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抄家
最讓趙白城擔心的,倒並不是下次脫臼何時到來。傷筋動骨一百天,他這還沒到一個星期手指就好得差不多了,蜥蜴般的恢復能力似乎比以前更強。
自己死,蟲子也跟著死,這一點趙白城覺得它們應該知道。從四年前開始折騰的那天起,每晚爬滿身體的淤青都會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消退,他現在只是頭痛以後該怎麼滿足這些天殺的蟲子——獵物從畜生變成了人,雖然說沒弄死,但現在也算嘗過滋味了,以後萬一要是只有殺人傷人才能讓它們舒坦,那該怎麼辦?
就如同泄了氣的二師兄,趙白城連獸夾都懶得下了,怏怏地回了村。到了村口,他正琢磨著晚上是不是該去胡彪家門口下個套,遠遠只見一大幫人往寧老大家走去了,其中一個穿警服的分外顯眼。趙白城趕緊跟了過去,還沒進院子就聽見寧老大在沉聲招呼:「小蠻她媽,給老高泡杯茶。」
「客氣啥,我坐坐就走,坐坐就走!」穿警服那人笑得很古怪,嗓子里彷彿噎了口痰,不斷發出「呃呃」動靜,就像被一腳踢中胃的老狗在往外嘔東西。
趙白城記得這個動靜,腳下停了停,站在門外沒進去。
是高瘸子。
高某人今年四十齣頭,原本在烏嶺煤礦保衛科當科長,後來不知道去哪路神仙門上燒了香,調到烏嶺派出所干起了片警。高瘸子還在礦上時口碑極差,常有些毛賊在井口倉庫偷東西,他就算撞上了也只當沒見,轉個身五五分賬。趙白城前幾年在胡金花家常吃不飽,隔三岔五便去煤礦食堂偷鍋巴吃,大師傅見他可憐也就睜一眼閉一眼,有時候心情好了還給夾上兩塊大肥肉吃。
有一回高瘸子正好碰上趙白城從食堂出來,手裡還捏了個鍋巴角,二話不說上去就一個大鞭腿,動作比不瘸的還要利落。趙白城被踢得連滾幾滾,一頭撞在牆角滿臉是血,爬起來後知道管事的來了,連血都沒擦,一口便把那點鍋巴吞下肚去。高瘸子見他竟是不哭,「呃呃」冷笑幾聲,豎起大拇指倒指著自己鼻子,惡狠狠道:「回去跟你家大人說,你是被高爺打的!以後再敢來礦上偷吃的,老子扒你的皮!」
趙白城向來記仇,從此那狗吐般的笑聲便深深留在記憶當中,再難抹去。高瘸子自從穿上警服,有事沒事便騎著自行車下農村轉悠,開小煤窯的沒幾個乾淨,從山裡往外拉木頭的外地老闆也是油水十足,他自然不肯閑著。趙白城偷偷跟過他幾次,想砸個石頭把***腦袋干豁,可總沒能找到機會。等到被蟲子纏上了身,更成了過江的泥菩薩,很少會有空想其他事情,今天冷不防撞上仇人,全身已是騰騰地熱了起來。
跟高瘸子一起來的十多個壯漢連堂屋都快站滿了,但寧老大卻好像沒見著似的,就只讓老婆端了一杯茶上來。等高瘸子架起二郎腿,吹了吹茶葉抿了幾口,寧老大遞了根煙過去,淡淡道:「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我難得在家閑一天,倒還真是巧了。」
「知道寧哥你是忙人,瞅准了才來的。」高瘸子皮笑肉不笑,向旁邊那些漢子努了努嘴,「苦主告到所里去了,說你家老五捅了人,還搶錢,我就跟著來看看。」
「還有這種事,我咋不知道?」寧老大就彷彿對方說的是別人,從語氣都表情都沒有半點變化。
高瘸子一拍大腿,齜出滿口黃牙,「我也不信啊!今年全國嚴打,咱們黑水省各個局各個所都是有指標的,老五雖說脾氣躁了點,但就憑你們家的條件,怎麼也沒道理闖這種禍啊!」
寧老大點點頭,咧了咧嘴,「你是個明白人。」
「我兄弟到現在還躺在醫院裡,難不成自己捅了自己兩刀來訛人?」一個膚色黝黑的中年漢子冷冷插話,臉上煞氣重得像是剛被人掘了祖墳,「寧老五呢?我們剛去的他家,沒找著人,你這邊要是藏著掖著,別怪老子不客氣!」
「這傻b玩意是誰?以前好像沒見過啊!」寧老大仍在看著高瘸子,似乎他是現在唯一能聽得懂人話的一個。
高瘸子一呆,沒想到胡家來了這麼些人,連抄家的勢頭都擺出來了。寧老大不但不怕,反而冒出了這麼一句。
那中年漢子一張臉黑得已經發亮,衝到寧老大跟前,舉起了拳頭,「**你……」
到底要操什麼他卻沒能說出來——不是不想說,而是沒法說。寧老大一翻腕,一抬手,放血條已像是變戲法一樣頂上他的喉嚨,刀尖瞬間扎破皮膚,一滴碩大的血珠直滾而下,在皮膚上如細蛇般蜿蜒。
「有話好好說,怎麼動起刀來了?快放手!」高瘸子站了起來。
寧老大沒搭茬,盯著中年漢子笑笑,「你貴姓?」
他突然客氣起來的態度並沒有讓對方感覺到放鬆愉快,那中年漢子被刀尖一點點頂著踮起了腳,不敢退,也不敢再罵,從喉嚨里擠出哼哼唧唧的回答:「老子姓胡,叫胡猛!」
「哦,金花的親大哥啊!」寧老大隻提胡金花,卻沒提胡彪,刀子依舊頂得四平八穩,「這井水不犯河水的,你帶著人跑到我家來發的哪門子飆?姓寧的奉公守法,憑手藝混飯吃,也沒得罪過誰啊!」
「跟你沒關係,是寧老五乾的好事!」胡猛看到寧老大媳婦已經從廚房摸了菜刀出來,一改前面替高瘸子倒茶時低眉順眼的模樣,心頭不由更寒。與他同來的那幫人投鼠忌器,也都站著沒動。
「我都不敢幹的事,我家老五會幹嗎?好端端的日子不過,牢飯就那麼好吃嗎?」寧老大一字一句地問。
「老寧!趕緊把傢伙放下!當著我的面還動刀動槍,你這不是知法犯法嗎!」高瘸子肚子里沒多少墨水,這會兒連寧哥也不叫了,儼然自己已經代表了最高院,瞪著眼上去就搶寧老大手裡的放血條。
高瘸子跟胡家沾點親,今天這個陣仗顯然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礙於對方的公門身份,在臉皮還沒揭破的前提下,寧老大倒是沒法跟他動手,只得向後退去。誰知高瘸子身手矯健之極,竟直撲了上來,死死抱住他握刀的那隻手,「快放下!」
胡猛看出便宜,當即一拳直搗寧老大胸前。其他漢子一擁而上,有操條凳的,有拎水瓶的,寧老大媳婦舉刀上前亂砍亂劈,卻是被輕而易舉逼到了旁邊。
寧老大吃了胡猛一拳壓根晃都沒晃上半下,虎吼一聲抬腳直踹,竟是把胡猛踹得飛出兩米開外,滾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而高瘸子卻摸出電警棍,按得噼啪炸響捅了出去。寧老大全身發麻,放血條噹啷落地,那邊眾人齊上,已成群狼噬虎之勢。
「噹噹當……」刺耳亂響在這時從外面傳來,只聽一個稚嫩的孩童聲音在大喊大叫:「殺人啦!外村的來俺們村殺人啦!他們在抄寧老大的家啊!」
牯牛村村民心齊,方圓百里之內很少有不知道的,屋內眾人都是一驚,不由停下手來。高瘸子悶哼一聲,沖捂著肚子剛爬起來的胡猛使了個眼色,語氣十分嚴厲,「我出去看看!你們兩邊都不準動手,誰敢動老子就翻臉抓人!」
高瘸子背著雙手,施施然走出院子,看到不少村民拎著鋤頭釘耙趕了過來,陣勢當真如農民起義一般,心頭不禁微微發毛。想到自己虎皮在身,警棍在握,腰桿立馬又硬了起來,滿臉威嚴地喝道:「哪家的小犢子在亂喊?不想活了!老子在辦案……」
突然之間一聲驚雷般的巨響在耳邊炸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高瘸子搖搖晃晃地倒下,眼前所有東西都在旋轉,勉強看到一個半大孩子走了上來,手裡拎著兩個銅鑼般的物事。
「呸!」趙白城一口口水吐在他身上,扔了寧老大家用來餵雞鴨的破臉盆。他跳起一擊奏效,不免對如今增長的力氣大有信心,怕寧老大在裡面寡不敵眾,也不等村人便沖向屋內。剛進門迎面便飛來一隻熱水瓶,他偏頭躲過後定睛一看,裡面已倒了三四個,剩下的正圍著寧老大,卻不敢上。
寧老大體壯如牛,被警棍結結實實電趴之後,沒多大會便又強撐著站起。媳婦披散著頭髮不要命地上前護他,對面倒是無人想起要把放血條踢開,寧老大重新摸刀在手,一圈揮舞逼退眾人,在相持過程中三拳兩腳放翻了幾個。
要是換了寧老五在此,只怕是早就出了人命。寧老大卻要理智得多,好在胡猛一幫人為了做戲做足,身邊都沒帶傢伙,這才暫時陷入僵局。
趙白城一衝進來,寧老大當即瞪起了眼,百忙之中大罵:「傻小子不想活了!快出去!」
胡彪被捅已經快一個禮拜了,胡家到今天才突然出手,而且還叫了高瘸子高調出場,應該是要打公門牌。但一堆人當中,就只有高瘸子自己是穿警服的,無疑大有古怪。趙白城之前在外面叫得鬼哭狼嚎,寧老大多少精神一振,這會兒看他居然傻乎乎地闖進,氣得差點連肺都吐了出來。小蠻還好上學沒回來,要是在家,兩個小傢伙湊在一起更加無法無天,豈不是要直接上來砍人?
趙白城應該是已經從一時之勇中清醒過來,看著幾個回過頭來的大漢,大叫一聲「媽呀」,腳下發軟打了個趔趄。離他最近的一人想也沒想,甩起一腳,便要把這不知死活的小子踹出門去。趙白城雙手齊出,似乎是想要搶在摔倒之前撐住地面,卻正好按在了他的膝蓋上。
趙白城近兩年雖然壯實了不少,但在真正的成年勞力面前,還是跟雞崽子沒多大區別。然而那漢子卻是在一觸之下立時軟倒,撕心裂肺地狂叫:「我腿斷了,我腿斷了!」
他被趙白城碰上的那條腿連油皮也沒擦破半點,眾人正愕然間,外面已傳來了如雷吼聲。寧老五當先衝進,撞得門楣上塵灰簌簌而落。他正蹲坑蹲得爽利,老遠就聽到趙白城在叫,皮帶都沒扣就跑了來。其他村人只要是聽見動靜的,連穿開襠褲的娃娃都在路上撿石子,緊隨寧老五之後便是洶湧人群,把院子幾乎都要擠爆。可憐高瘸子正躺在地上稀里糊塗,一下子被幾人同時踩中,驚恐之下奮起餘力滾到旁邊,差點連尿都掙了出來。
「老五,別急著動手!」寧老大見胞弟舉著一把不知道從哪個豬圈裡摸來的鍘刀,足有一米多長,頓時出聲喝止。
寧老五雙眼血紅,咯咯獰笑,「媽了個x的,全部給老子跪下,跪下!抄家抄到我哥我嫂子這裡來了,胡猛你很牛逼是吧?來來來,我不就站在這裡嗎?你來弄我啊!真不弄?那老子可要弄你了!」
他總算是肯聽寧老大的話,沒動鍘刀,一記兇狠的膝頂撞在胡猛胯間。後者嘶聲哀嚎,眼珠子凸出眼眶,把腰拱得如蝦米一般,一口氣還沒接上來,面門又挨了重重一下,鼻樑骨發出「咔嚓」脆響,已然斷折。
胡猛帶來的那批人愣在當場,所有還能站的都僵硬了身軀,投向門外的眼神帶著羔羊式的驚恐。見過瘋的,沒見過這麼瘋的,這哪還是齊心能夠形容的,簡直就是饑渴!
「把他們腿打斷扔村口得了。」寧老二媳婦正好回家取小賣店賬簿,進屋后一看大嫂的模樣,恨得連牙根都快咬斷。
寧家五兄弟四個婆娘全部到齊,村人還在拚命往裡擠,都怕一旦捶起來,輪不到自己出手裡面就已經差不多了。寧老五仍沒放過處於虛脫邊緣的胡猛,扯著衣領拽直對方身體后,幾乎有海碗大小的拳頭又是一拳轟在斷得不成體統的鼻樑骨上。
「跪不跪?嗯?跪不跪?」他的語氣開始變得不再像是威脅,而更接近於自言自語,如得到新玩具的小孩般興高采烈地在胡猛身上發掘樂趣。
十幾個從天門村來的漢子瞪視著胡猛的慘狀,人人腿軟,正猶豫間忽然聽到高瘸子的獨特嗓門在院子里響起,似乎又恢復了幾分得瑟勁頭,「都讓讓,讓讓!我們所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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