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撕裂噩夢
一晌地十畝,牯牛村這一路出去,道邊青紗帳足有幾十晌,可以說是連綿如海。
蘇蘇在體力上自然沒法跟野獸般的趙白城相提並論,即便比起一般北方女孩來,也是遠遠不如。在茂密的青紗帳里穿行絕非那麼容易的事情,走到半途時,她正在細細喘息,一不小心被高粱樁子掛上了褲管,另一隻腳無法站穩,身子頓時向前栽倒。
趙白城像是能用後腦勺來看,轉身將她扶住。清冽的月色正從高粱葉叢間斑駁灑落,蘇蘇的眼眸顯得格外深邃,臉上兩行淚痕正在悄然延伸,嘴角卻倔強地緊抿著。
「別哭了,我又沒揍你……」趙白城很無奈。
蘇蘇哼了一聲,視線轉向旁邊,連半個字都不想回他。
趙白城也不在意,見她實在是走得費勁,便一把背了起來。蘇蘇明顯怔了怔,立即開始掙扎,被趙白城不輕不重一巴掌拍在腿彎上,俏臉紅透,恨恨地不敢再動。
兩人都悶聲不響,直到繞過了那處關卡,即將走上通往煤礦的大路時,趙白城突然停下了腳步。幾乎是與此同時,蘇蘇緊貼著他的身體也完全僵硬。
「快回去!」蘇蘇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顫聲道。
趙白城沒動。
前方大約五十米處,青紗帳邊緣,路基下方——那裡正站著一個人,男人,大約180公分高,體形勻稱。
【**感知】,也就是魂煞對活物血氣的敏銳嗅覺,無比清晰地在趙白城意識中勾勒出了深紅色的人體輪廓。
趙白城將蘇蘇從背後放下,無聲無息地反手抽槍,撥開保險。駱梟本就是殺手中的王者,玩火器向來比大廚玩刀更隨心應手。全面融合的記憶與動作本能,讓趙白城的指掌在緊握槍身時,被那種沉甸甸的金屬質感喚醒了殺意。正如第一次在河裡學會狗刨,畢生就再也不會忘記怎麼游泳,此刻他已能感覺到火器成了自身肢體的一部分,槍膛中的子彈也在隨著呼吸心跳而變為毒蛇口中待刺的牙。
「我說過出不去的,我們快回村子吧!」蘇蘇的聲音越來越絕望,她同樣在望著那個方向,儘管面前仍是密密的高粱。
趙白城充耳不聞,一步步踏前,走出了青紗帳。
那人背著月光,面容隱在暗影之中,一雙眸子卻亮得出奇。他有點意外地看了看趙白城,視線下移,轉向那支火器,淡淡「嗯」了一聲,像在對這男孩的勇氣表示讚許,但卻透著漫不經心。見蘇蘇跟在後面出現,他終於開了口,喉音低沉,頗為悅耳,「丫頭,這是你的新朋友?」
蘇蘇低著頭,沉默以對。
她很清楚趙白城在打算些什麼,自己是個麻煩,會引來更大更多的麻煩,這對牯牛村絕不算一件好事。對於正處於特殊時期的趙白城而言,同樣代表著威脅。
蘇蘇見過許多能力者,但像趙白城這樣的,卻是聞所未聞。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對方已經到了將變未變的邊緣,這次進山等於是一針強有力的催化劑,讓他愈發脫離了人類應有的力量範圍。每當對著那雙看似淡漠的眼睛,蘇蘇總能感覺到自己面對的是純粹到沒有半點雜質的血色,是**裸的毀滅與死亡。
在他體內,蘇蘇看到了若隱若現的巨大黑影,那不屬於她所知道的任何生物。
但趙白城還遠遠未能掌握那股力量,更遑論全面融合。蘇蘇很確定一旦眼前這個男人動手,趙白城將沒有任何勝算,在絕對的實力壓制之下,他擅長的拚命套路不會有任何意義。
於是蘇蘇也跟了出來,她不想他死。
「我們要從這裡過,麻煩讓一下。」趙白城說得很客氣,而事實上男人的身邊還有著大片空地可以通過。
「你好像很特別……」男人的目光這一次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幾秒鐘,對於男孩和火器這種奇怪組合,竟不覺得異樣,反而是對趙白城這個人感起了興趣。
「你也很特別,這個點在外面吹風,是酒喝多了睡不著嗎?」趙白城瞪視著他。
「這丫頭總是能找到有意思的朋友。」男人笑了笑,揮了揮手,「回去吧,你們過不了的。我費了不少工夫才讓她來這裡,就這麼走了,以前那點心思都白花……」
「白花了」的「了」字還未出口,趙白城已驟然斜刺掠出,同時抬手,火器輕顫了一下,發出「嗤」的輕響。
滅音器是蔣峰等人的隨身配備之一,只不過進山後變得意義不大,便無人使用。趙白城從那個補給包裡帶走了自己所有想要的,也包括這支小玩意。擰上槍筒之後,整支pt-90的分量沉了不少,但對於趙白城來說卻更趁手。
他無意驚動那些路口關卡里的便衣,只想速戰速決。而這一槍卻沒能打到任何東西,男人在視膜上殘留的影像還站在原地,子彈透過那個實際上並不存在的軀體輪廓,射入茫茫夜色不見。
「怎麼一上來就出手殺人?你這樣的小鬼還真是不多見。」男人的聲音從側方傳來,正是趙白城掠動的方向。
他的瞬間移動速度竟如此恐怖!
眼看著就要跟對方撞上,趙白城硬生生收回腳步點踏地面,整個人打了個橫,連翻幾個跟頭,一手撐地蹲了下來。
「有意思,有意思!」男人的眼神更亮了,像兩柄穿刺在黑暗中的劍,上上下下地切割剖析著趙白城。
回應他的是七枚呼嘯而來的子彈。在這個短短瞬間,趙白城展現出的射擊手法即便是奧運速射冠軍到了跟前也唯有心灰欲死,從此再也不敢奢談對槍械的掌控。七枚子彈中只有一枚是真正瞄準男人的,落點在眉心位置,而另外六枚居然是射向兩側空地。男人剛剛爆發出的瞬間速度被趙白城預估後轉換成距離,左右兩側呈橫線飛行的三枚子彈精準如切,分別相隔數米,將他的閃避路線完全封死。
而槍膛中還剩下的五發子彈,則是后招。無論男人是跳起是俯卧,趙白城都已做好了應變準備。
「小心!」蘇蘇忽然低聲示警。
與此同時,男人抬起了右手,那枚原本直射眉心的子彈就此泥牛入海,而他的雙腳根本連分毫都沒有動過。
趙白城怔住。
這就是真正的力量?這就是駱梟讓自己把小命藏好的真正原因?!
魂煞並沒有太大的反應,眼前這個傢伙絕非異民,而是不折不扣的人類。蔣峰老矮那幫人無疑已經算得上是普通人中的強者,但跟現在這傢伙相比,簡直連一根指頭就能碾死的蠕蟲都不如。
巨大的危機感讓趙白城的瞳孔幾乎縮成了一道線,像是在回應他驚懼不定的猜想,男人慢慢攤開手掌,那枚還在發燙的彈頭在空中墜下,落在腳邊。
「你到底是誰?」男人一字字地問,語氣有著細微變化。
趙白城看了蘇蘇一眼,女孩正盯著那男人,出奇的平靜,「他姓趙,他救過我。」
「那我好像得謝謝他了。」男人點點頭。
這一大一小顯然是認識,但趙白城卻無法判斷他們之間的關係是敵是友。
在大山深處,被古怪針劑影響的老矮變得如畜生一般,如今看來那種**已經很好理解。如果他沒把老矮殺掉,兩個女孩必定會遭受摧殘,以她們尚未長成的身體,想要捱過去很難。
救是救了,只不過是順手一救,動機跟蘇蘇扯不上任何關係。趙白城聽她提及此事,不由大感意外,索性停了動作,想看看這小丫頭接下來要做什麼。
「我們現在就回那個村子,再也不出來了,你放過他行嗎?」蘇蘇問那男人。
男人凝視著她,緩緩搖頭,「我以為你對什麼都不會在乎,沒想到還是奢望了。我沒說要對這小子怎麼樣,你在擔心什麼?」
蘇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又急急道:「放過他,他沒什麼的,威脅不了你的計劃……」
「不然怎樣?」男人問。
「什麼?」蘇蘇呆了呆。
「不放過他的話,你想怎樣?跪下來求我?還是滿地打滾哭上一場?」男人不帶任何情感的語聲,聽上去像是某種機械即將要合攏利齒。
蘇蘇的目光漸漸黯然,最終變得空洞,「如果你不放過他,我會幫他。」
像在對這句話作直接回應,男人冷笑了一下,騰身而起,十餘米距離瞬息而過,但這一次趙白城看清了他的腿部發力動作。
那隻能用彈射來形容。
由於角度變化,男人的臉龐初次顯現在月光下。他大約三十多歲年紀,蒼白瘦削,五官如雕塑般稜角分明。再高明的把戲耍過兩次也不會有多新鮮,趙白城向後倒縱,伸手去抓那併攏如劍直刺自己胸膛的五根手指,同時一口氣射空了剩餘子彈。
眼看著一個杯子落向地面,伸手去接會是人的第一反應,而且接的那個「點」,往往會是超前的,是運動軌跡延伸的預判。趙白城此刻就把這種預判無數倍放大,但男人在加速基礎上驟然突破的極限,讓他的防禦和反擊完全失去了意義。
連成一串的金鐵交擊聲中,子彈全部被擋下、崩飛,男人仍舊直刺的右手摧枯拉朽沒入趙白城的前胸,將他整個人掛在手臂上拎在半空,像一頭收住前撲勢頭的猛獸銜著獵物,冷冷望向蘇蘇。
「你就是這麼幫他的?」男人問。
魂煞初步激發的強大生命力將這次重創控制在致命邊緣,趙白城圓睜雙眼,口中嘔出鮮血,極度的挫敗感帶來了短暫的思維停頓——對方僅僅是個人類,卻有著這般身手,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這個世界要比自己從駱梟那裡了解到的更加危險,就現在手裡握著的力量而言,還遠遠不夠。
在趙白城的慣性思維當中,不夠從不是理由。
在男人微微驚愕的注視下,趙白城突然抬手,搭上了他的手臂,然後將自己從臂身上拔出。這個動作活像是刀尖上穿著的小蟲,在撐起腹足,拚命掙脫貫穿整個身體的穿刺,隨著粘稠的鮮血從傷口流出,「吱吱」摩擦聲也隨之響起。
和蟲子不同的是,趙白城發力太快太猛,以至於男人幾乎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脫離鉗制,在空中連續兩腳結結實實踹上了男人的面門!
男人悶哼一聲,捉住趙白城的腳踝,想要將他在地上活活摜死。然而手指剛剛握緊,他立即發現趙白城的身體竟也在向上拔起,不止在拔,而且另一隻腳還踏上了自己的肩頭,像要趁勢高跳!
一枚拔去插簧的高爆手雷落在了男人懷中,趙白城甚至還沒有徹底逃開,就兇狠至極地掀開了底牌。拼力量拼速度,都不是對手,趙白城就只能拚命。然而男人卻絲毫不見慌亂,反而改抓為推,幫他完成了這次高跳,直躥空中。
那枚將爆未爆的手雷被男人捏住,一團如同強光手電筒般的銀芒在他掌心裡乍現,即將噴爆的火雲竟在這個瞬間停滯了一下,然後隨著男人輕輕上拋,手雷翻轉著追上空中的趙白城。
怒放的熾焰瞬間驅散夜色,將趙白城完全吞噬。
摔落地面后,趙白城已經變得像個遍體焦黑的破口袋。他的鬥志仍舊絲毫不減,但卻無力站起,喉中發出奇異的嗝聲。
生存是如此艱難。
他看出了自己和村人正無意中變成一場殺局或將牽扯到的犧牲品,但剛開始嘗試解決麻煩,剛試著踏出第一步,就撞上了銅牆鐵壁。殺局恰如一個籠罩山村的噩夢,蘇蘇是貫穿始終的主線,而男人也許就是控局者。趙白城下意識地看了蘇蘇一眼,女孩仍站在原地,也同樣看著他。
儘管可視條件極差,但趙白城還是在第一時間發現,女孩身上有著什麼東西正在悄然發生著變化。夜色隱藏了她的眼,那種純粹徹底的空洞卻是如此清晰可辨,趙白城甚至能透進去直接觸摸到她內心深處的悲哀、掙扎與憤怒。
她跟趙白城不同,從內到外,她都只是個孩子。
「回去吧,做好你該做的。你的新朋友是活不成了,不要以為找到能力者,你就有了靠山,這麼幼稚的事情下次最好不要再做。」男人皺了皺眉,補充道,「放心,你不會在這裡呆太久的。沒有餌,我就釣不了魚,你應該學著適應。」
蘇蘇一點點握起了拳,語聲很輕,透著木然,「我知道從來都沒得選的,爸爸。」
爸爸?
趙白城心中的震驚程度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如果這男人是蘇蘇的父親,他又怎麼捨得把女兒置身於如此境地?!
下一刻,從蘇蘇那邊傳來的一道若有若無的精神波動,直透趙白城體內,令魂煞立時有了反應。
不同的地方在於,以前魂煞感受到的是安撫,而這次,則是全無保留的激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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