什麼,活著也沒什麼意思,死了就死了吧!」白劍的語氣變得格外溫和。
「你咋不死咧?」二寶還從沒聽過這樣的混賬話。
「我活著比你有用,所以不能死。殺雞殺豬你見過吧?因為它們都沒什麼大用,生來就是要挨刀的。你跟雞啊豬啊也差不了多少,待會兒我讓我朋友輕一點就是了,保證不會痛,就當謝謝你帶路了。」白劍仍然很和氣很耐心,像個不厭其煩的老友。
再過不到十分鐘,念力差不多就能全部恢復了,這傻子也就到了該上路的時候。異種病毒對於血液的極度渴求,在基因藥劑的效果中已體現無遺,還原場景里那些原始體與宿主間的特殊共存方式,也證明了他的推斷。今天如果真的能引出病毒,哪怕只是殘存下來的一點微量,這傻子也算是用他那條不值錢的命,幫自己換回無價之寶了……
「你好像有點太偏執了。」一個輕柔之極的女子聲音忽然響起,近得彷彿就在耳邊低語。
周遭連個鬼影都沒有,白劍全身一激靈,當即跳起,噴發如潮的念力於夜色中迅速展開搜尋,卻發現整片嶺地根本不存在第四個人。他怔怔地望向藍洛,卻見對方滿臉震驚,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顯然也毫無發現。
「這麼長時間都過去了,你怎麼能肯定它們還能存在?」那女子一語切中要害,說到「它們」兩個字時,語氣似乎有著些許改變,像是湖面上掠過的微波。
白劍臉上的淡然神色早已被恐懼凍結,化成了一張拙劣可笑的面具。他相信自己的超念感知不會出錯,但如果對方當真在嶺上,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她正置身於她自己創造的領域之中,所以才能如無形之影般躲過搜索。
領域即是念力空間,她的意念波動卻能透過另一個空間回到現實世界,其難度甚至要比在真空中直接對話更大。如此強者,白劍活到今天還是第一次遇上。
「你是誰?」藍洛忍不住開口問,眼神中居然還有鬥志。
年輕人總是充滿衝勁,這是白劍為什麼沒放棄這個搭檔的原因;年輕人也總是在關鍵時候欠一點頭腦,這是白劍會帶他來這裡的原因。儘管藍洛的真實年齡要比看上去大得多,但在四十齣頭的白劍眼中,他仍然太年輕。年輕到可以在用完之後,隨手丟棄也不覺得可惜那一種。
「二寶。」那女子沒理會藍洛。
「啊?你咋知道我叫啥?」二寶到處看到處瞅,充滿好奇,「你是誰啊?」
這一次女子卻答了,似乎還笑了笑,「我是我啊!那壞人踢你,你怎麼不去打回來?」
「我打不過。」二寶撓了撓腦袋,有點悻然。
「打不過也要打,不然以後壞人還要欺負你。快去,我幫你,別怕。」女子的聲音聽上去愈發柔和,帶著鼓勵之意。
二寶隱約覺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母親正在前方笑著招手,教自己如何走路。心中忽的起了陣奇異暖流,挺胸道:「好,打就打!」
他當即甩開大步奔出,直愣愣衝到藍洛面前,揮拳向著對方面門砸去。這粗胚日復一日在採石場砸石頭,蠻力奇大,一拳正中動也不動的藍洛鼻樑。清脆的骨裂聲中,對方已是雙腳離地向後倒下,鼻樑比二寶還要斷得更加徹底,像條巨大軟綿的毛蟲一樣掛在臉上。
「原來我這麼厲害!」二寶看了看自己的拳頭,目瞪口呆。
藍洛鼻腔中酸痛如灼,忽覺兩行淚水流出,卻是無法控制,極度驚怒之下一口熱騰騰的鮮血逆沖喉頭,直噴了出來。
他不是不想動,而是不能動。二寶在奔出第一步的時候,就已經足夠在念力之中死上十七八次,但所有那些只要隨著意識微凝便會收緊的絞索卻全無反應,就好像已不再是自身精神的延伸,而變成了掛在空中曬臘肉的草繩。
藍洛甚至懷疑眼下是不是撞了邪,如此全面的遏制卻沒能讓自己感覺到絲毫侵蝕力量,要說那個連面都沒露的女子是超念高手,世上又怎麼可能會有強到這種程度的高手?
白劍的情況要比他好些,雖然臉色更難看,但卻能挪動腿腳,往後退了一步,「我們這就走的話,不知道你能不能抬抬手,饒了我們的命?」
藍洛呆住,完完全全的。
女子似是也未想到他會求饒,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比起紅茶,你們倆真是差太多了。」
白劍如同見鬼般一顫,滿臉難以置信,「你認識紅茶?」
「他幫我做事。」女子的語聲如清泉流淌,但在白藍兩人耳中,卻無異於驚天霹靂!
是她。
十年前加入梵天,被莫青帝當成金枝玉葉一般對待,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整個東方守望者聯盟,除了莫青帝,她是唯一有資格去驪山直面王大將軍的人。
一年之中她重整八旗,橫掃全東南亞異民組織,北上日本,再戰沙俄。就連山田組這樣的老字號幫派,也被她沖入總部,直接斬殺身為異民的八代目。撕下八代目血淋淋的偽裝后,眾高層看著皮囊下的猙獰生物,不得不表示臣服,並尋求梵天的庇護。
當晚山田組卻連同大批武裝軍警設伏,借夜宴之際發起突襲。最終二十三名高層人物全部慘死,軍警傷亡無數。梵天轉而扶植道川會,短短一月便徹底吞併山田組,道川會繼而反叛,聲稱絕無可能聽從華人命令。她連殺連立七任道川會會長,第八任已是實在找不出人選的旁系頭目,人體自爆的場面讓那頭目當場失禁,自此以後比猛犬更忠誠兇狠,大肆宣揚梵天救世論,幫中上下再無一人敢生出異心。
幫派雖然無法在真正的殺場上起作用,但帶來的地下利益卻是無比巨大。日方守望者原本就自成一脈,與梵天並無交際,見這批不速之客竟直接插手本土黑道格局,便即出頭干預。12小時之內,日方守望者戰死至最後一人。
八年前莫青帝身亡,死因不得而知。她成為無所爭議的新一代梵天首領,被沙俄各大黑幫尊稱為「遠東女皇」,同年梵天凈收入已高達8億歐元。由於她下令打破陳規,小股守望者開始參與軍隊特殊行動,與華夏軍方高層之間原本就存在的合作關係變得更加牢不可破。在馬六甲海域護航過程中,梵天一舉蕩平所有海盜組織,光是繳獲紅貨價值就在2億歐元以上。原本苦行僧般的東方守望者剛開始對如此天翻地覆的改變極不適應,但時間一長卻發現全副單兵裝具令他們在與異民的戰鬥中如虎添翼,超過八成以上念修逐漸成為槍斗術好手,近戰與秘法師也在新式陶瓷裝甲的防禦加成下極大減免了傷亡數字。長老會對她正在將梵天引向的前路表現得憂心忡忡,屢次進言無果,脾氣最為火爆的候姓長老揚言要發起成員公投,重選首領。年末,全體長老遇異民伏擊,無一生還。
六年前梵天成立跨國公司,正式向著歐美大陸邁出第一步。
五年前八旗中的斬紅旗高調進駐三藩,悍然要在西方守望者和深淵大軍的對峙之中,分一杯火種公司調製的甜羹。同月,紅茶遭暮色審判團首席裁判員挑戰,三戰三敗。暮色審判團高層對同為守望者組織的梵天大感失望,甚至忍不住覺得好笑,就這樣的實力也敢來三藩蹚渾水,就只能說這些東方人的腦袋構造存在先天不足了。
斬紅旗並未從三藩退走,紅茶傷未痊癒,即對上兩名血族公爵。雙方交手不過數分鐘,兩名大公爵一死一傷。暮色審判團大為震驚,弄不懂這個總是很和氣、很嘮叨的年輕男子,怎麼會在面對異民時突然變了個人,那股殺機畢露的鋒芒就連幾個裁判長看了都有點心驚。
兩邊輪流上陣,紅茶就算是鐵打的身體,也扛不下來。他最終用上了同樣在華夏被大舉研發的基因藥劑仿製品,誰都知道仿製品和火種公司從不超過每月十支的正品有著什麼樣的區別,極度不穩定的副作用讓死亡概率保持在一個無情水準,選擇以這樣的方式來臨時提升實力,幾乎等同於自殺。
紅茶一用五支,七盪七決。
她趕到后斬紅旗在三藩的勢力範圍已經擴展了一倍,但紅茶卻已經倒下,還能保住一條命跟奇迹沒什麼兩樣。是夜,她隻身一人殺入暮色審判團在三藩的總部,斗聖堂,滅紅衣,接連重創四名副裁判長,將斬紅旗的大旗插於建築最高處的十字架前,那一抹獵獵飄揚的血色震動了夜幕下的整座鋼筋叢林。
半個小時后,她又來到深淵異民所在的三藩碼頭,直闖據點。短短不過五百米路途,光是六階實力以上的異民強者已伏屍近百,甚至未能讓她的腳步有片刻停頓。據點之內,面對十二名黑巫師和一位血族親王的強強聯手,她竟笑得千嬌百媚。整場戰鬥所捲起的力量狂流將整幢建築拆毀了大半,等到眼前再無一人能夠站立,她微微喘息著伸出蘭花般柔美的手掌,收緊。
黑巫師與親王的屍身噴爆成血泥狀,在殘破的樓體上塗出三個猙獰至極的大字,大到幾乎在三藩市另一頭都能看見。
「蘇無傷」!
那是她的名字,加入梵天后無數場兇險斗殺,包括這次徹底改變三藩格局的立足之戰,她從未傷過一次。
白劍很清楚這片山嶺對於她的意義,此刻深知絕無生路可走,慘笑道:「沒想到你會來這裡,現在也別說什麼自己人不自己人了,殺我前讓我看你一眼,行不行?」
「你不配。」那女子平淡地回答。
「誰配?」白劍突然激動起來,雙目盡赤,「我是梵天的兵,你也確實是梵天的神。可組織里那麼多爺們,哪個不把你當成夢裡的人兒?別說是親熱,就算你對他們笑上一笑,那些傢伙恐怕連死都肯!老子千里迢迢跑來這裡,你以為我不知道找到病毒的機會有多渺茫?人跟人不一樣,能翻身的機會再小,我也要試過以後才死心。沒有力量,我怎麼得到像你這樣的女人?紅茶肯在你身邊當狗,不也是這個目的嗎?!」
「人跟人,確實不一樣。」女子的語氣還是沒有半點變化,即便對方已突然發難。
白劍強行將念力提升到最大程度,將自己跟藍洛身上的禁制消解了一部分,兩人同時出手,同時擊中對方,同時倒下。
過程不過彈指瞬間,藍洛當場斃命,白劍體內也已經血脈盡斷,行將待死。回想起傳聞中梵天之主慣用的殺招,白劍不禁目眥欲裂。她總能找到弱點,操控敵人的力量,想必剛才是有意讓自己脫身,不屑於親自動手。
白劍為求脫身而毫無保留釋放出的念力怒潮,正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流轉著,竟將之前未能徹底還原的那場血戰,重現了出來。
女子怔住。
山間起了風,二寶牙關交擊的顫響,和白劍越來越急促喘息混成一片。但對於她而言,耳邊卻是死一般的沉寂。
透過那層勾勒在精神層面的虛擬景象,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看了另一個女孩,看到了活生生的他。
刻骨銘心的他。
跟記憶中一模一樣,他還是那麼驕傲,連死都不肯低頭。
當女王釋放【白骨波紋】,他也一寸寸變成骨架。最終時刻,她眼裡只有他,而他卻望了眼另一個女孩。
那個如今掩藏在暗金面具之後,在深淵中掀起驚天波濤的女孩。血族已視其為繼任女王,有那些實力強大且心機深沉的親王存在,想必期間所經歷的斗殺紛爭,並不比自己少了。而其他種族的異民,則稱那女孩為「鳳凰」。
鳳凰。
女子冷笑了一下。
對方連他的屍骨都已經帶走,但他左胸斷裂的第四根肋骨卻不見了一小截。這些年血族無數次來牯牛嶺尋找,只差挖地三尺。應該是那女孩在打逆十字血棺的主意,要將他的完整骨骸投入其中,奢望古老的重生傳說會變成現實。
溺水者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這種感覺對正站在嶺上的女子而言,並不陌生。她微啟口唇,吹出一道罡風,將仍在持續的還原畫面吹散。
強橫無匹的無形波紋在這一刻席捲了嶺脊,白劍的生命之火也被輕易吹滅,地面上一片飛沙走石。
兩行淚痕悄然從女子臉上滑落,她卻似乎毫無感覺,緩緩下山而去。
無傷是自己取的名字,心已死,便不會再傷。
二寶呆立原地,瞪著那兩具屍體,想跑又邁不動步,恍惚想起剛才那女子的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苦苦思索半天突然大叫一聲「媳婦!」,無頭蒼蠅般找了一圈,邊叫邊跑向嶺下。
二寶鬼哭狼嚎的叫聲漸漸變遠,終至微不可聞,牯牛嶺又恢復了靜謐。
白藍兩人的屍體直至此刻,才慢慢從口鼻中滲出血來。濃厚的血液透著熱氣,在地面蜿蜒積蓄,一點點滲入泥土之中。
地底深處,一塊黑黝黝的石頭忽起了陣顫動,跟著在細微聲響中,炸出條條裂紋。它似乎成了即將有雞雛脫出的蛋,居然在土層的包裹下滾了滾,翻了個身,外殼上的裂紋更大了,裡面一物鑽了出來。
它大約有三寸來長,像條被咬過的年糕,就硬度而言,卻更接近於骨頭。太過漫長的沉睡期讓它顯得有點不知所措,獃獃良久,將它喚醒的那股古怪波動卻沒有再次傳來。
那傢伙很強大,好像在鼓著嘴用力吹什麼東西……
「骨頭」覺得波動中除了針刺般的威脅感之外,還有著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存在,透出隱隱約約的熟悉,像是發夢見過,卻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在滲入地面的鮮血離它還很遠,即便是世上再靈敏的野獸也絕無可能在如此厚度的地層阻隔下,嗅到那上面的血腥味,但它不但聞到了,而且立即感覺到了餓。
習慣性的,它想拍拍肚子。
但問題是,沒有手,也沒有肚子。
一聲尖細的嘶鳴很快響起在地底深處,如果能通過人類言語中樞解讀,並由口腔肌肉運動和聲帶的震顫發音傳達出去,那將是一句充滿震驚與憤怒的感嘆。
「我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