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練骨
在趙白城的記憶中,寧老大好像從來沒有發過太大的火,最多也就是鼓著眼沖小蠻嚷嚷幾句,轉個頭還得被小蠻她媽收拾。
但這一次卻是個例外。
寧老五在把整件事情敘述了一遍之後,寧老大沉默了很久,用看黃大仙的眼神看了看趙白城——後者正在悄聲跟寧小蠻形容胡彪在糞坑裡載沉載浮的英姿。惹得小丫頭又是氣惱,又是好笑,揪著他的耳朵,硬讓他保證下回有事一定不許逞強。
「你要是肯先跑,五叔遲早也能跑得掉啊!」寧小蠻很是后怕,因此揪耳朵時也格外用力些。儘管趙白城帶回的錢只有一小部分,但仍讓她感到了吃驚——跟大人打架動刀,還贏了這麼多錢回來,這不是玩命是什麼?
「我腰好像有點痛……」趙白城見她不肯撒手,唯有裝死。當年那個百依百順的小跟屁蟲,如今已頗有乃母風範,雖說在他面前從不會耍性子,但有時倔勁上來卻也著實讓人頭大。
寧小蠻聽趙白城喊痛,果然大為緊張,也顧不得再發橫,跑到後面給他揉起了腰,「是不是這裡?狗剩哥,我一會給你拔罐子啊?」
寧老大一直沒有開口,眉間的川字紋越來越深,彷彿刀斧從岩石上劈斬出來的溝渠。寧老五在裹傷時連眉頭都沒皺上半下,這會兒卻頗有些發毛,直愣愣道:「該說的我都說了,是人家先找的事,我總不能傻站著挨打不還手!」
「要不是狗剩在,估計今天你跟胡彪最少得死一個吧?」寧老大很平靜很和善地問,要不是長相實在太過嚇人,現在的他簡直像敲了一輩子木魚的大和尚。
「我是想弄死胡彪再走,後來瞅瞅能跑得掉,就沒打算玩命了。狗剩這傻小子當時只顧著拚命撿錢,還不肯走哩,要不是為保他這條小命,老子怎麼可能罷休!」寧老五顯得有些悻然。
直接踹上面門的一腳,讓寧老五從條凳上倒栽了個跟頭,撞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寧老大並不罷休,衝到跟前一言不發地猛跺猛踹,沉重的翻毛皮鞋每次落下都會發出砰砰悶響。寧老五滿地亂滾,將近兩米的虎狼漢子硬是連哼都不敢哼上一聲,剛被裹好的傷口很快又迸出血色來。
「別打了,這可是你親弟弟!」寧小蠻的母親上去護著寧老五,瞪眼道,「有啥事情好好說!」
「老子跟他能說個屁!沒出息的東西,什麼叫人家先找的事!你不去場子能有個鳥事?聽到賭錢連路都走不動了吧?還狗剩不肯走?沒他胡搞一通,你當你能囫圇回來?」寧老大厲聲大喝。
趙白城跟寧小蠻愕然互望,完全不懂寧老五為啥會挨打。
寧老五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也同樣是滿臉迷惘。長兄如父,寧老大在家裡向來說一不二,領著幾個兄弟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十里八鄉包圓的屠宰生意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足以讓許多人眼紅心熱了,但有寧老大在,稍微有點腦子的都知道這生意就算是敢搶、並且能搶到手,那些鄉親也不會買賬。寧老大早有計劃要弄個屠宰場,這段時間正在找人辦手續,可以說這才是他眼中唯一的大事。寧老五常年來賭錢也沒少輸過,闖禍更是家常便飯,但挨這麼狠的打倒當真是頭一回,坐在地上直翻眼睛。
「胡彪是蹲了幾年大牢,腦子可不一定就蹲得傻了,好端端地要弄你,肯定得有個因頭。他既然跟咱們沒仇,那就只能是為了利,動手前步步都盤算好的。虧你還傻乎乎的跟著往場子里去,你跟他有什麼交情?就算賭錢缺了人,他能巴巴地跑老遠來找你?!」寧老大又踹了他一腳,余怒未消。
「我咋知道***有這麼些花花腸子!」寧老五全身痛得要死,咧著大嘴「嘶嘶」地吸氣。
寧老大沉著臉,目光漸漸變得森然,「事情已經出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胡彪最多算個有勇無謀的,我倒是等不及想看看他背後到底是誰,要跟我們寧家過不去!」
「大哥,你打累了沒?累了就歇歇,我讓嫂子給我整點酒喝。」寧老五苦著臉道。
寧老大哭笑不得,只得沖老婆揮揮手,轉頭見到趙白城拿著一疊錢過來,不由怔了怔。
「五叔,這是你輸的本錢。」趙白城把八千多塊往寧老五手裡一塞,沒好氣地抱怨,「都怪你,你讓我多撿會,今天咱們就發財了!」
「你就給我八千?剩下的錢怎麼著也得一人一半吧?小王八蛋啥時候變得這麼不地道!」寧老五憤憤大罵,一副要跟趙白城單挑的模樣。
趙白城學著他的模樣,挺胸凸肚冷笑一聲,一雙小眼中儘是鄙視,「你贏了一分錢嗎?」
寧老五呆住,慢慢搖頭。
「你撿了一分錢嗎?」趙白城又問。
寧老五已經把嘴巴張得如河馬一般,唯有再次搖頭。
「那不就完了,全都是我的錢!」趙白城懶得再跟他廢話,把剩下幾疊大鈔悉數交給寧小蠻,「收著吧,記得藏好點,小心讓五叔偷了亂花。」
寧家兄弟倆對視一眼,臉色都變得古怪之極。寧老五見小侄女理所當然地接了錢,挽起頭髮在那裡一五一十地數,忍不住問道:「狗剩,你說是你的錢,為啥要給蠻丫頭收著?」
「男的掙錢女的管錢啊,不都是這樣嗎?」趙白城莫名其妙地反問。他看慣了胡金花在家裡執掌大權的模樣,平時也總見寧老大殺豬回來直接把腰包扔給小蠻她媽,只當人人都是如此。雖說自己現在還沒有老婆,但估摸著以後就算有了,也不會比寧小蠻更親近些,因此便想也沒想地照做。
寧老大和寧老五再也按捺不住,哈哈大笑。寧老五擦著眼淚,幾乎連氣都快要喘不上來,「***!你這不是要當我大哥的便宜女婿嗎?」
趙白城目瞪口呆,訕訕地說不出話。女孩兒家在這方面永遠比男孩懂事早,寧小蠻俏生生的小臉一下子紅到了頭頸,狠狠瞪了眼寧老五,抱著還沒數好的錢頭也不回地逃進自己的小屋。
「以後遲早是一家人,還不多拿點錢來孝敬老子?」寧老五壓根忘了自己剛才跟死狗也沒多大區別,一瘸一拐坐回條凳,沖趙白城搓了搓粗壯的手指,「別說你自己一點都沒留啊!你小子跟著我殺豬,連拜師錢都沒掏過,五叔我又要喝酒又要抽煙,開銷大得很!今天雖說是沒贏錢吧,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噻!」
寧老大看他鬧得不成體統,皺了皺眉正要發話,趙白城卻當真掏起了口袋,隨即拿出做爹的派頭,惡狠狠地往寧老五手裡一拍,「夠了沒?省著點花!」
寧老五隻覺得分量似乎不大對,愕然低頭一看,卻是張皺巴巴的十塊錢,就跟那吃紅的莊家待遇一樣。
趙白城到了凌晨時分才回到伯父母家裡,照例是翻牆進屋。臨睡前,他也照例折騰起了自己——兩組共一百四十四個扭曲動作,刀鋒剔骨般的痛與爽快。
回想起用放血條捅胡彪時的情形,趙白城禁不住開始喘息,眼神漸漸發亮。放血條的鋒利程度自然不用多說,刀身毫不費力地滑進了皮肉,他甚至覺得意識的一部分也隨之深入肌體,破開組織,從漫溢的血液中切切實實嗅出胡彪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這種感覺很像是拎起了鋼絲套,看著半死不活的狍子在腳下掙命——另一個活物的生死,完全被自己主宰,所有的掙扎和哀鳴都沒有半點意義。
趙白城早已發現自己並不僅僅是喜歡血腥味,對獵殺過程也同樣上了癮。對蟲子的極度厭惡讓他很不情願承認這一點,然而連捅胡彪那兩刀所帶來的酣暢淋漓,卻根本不是殺野獸能夠比擬的,就算割開一百頭狍子的喉管,也無法相提並論。當時他從頭皮到腳心都麻了,簡直像在三伏天里猛灌了幾大口冰水,要不是有著極強的自制力,第三刀早就下去了。
兩組動作做完,趙白城仍沉浸在回味之中,剛打算去拿毛巾擦汗,卻發現自己的右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握住了左手尾指。
這是幹啥?
趙白城怔住,隨即見到右手手背上有根青筋凸了起來,臉色不由大變。
著了魔般不停使喚的右手果然發力,如拔瓶塞般一扯,將左手尾指「咔」的扯脫了臼,跟著向後擰轉,關節處劇痛無比。這無疑是個極度詭異的場面,但趙白城卻知道是蟲子又在搞鬼,當即左手去捉右手。不動還好,他一動整個人都幾乎散了架,左臂軟成了麵條,雙腿也突然支撐不住身子,直挺挺倒在了地上,想要大罵一聲,卻連舌頭都動彈不得。
難道還沒餵飽它們嗎?趙白城有點莫名其妙。捅完胡彪之後明顯感覺到這些餓鬼消停了太多,現在它們卻玩起了足有兩年多沒玩過的花樣,再次控制了他的身體。
眼睜睜地看著左手五根手指被逐一扯得脫臼,趙白城又驚又怒,痛得滿頭大汗,卻反而激起了凶性。左手等於是暫時廢了,照每次被「上身」的基本套路,他倒實在想看看,它們能用什麼辦法把自己另一隻手的指頭也一根根扯脫。
意識深處傳來一絲微弱的嘶鳴,彷彿在冷笑。幾乎是與此同時,右手已僵直舉起,向著嘴邊伸來。
趙白城大吃一驚,這才算是徹底傻眼。
十指盡皆脫臼后,身體又開始聽使喚了,似乎怪蟲的目的就只在於此。趙白城打破腦袋也想不通它們到底是在搞什麼鬼,呆了老半天,悻悻然拖著膀子上床睡覺。這一晚上他睡得迷迷糊糊,傷處始終火燒火燎,對於早已習慣於忍受的他來說,實在是前所未有的漫長。
手指過了幾天才能重新屈伸,沒吃藥沒去看,骨頭就這麼慢慢長好了,右手每根指頭上都留著深深齒痕。趙白城覺得這大概還是蟲子精於身體控制的結果,不然的話就算活活咬斷恐怕也難以扯到脫臼程度。他每天都不得不去寧老五家,讓他喂飯,好在那些蟲子暫時偃旗息鼓,沒再來第二次同樣的把戲。胡金花經過上次的事情后,見到趙白城只當空氣一般。寧老五知道這天殺的小王八蛋如果不來自己這裡,只怕會活活餓死了,倒也不好意思趁機報那十塊之仇。然而他本就是粗到不能再粗的殺胚,又何曾干過這等伺候人的繡花活計,有時候一勺勺喂得氣悶,便慫恿趙白城去把寧小蠻找來,自己好做甩手掌柜。
趙白城不是沒找,而是不好意思再找。寧小蠻一見他就紅著臉逃跑,連話都不敢說上半句,這讓他在無奈之餘,也多少有點莫名其妙——管個錢又不是真成了倆口子,就算是真的,自己又不會打老婆,逃來逃去很好玩嗎?
胡彪並沒有來尋仇,當然也沒來還那筆賭帳。寧老五被勒令不得踏出牯牛村半步,在家悶得抓耳撓腮,卻又不敢違背寧老大的意思。趙白城剛開始還能陪他解解悶,等到兩隻手一好,便棄之如敝屣,跑回山上干起了老本行。寧老五欲哭無淚,想到連「聽骰子」到底是怎麼個聽法,都沒能從對方嘴裡套出半點口風來,恨不得能找個老太婆扎趙白城的小人。轉眼瞥見屋角堆著的酒罈,自知趙白城抓到野味必定跑不了自己這份,說不定灌個幾杯酒就能換來真相,不免心情稍好,哼起了小調。
趙白城在山洞裡扳開第一副捕獸夾時,並不敢太用力,只怕指頭出問題,卻沒想到鋼夾反而比以往開得容易。他有點意外,又開了一副,這次的輕鬆感更明顯了,剛長好的手指骨節有點發脹,一股子熱,
那些蟲子雖然可惡,但卻從不會無緣無故地發瘋。趙白城想到這一點,索性放開手腳,接連不斷地開起了剩下的捕獸夾。這幾年無論是身體柔韌性,意識反應,還是敏捷程度,他都有著迅猛提升,但力量卻是增長最慢的。不久前他還有意識地嘗試過,一口氣不歇的話,六副捕獸夾是極限,但今天他卻一直開到第八副,胳膊才酸到抬不起來的那種地步。
趙白城見過村裡的成年人擺弄差不多大小的捕獸夾,那傢伙當時在跟人打賭,最後將一副夾子連著打開了十二次。也就是說,自己的力氣雖然還比不上成人,但也差不太遠了。
胳膊就只有那麼粗,趙白城並不認為就自己這點肉,真的能迸出多大勁。這次不算自殘的自殘事件,等於在他眼前打開了一扇門,裡面顯露出來的是個全新世界。
一百四十四個動作練的是身體,此刻他逐漸相信,十指脫臼這招狠手,是蟲子在逼著自己練筋骨。
這是第一百四十五個動作,跟之前那些完全不同。而讓蟲子在沉寂了那麼長時間之後,又突然開始拿出新花樣的唯一原因,似乎就只在於胡彪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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