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搖單雙
賭場開在天門村南頭的廢棄煤窯,煤窯所在的矮山下原本是外包工宿舍,現在已經人走屋空,一個很大的露天糞坑老遠就傳出臭味。
寧老五除了好酒便是好賭,對女人倒沒多大興趣。自稱這輩子也不會找個婆娘放在身邊礙手礙腳,至於娃娃,有小蠻這麼個活祖宗也就夠了。
錢這玩意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寧老五向來捨得在賭桌上大刀闊斧,但卻被寧老大處處控制,很少能有賭個痛快的時候。他自知跟胡彪不過是點頭之交,什麼交情敘舊之類跟屁話沒兩樣,卻架不住賭癮發作,加上這次出門收了幾筆欠賬,腰包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鼓,便屁顛屁顛跟著來了。
胡彪等人引著路,進了門窗糊得嚴嚴實實的宿舍里,居然是一片燈火通明。大約幾十個賭徒正圍著張木桌,眼也不眨地看著莊家搖碗,骰子「叮叮噹噹」的聲音在地下顯得格外響亮。趙白城見他們都如同著了魔一般,來了人也不知道,連個回頭的都沒有,稍微定了點心。
胡彪身邊的跟班加上他自己,一共四人。
趙白城只希望待會兒打起來,不會突然從什麼地方冒出四十個人。
從聽到那句「姓寧的不是什麼善茬」開始,他就變得出奇的冷靜,思維之敏銳前所未有,整個人的戒備反應跟一隻面對毒蛇的貓毫無區別。
這跟獵獸或打架時完全不同。
趙白城覺得大概是那些蟲子也感覺到了危險,但寧老五那蠢驢都已經來了,自己沒法不跟著來。
大人好像也沒幾個靠譜的……趙白城在心裡低哼了一聲。
「傾家的牌九,斷命的單雙。」沒有賭徒不知道這句話,但也同樣沒有人會在意這句話。胡彪這個場子不搖大小,只搖單雙,押一賠二,豹子一賠十八,翻碗瞪眼最是乾脆。
寧老五上去連贏七把,氣勢如虹,一張大嘴笑得幾乎能看到胃。趙白城裝出天真模樣,也擠在桌邊看熱鬧,有個輸家被他一拱當場就要喝罵,卻被寧老五橫來的目光嚇得閉上了嘴。
「老五到底是常勝將軍啊,還好你不是我們村的人,不然做哥哥的就開不下去場子啦!」胡彪捧了一句,旁邊幾人也附和起來。
這一搭一唱的套路,寧老大、寧老二早在黃家坳就跟趙白城使過。此刻寧老五卻早已忘得乾乾淨淨,酒意上涌再加被馬屁拍得暈頭轉向,注越下越大。
趙白城聯想起那兩句聽來的對話,不禁暗自著急。他並不相信寧老五能一直贏下去,對方說要等寧老五先翻臉,然後再砍人,現在看來翻臉自然不是為了別的,而是賭錢。
我該怎麼辦?
牯牛村逢年過節家家戶戶打麻將,骰子並不算陌生物事。趙白城看了半天,已知單雙就是指那三粒骰子加起來的數字。而當莊家突然喊出「豹子」兩個字時,他卻是莫名其妙。
賭桌上一片大嘩,人人都愁眉苦臉,直罵邪門。三粒骰子都是六點,趙白城問了聲寧老五,才知原來三個一樣的,就是豹子。沒人下的話,全場通殺。
正是從這一把開始,寧老五的手氣轉了向。
贏來的吐個乾淨不算,他腰包里總共八千多塊錢,不到半小時就出去了三千。賭徒心理往往都是這把不成,下把加倍,要把輸的扳回來。寧老五更狠,罵罵咧咧扔掉手裡的煙屁股,把剩下的五千多全都推到了桌上。
「下定開碗!下定開碗……」莊家照例要喊三聲。
「單!」寧老五從牙縫裡惡狠狠地迸出一個字,咬肌陣陣抽搐,額前青筋鼓凸,整個人像是隨時會暴跳起來,把眼前兩隻碗三粒骰子連同莊家一同咀嚼成血淋淋的渣滓吞下肚去。
「老子排行老五,就不信下不中這個單!」寧老五圓睜雙眼死盯著青花海碗被揭開,突然大罵一聲,原本精光四射的眼神已瞬間黯淡下去。
「三五六十四點雙,吃單賠雙,買一賠二!」莊家沉聲吆喝,手裡油光水滑的長桿輕輕一撥,已將寧老大和其他人輸的錢撥到自己面前。
「彪子,拿一萬水錢來!」寧老五苦笑著又點起一根煙。
一直在冷眼旁觀的胡彪二話不說,遞了疊鈔票給他,「手氣不好就歇歇再玩,咱兄弟倆說會話。這敘舊敘舊,敘到現在還沒起個頭,你倒是玩得連頭都不抬了!」
「過完癮再跟你聊,這不還早著呢!」寧老五接過錢,隨口問了句,「你這裡也是三分利,是吧?」
「自己家人什麼利不利的,我還能跟你扯這個?」胡彪輕描淡寫地回答。
趙白城卻在這個瞬間,捕捉到了他跟莊家交換的隱蔽眼色。
這一萬塊寧老五沒有全都押上去,而是兩千兩千的下。來來回回如同拉鋸,比之前撐的時間長些,但最終還是全部輸光。這會兒檯面上已經沒幾個人了,有贏的有輸的,其他賭徒悉數被莊家打空。
「再拿兩萬!」寧老五頭也不回地叫,接過胡彪遞來的錢后,一次推上了兩萬。
幾個倖存者都用看瘋子的眼神看他,就連身後的胡彪都微微一怔,寧老五的神態卻是出奇的平靜。
趙白城哪見過這麼不把錢當錢的,老早就看得連氣都透不上來,又明知對方搞鬼,剛想阻止寧老五,卻被瞪了一眼。
「搖。」寧老五說。
沒有人敢跟他同下這一把,那幾名賭客不約而同地收手,看他打庄。
「是不是被我兄弟嚇到了?搖吧!」胡彪開了口。
莊家低頭正要蓋碗,兩道鼻血突然湧出,滴滴答答墜入碗中。賭場里沒有時間概念,往往是連續數十小時作戰,這莊家體虛火旺,已不是第一次出現這種狀況,當下跟寧老五陪了個不是,找了塊毛巾胡亂擦了擦手臉,止住鼻血后又拆了副新骰子,讓眾人驗過才投入碗中。他「嘩嘩」搖了幾下,將兩隻扣在一起的海碗往桌上一頓,手背向身後。
「我下單。」寧老五冷冷地說。
「一二五八點雙……」莊家開碗,寧老五看了很久骰子,長身而起。
「狗剩,你肚子還痛不?」寧老五居然在笑,而且不是苦笑,「走,我陪你蹲坑去吧!」
屋裡所有賭客全部都傻了眼,拿得起放得下是句老話,但能做到如此地步的,還是個正常人嗎?
「不玩了?」胡彪也同樣出乎意料。
寧老五搖了搖頭,咧嘴道:「我家老大說啦,我遲早得在賭桌上面栽跟頭,嘿嘿,我總當他放屁……三萬多塊,老子得殺多少豬才賺得回來。沒法子,回去讓老大給我擦屁股,水錢加利錢明天一早分文不少給你送來。」說到這裡,伸出左手小指頭,作勢一斬,「我就只能這麼著,讓他別再罵我。奶奶個熊!以後說甚麼也不賭了!」
胡彪怔住,只要寧老五第三次開口,他便會當場回絕,依照對方的性子,必定不肯罷休。這麼多人看著,姓寧的借了錢還鬧場子,到時候自己這邊再上去砍人,便是占足了理。
事情雖然有點繞彎,也不怎麼合胡彪的性子,但算下來應該還是十拿九穩。可偏偏寧老五光棍無比,竟是不打算再賭了。
這還怎麼砍?
胡彪一時有點轉不過腦子,眼看著寧老五拉起趙白城的手,就要出屋,眼神不禁冷下。幾個手下已明顯開始喘粗氣,不易察覺地把手按在了腰后。胡彪正猶豫著是不是要另找個茬子,卻見趙白城忽然停下腳步,傻乎乎道:「五叔,我還有幾百塊錢,我能玩會不?」
這一次連寧老五都愣了愣。
胡彪這裡的規矩是百元上桌,趙白城從襪子里摸出捲成一團的鈔票,數了數有四百來塊。眾賭客中倒有大半人,在小時候同樣把襪筒當成藏錢寶地,不免大笑,即便愁眉苦臉的輸家都覺得這小子著實是好玩的很。
寧老五雖然沒有阻攔,但心裡著實不是滋味。狗剩一直不肯要老大開的工錢,現在拿出來的還是當初費勁巴拉抓魚掙的,能打著野味不代表敢賣,因為犯法,對於他來說那四百多已經是全部身家。今晚自己輸錢在先,他絕對不會有碰運氣贏兩個的想法,那就應該是打算替自己把錢贏回來了?
「小犢子……」
寧老五喃喃罵了一句,對於這種透著幼稚的義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對於自己則是恨不得甩上兩個耳光。
趙白城數出四百整,放在桌上用手壓著,瞅著碗里的骰子,笑著跟莊家說:「叔,我沒念過書,你告我這玩意咋算是單唄?」
莊家看了眼胡彪,低頭見碗里恰好是個雙數,便慢慢將骰子搖成單數,停下動作,「你看這上面一共幾個眼,數一數加起來,成對的多出一個,就是單了。」
趙白城吸了吸鼻子,閉眼想了一會,又問:「叔,那雙數就是都成對唄?」
莊家見他嘴巴甚甜,倒沒覺得不耐煩,隨手一翻,將骰子又搖成雙數,點頭示意他說的不錯。
「叔啊,我就這四百塊錢,想都押著玩,可又怕你玩賴。」趙白城又用力吸了吸鼻子,一句話引得眾人哄堂大笑,莊家也不禁咧開了嘴。
「怎麼才算不玩賴?」胡彪微笑著開口插話,已決定要好好耍耍這傻小子。寧老五看不出有走的意思,像這麼拖延上一會,無論是重新勾起他的賭性,還是因為護短而跟己方起衝突,都再好不過。
趙白城面露茫然,忽然一指裝著骰子的海碗,「我來揭蓋就不算玩賴!」
他語音未落,胡彪和身邊幾個兄弟,包括那莊家一起,已全部臉色大變,就如同見了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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