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傳承
寧老大等人帶著狗群追來老虎嘴之後,這支近百人的隊伍沒有費半點波折,迎面撞上了正往山下走的趙白城和兩個小女孩。
死裡逃生的三人都透著點驚駭過度的木然,寧老大連聲追問,唯獨趙白城還能答上話。他身上從頭到腳沾滿的血跡看得村民們連嘴都合不攏,只當是剛從陰曹地府爬出來。
綁匪內訌,再加上狼群來襲,結果全死光了——趙白城的回答簡單得好像一加一等於二,寧家兄弟面面相覷,再問寧小蠻跟蘇蘇,都是拚命點頭。
狼群確實扮演了稱職的清道夫角色,蔣峰和老矮的屍體在被趙白城拖出山洞后,很快就被啃成了白森森的骨架。老矮分家的頭顱滾出老遠,連腦髓都被舐光,空無一物的眼窩直對著天穹,彷彿仍在困惑自己怎麼會落到了如此下場。
不少村民都吐了,寧老大擔心狼群陰魂不散,埋了屍骨后便率眾下山。見到女兒沒事,他總算是稍許鬆了口氣,一顆心卻仍舊拎得老高不敢放下。因為趙白城身上剛被包紮過的槍傷一處在肩膀,一處在腰腹,能撐到現在還站得住,已經等同於奇迹。寧老大向來不信鬼神,這當口卻也忍不住暗自禱告,只盼趙白城的父母地下有靈,能護佑他繼續活下去。
趙白城先後拒絕了寧老大和寧老五伸來的手,搖頭說自己沒事,不用他們背。寧老五見他連後腦勺都傷得不成體統,整個人如同被狠狠捏過一把泥偶,走起路來卻依舊四平八穩,不由傻眼。
到了村裡,羅廣海的老父已從鎮上趕來,一把將蘇蘇扯了過去。經過這兩天相處下來,寧小蠻早已把她當成貼心好友看待,眼看著老羅頭氣勢洶洶,蘇蘇卻低著頭一言不發,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往家中去,著實是憤怒到了極點。
而同樣也正是因為這兩天的經歷,讓寧小蠻有了某種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改變。看了眼遍體鱗傷的趙白城,她強逼著自己安靜下來,知道現在不是再生枝節的時候。
「你這個掃把星,給老子回去守靈去!給老子聽好了,以後你就是二寶的媳婦,死都得死在我們羅家!」老羅頭只當悍匪是為了多帶個人質,才抓走了蘇蘇,這會兒聽說匪徒已死,氣焰強勢無比。
老羅頭原本是鎮政府的書記員,儘管幹了多年也仍舊是個書記員,但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自古顛撲不破,羅廣海因此在牯牛村呼風喚雨,看人向來是用鼻孔看。老羅頭如今早就退了休,這次兩個兒子一個被砍傷住院,一個突遭橫禍連命都沒了,如此沉重的打擊讓他一時根本緩不過神來。眼看著村民們個個神情古怪,他怎麼都覺得那些目光中帶著幸災樂禍,因此手裡也格外用力,將蘇蘇拖得幾乎腳不沾地。
「別擔心,小姑娘沒事的。」趙白城以一種沙啞彆扭的語調說,聽上去像是大病初癒的病人。
寧小蠻一怔,小丫頭、小娘們才是趙白城平時對女孩的稱呼,今天這句「小姑娘」還是頭一回聽他這麼叫。
當然,在所有發生的一切當中,這點小小的異常是如此微不足道。
趙白城很快被送去醫院,手術卻沒有找到彈頭,就好像在他體內摧枯拉朽殺出一條血路的,是爆裂飛濺的碎冰,如今早已悄然融化。滿臉痴獃的醫生沒過多久就迎來了第二次震撼,趙白城剛被推出手術室,便自己跳下地走了,護士長想要上去攔,卻被他冷冷瞪了一眼,嚇得僵在原地。
寧小蠻由於縫合時間太晚,被告知臉上肯定要留疤,正自悶悶不樂。見趙白城跑來找自己,當即嚇了一跳,那點心事頓時拋到了九霄雲外,拉著他一個勁埋怨。
趙白城任由她在那裡嘮叨,目光中隱現陰鬱,「你不怕我嗎?」他突然問道。
寧小蠻低下頭,過了一會,兩滴淚水落在趙白城的手背上,「狗剩哥,你就算變成鬼,我也不會不要你。」
山洞中的景象至今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趙白城所爆發出的恐怖力量,無疑不屬於一個正常孩子、乃至一個正常人類。殺掉老矮后,他蜷曲身體,遮擋著面部,拚命嘶吼著讓兩個女孩滾開。寧小蠻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麼不想讓自己和蘇蘇看到,想要撲上前去,卻被蘇蘇死命拉住。
「別過去,別過去!」蘇蘇近乎凄厲的叫聲讓寧小蠻渾身都起了層寒慄,當趙白城最終搖搖晃晃站起時,兩個女孩同時看到了他的雙眼在黑暗中亮得有如碧色幽火。
「什麼鬼不鬼的,你才是愛哭鬼!」此時的趙白城又似乎變回了當初那個他,颳了下寧小蠻的鼻子,又看了看貼著紗布的傷口,安慰道,「不會有疤的,我保管治好你,保管跟以前一樣漂漂亮亮的。」
寧小蠻眨著大眼睛,長而翹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卻已經在破涕為笑,「我才不信哩,就知道哄我!」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趙白城見女孩天真嬌美,可愛之極,不禁伸頭過去,在她額前親了一親。
這卻是從未有過的動作了,寧小蠻輕輕驚呼了一聲,呆若木雞,臉蛋瞬間飛紅。
「瞧這兩個孩子,莫不是定的娃娃親?」旁邊的小護士八卦起來,笑吟吟地問道。
「我老婆,領過證的。」趙白城這句話一出口,在小護士的笑聲中反而怔了怔。
看樣子那老鬼留下的直接烙印,要影響自己很久了。
寧家兄弟幾個早在小蠻被帶走當日,就集結人馬追上了山,因此拖到今天才去派出所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邱大嘴的反應相當奇怪,也不做筆錄,悶聲不響聽完之後,便揮手打發他們回家。
「那女娃現在還在老羅家裡。」寧老大提醒了一句,小蠻在醫院裡嚷嚷著要他報案救人,這會兒見邱某人頗不尋常,便索性來試一試。
「這事現在不歸我管,上面發了話,有什麼情況我得及時上報,要伸手還沒到那個級別!」邱大嘴沒好氣地回答,他原本升遷在即,卻因為這檔子鳥事被摁在原位,心中窩火程度可想而知。
「什麼叫不能伸手?」寧老大聽得一頭霧水,這又是槍戰又是躺屍的,難道只因為當初追來牯牛村的那幫警察是外省人,這邊才懶得理會?
「具體我也不太方便講,總之現在人販子死了,那解救那女娃也輪不到我們,只有等她家裡人來,我們才能配合嘛!」邱大嘴打起官腔,歪著嘴道,「老寧啊,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句話你總該聽過吧?人家自己都還沒報案,你在瞎起什麼勁?」
寧老大冷笑了一聲,盯著他看了半晌,頭也不回地走出派出所。
「看老子幹什麼?老子臉上有花?」邱大嘴翻了個白眼,架起二郎腿點上煙吞雲吐霧。
所里剛分來的大學生小王猶豫片刻,扶了扶眼鏡,開口道:「所長,你前面好像說得不大對。真要解救被拐賣兒童,我們也有義務……」
「義務你媽了個x!」邱大嘴一聲暴喝,差點沒把煙灰缸砸過來,「老子是所長,還是你是所長?你他媽不想干就明說,趁早給老子捲鋪蓋走人!」
小王面紅耳赤,低頭翻著手裡的文案,一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了什麼地方。
「報案就報案!」寧小蠻回家聽父親一說,當即打定了主意,不能讓蘇蘇就這麼陷入有家不能回的境地。
寧小蠻沒敢跟家人說自己的打算,怕行動還沒開始,便會夭折。趙白城當仁不讓地成為了第一爭取對象,然而等到了寧老五家裡,她卻發現趙白城不在。
「不知道上哪兒跑瘋去了!」寧老五顯得有點惱火。他怕趙白城傷口受風,便極力勸阻,轉個身卻不見了人。至於臭小子為什麼傷成那樣還活蹦亂跳,他已經沒多餘的腦力去想了,只盼著不是迴光返照,就謝天謝地。
寧小蠻等了半天,也不見趙白城回來。眼看著天色漸黑,再不去派出所怕是連個值班的都沒了,一咬牙匆匆出了門。
羅廣海家正在辦喪事,里裡外外都是人。二寶戴著孝帽,跪在棺材前,一邊啃著半拉蘋果,一邊看著自己的小媳婦嘻嘻而笑。蘇蘇被老羅頭強逼著披麻戴孝,一身素白。她正驚惶不安,忽然看到寧小蠻從人群中探出頭來,沖自己招了招手。
「我……我去上廁所。」蘇蘇跟二寶低聲說。
二寶當她如失而復得的寶貝一般,自然是滿口答應,心裡還頗為高興,覺得小媳婦一定是怕自己惦記,才特意招呼一聲。
寧小蠻穿了件媽媽的大衣服,低著頭只怕被人認出。跟蘇蘇一前一後出了院子后,她挑了沒人的角落,急道:「我們去派出所啊,他們要是不管,我就把老師叫來!」
「去派出所幹什麼?」蘇蘇悄聲問。
「你不想回家嗎?我們得去報案啊!」寧小蠻揮了揮拳頭。
蘇蘇猶豫了一會,搖頭道:「小蠻,沒有用的。這家人已經說過了,就算我跑掉,不管坐車還是坐船,警察都會把我送回來。我知道他們不是在嚇我,今天已經有警察來過了。」
寧小蠻覺得自己在聽天方夜譚,吃驚不已,「為什麼呀?警察不是應該救你才對嗎?難道警察收了羅家的錢?」
「不是……」蘇蘇想了想才繼續道,「他們想引另外一批人出來,所以用我來釣魚。」
「還有這種事啊?咱們不能去告嗎?老師說世上總是有正義和公道的!」寧小蠻想起了班主任曾經的慷慨陳詞。
「從來就沒有那種東西。」蘇蘇目光柔和地看著她,像是早已學會妥協,也像帶著某種程度的絕望,「從來沒有。」
「這些人為什麼都盯著你不放?」寧小蠻再次問出了這個一直以來都困擾著她的問題。
蘇蘇看著自己的腳尖,再抬頭時,眼神變得微微異樣,「我真的不知道。」
她知道。
而且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趙白城正在牯牛村唯一那條通往外界的土路路口附近,隱在夜色中看著那些忙碌的陌生人。蘇蘇所隱瞞的,無疑正是他們感興趣的,眼下居然連路卡崗亭都設上了,公門毫無顧忌地插手讓整件事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腦海中多出的六十年記憶,記錄著那個名叫駱梟的老人,狂徒般的一生。
就如同做了個長達六十年的夢,在夢中變成了駱梟,趙白城一覺醒來,自己還是自己,身後卻多出了一段完整而清晰的人生旅程。
夜叉面具成了維繫兩人意識的紐帶。駱梟已死,但腐朽的僅僅是**骨皮,某些完整的東西已通過面具為載體,植入到趙白城的身上,這是完全不可逆的過程和結局。
宿主,這個詞剛開始讓趙白城覺得陌生。但屬於駱梟的那部分記憶學識,很快給了他一個足夠詳細的答案。想到當初面具正是分解成那些蟲子並鑽入自己體內,趙白城不得不承認「宿主」的概念確實沒錯,因為面具本就是活的。
如今趙白城已知道,那些蟲子並非是真的蟲子,紅色那部分是魂,黑色的那部分是煞——至少駱梟這麼稱呼它們。一代代宿主都逃不過死亡輪迴,而它們卻歷經千年存活到了今天。駱梟在國境線上與異民爆發血戰之後,自知重傷不治,便遁入大山,在趙白城祖父存放獸夾等物的那個山洞中,最終氣絕身亡。
「在真正有了力量之前,你唯一該做的就是躲起來。」駱梟在最後的意識中,這樣跟下一任面具傳人說,「沒本事吃鬼,鬼就會吃你,它們一直就在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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