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殺豬
隨著凄厲的嚎聲,一頭膘肥體壯的黑毛豬蹦跳著在豬圈中跑起了瘋,撞得圈門哐當直響。
都說屠戶身上有殺氣,畜生老遠就能聞著味。寧老五剛進老邢家院子,那肥豬就突然以毫不相稱的敏捷和瘋勁,證明了這一點。
天門村的男女老少把大院擠了個滿滿當當,都等著看遠道而來的寧老五鬧笑話。
老邢家是種植大戶,養豬捨得下本錢,這頭畜生沒少吃生苞谷,餵食時連人都能拱翻,力氣大得像是山裡的野種。寧家兄弟也算是名人,只不過卻是外來的和尚。就連七十歲歲的老邢頭都端著煙袋往人叢前面擠,像只公鵝似的伸著脖頸,等不及想知道寧老五是不是真有兩把刷子。
寧老五中午喝的酒還沒醒,腆胸凸肚站在豬圈前,也不去瞅那肥豬,從耳朵上摸下一支煙叼在嘴裡,「狗剩,點火。」
趙白城跟他在外面跑了兩個多月了,乾的最多就是替他點煙,當下沒好氣地划著火柴,舉起手往上一遞。寧老五最愛講派頭,明明口袋裡揣著打火機,偏要趙白城用自來火,說是這樣才夠威風,電影里的黑幫老大都是這調調。
天門村眾人大眼瞪著小眼,一來搞不懂趙白城這麼個半大小子跟著寧老五幹啥,二是不明白寧老五杵在那裡到底是賣的什麼葯,當下鴉雀無聲。
「這畜生不咬人!」有個癩子模樣的瘦高個等了半天,陰陽怪氣地喊了聲。
眾人還沒來得及發笑,寧老五已經丟了煙頭,搖搖晃晃上前一腳踹開豬圈門。那肥豬見他進圈,叫得更是撕心裂肺,寧老五手裡鐵鉤一揮,不偏不倚勾中豬嘴,粗壯的胳膊上肌肉賁起,騰騰幾步便將肥豬拖出了豬圈。到了已經擺好的腰盆邊上,他低吼一聲,膝蓋頂上豬身。在一片倒抽涼氣的動靜中,足有三百來斤的肥豬轟然倒下,寧老五單手扳住豬嘴,另一手抽出腰間扎著紅綢的放血條。尺把長的刀身青森雪亮,刀尖抵上豬喉嚨后,活像是自己鑽進去的。大股血泉帶著熱氣噴涌而出,豬嚎聲變得越來越小,含混不清,腰盆里很快蓄起猩紅。隨著最後幾下抽搐,一頭活生生的畜生已變成死到不能再死的肉屍,就彷彿片刻前的生猛狂野不過是騙人的把戲。
寧老五若無其事地站起身,用抹布擦了擦手,看都沒看那些明顯被震住的圍觀者,「狗剩,把傢伙拿來。」
豬殺完得在腳上割出口子,用鐵條捅過後往裡吹氣,吹成脹鼓鼓的噼里啪啦抽上一通,再用開水燙過,以便刮毛。趙白城遞上鐵條時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盯著豬頸上的刀口兩眼發直。寧老五皺了皺眉,頗為不解。這小子平時膽大包天,每次見血卻都像變了個人,莫非是當初殺狼時被嚇得狠了,才落下了心病?可看他上山放夾子,弄回的野獸多半都是血齜呼啦的,也沒見有多害怕啊?
寧老五性格大大咧咧,懶得細想,當晚又在刑家喝的臉紅脖子粗。被問起與趙白城的關係時,他打了個酒嗝,大笑:「這是我小徒弟,要灌酒沖我來!」
趙白城見他五魁首六匹馬沒完沒了,不由大為頭痛,借口要撒尿,溜了出去。邢家正在為長孫娶媳婦蓋新屋,院子里堆了不少石灰水泥。趙白城一腳踏在沒用完的砂漿上,整個人當即失衡滑跌,另一隻腳卻跟著發力蹬地,輕輕鬆鬆跳了過去。幾個瓦匠正坐在院里吹牛,只看得目瞪口呆,當他是猴子投胎。
到了外面,趙白城去瞅了眼寧老五的農用車,踢了兩腳車胎髮現依舊氣鼓飽脹,這才放心去溜達。
天門村要比牯牛村大得多,因為附近開了幾家小煤窯,路上隨處可見拖拉機散落的煤渣。趙白城在月色下漫無目的地走著,秋風已帶上了沁骨的寒意,他穿的很單薄,卻並不覺得冷。
到今天為止,他還沒有殺過一頭豬羊。那股熟悉的躁動已變得越來越活躍,幾乎已經快要壓制不住。四年來趙白城試過無數辦法,急眼時甚至將自己倒吊,下面放盆狍子血,把嘴巴張得快要顎骨脫臼,只想把天殺的蟲子引出來。
自打他終於能夠完完整整地挺過每日必定發作的扭曲過程,就再也沒有失去過對身體的控制,冷不丁消停下來,卻反而開始不習慣久違的輕鬆。沒有了那種剃刀切割般的痛苦,也就沒有了痛苦之後大汗淋漓和如獲新生般的輕鬆。他開始覺得連骨頭縫裡都在發癢,無論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就像老人說的大煙鬼。最後不得不一邊大罵自己賤骨頭,一邊憑著血淋淋烙在腦海深處的記憶,重新練起了那些動作。
這一練就再也放不下手,或許是因為逐步適應的緣故,食量開始恢復正常,但對鮮血的渴望卻越來越厲害。這是種極為古怪的慾念,他曾試探著喝過獸血,結果連膽汁都吐了出來。又兜了不少圈子,才終於明白那些小蟲要的僅僅是新鮮的血腥味,或者說血腥產生的過程——用刀割開狍子喉嚨時,趙兵趙勇挨上拳頭鼻血飛濺的瞬間,它們都會有不同程度的滿足。
拿餵食來比喻的話,宰掉野獸只會讓蟲子感到三分飽,傷人則有六七分——它們的胃口越來越大了,像貪得無厭的餓鬼。
趙兵趙勇很早就開始繞著他走了,所有想要復仇的雄心壯志早就被累累傷痕磨平,說什麼也不敢再來挑戰。有一回趙白城實在是憋得快要發瘋,堵住兩人暴揍一頓,結果卻發現自己瀕臨失控,用盡全力才能停下手來。
他能感覺到它們在體內咆哮嘶吼,千方百計地引誘著自己完成最後一步。
那次趙白城吐了很久,他開始無比清楚地意識到,如果繼續放任下去,自己將會變成什麼樣的怪物。於是他只有上山,依靠捕獵野獸來緩解那種嗜血**。山洞裡的那桿火銃早就銹成了廢鐵,套子和捕獸夾成了他最常用的工具。就在半個月前,他只憑雙腳攆上了一隻黑背老麂。老麂被刺叢刮破了些許表皮,而正是流出的那一丁點血液,讓遠在山脊下方的趙白城嗅到了異樣。
不夠大,不夠危險,也不夠滿足,這是趙白城對於獵獸生活的全部概括。或許真的如寧老大曾說的那樣,隨著伐木區域日漸推移,大牲口都進了深山,他從未有過能稱得上驚喜的發現。
幫寧老五打下手很無聊,趙白城在絕大多數的時候只能充當旁觀者,更別說是操刀上陣了。那傢伙大概是聽了寧老大的吩咐,連碰都不肯讓他碰放血條一下,倒是常在酒醉時躺上後座呼呼大睡,讓趙白城屁股下面墊兩塊木板,開著農用車回家。
農用車不算難開,趙白城被教了一下午就學會。但他覺得,殺豬會更容易。
回想著寧老五白天下刀的動作,趙白城有點心煩意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偷進哪家人的豬圈裡,也去宰上一宰。等到回過神來,他不禁好笑。都說寧家兄弟是殺胚,可到底還是收錢才殺,自己倒好,不但不要錢,還打算偷著去殺。
這他***算個什麼事?
暗罵了一句寧老五的口頭禪,趙白城剛打算掉頭回寧家,遠遠看到幾個人叼著忽明忽暗的煙頭走了過來。
「姓寧的不是什麼善茬,一會兒騙到場子里,事情做得漂亮點。」其中一人粗聲開口。
「等他翻了臉,直接砍殘就行。」另一個人冷冷答話。
趙白城一聽姓寧的,又不是善茬,便知多半就是寧老五。當下轉過身來,一把扯開褲腰帶,沖著路邊放水。他信口胡謅出來撒尿,這下倒算是得償所願。
那幾人見是個半大小子,都沒在意,大步流星卷著一陣風過去了。趙白城盯著他們的背影,等了片刻,才向刑家跑去。
他知道寧老五沒找到自己絕不會走,卻不曾想到了邢家門口,醉醺醺的寧老五已經在跟那幾個傢伙稱兄道弟,點上了對方敬來的煙。
「狗剩,狗剩!過來過來!」寧老五見了他大力招手,「這是你大娘的親弟弟,趕緊叫叔……老子有點喝多了,是不是叫叔來著?」
「你就是狗剩?」寧老五身前一人轉過頭來,刀條臉,鷹鉤鼻,目光炯炯,極薄的嘴唇正微微扯起,大概算是個笑容,「我聽說過你,你很有本事,比小兵小勇他們強多了。我叫胡彪,你叫我彪叔就行。」
這個名字並不陌生,胡金花常掛在嘴邊當做靠山。趙白城這才知道坐大牢的胡彪放出來了,咧嘴笑笑,依言叫了一聲,跟著扯了下寧老五,「五叔,我肚子痛,想回家。」
「肚子痛?一會找個茅坑,去蹲下就好了。」寧老五全然沒注意到他的眼神,興高采烈比了個搖骰子的動作,「我去玩兩把,你小子要是嫌沒勁,就在老邢家睡覺等我回來!」
「又要賭錢啊,你開車不?」趙白城心中大急,卻不動聲色。
靠跑著回牯牛村報信的話,等救兵趕來,恐怕寧老五早就已經被砍成了爛西瓜。要是農用車不被開走,倒還有機會。
「地方不近,還是開車去吧!」胡彪接了話,拍了拍寧老五,顯得極為親熱,「老五,我可是知道你在這邊就巴巴地跑來了。咱們兄弟這麼多年沒見,今天一定得好好敘敘舊,玩個痛快。」
寧老五大笑,剛摸出車鑰匙,卻被趙白城一把拉住。
另外幾人都微微變色,唯獨胡彪仍帶著笑容,眯著眼望向趙白城,「怎麼,狗剩還有事?」
「肚子好像好點了,我也去玩,一會幫五叔數錢。我先去管邢大爺要點紙啊,省的要拉了沒有用的!」趙白城急急忙忙跑進院子。
胡彪眉宇間剛剛凝聚起來的陰鷙一點點消散,再不看趙白城半眼,嘴裡卻道:「好小子,你咋知道你五叔能贏?」
等趙白城出來,寧老五興沖沖地發動農用車,載上了眾人。胡彪坐了副駕駛位置,一路上跟他說說笑笑。趙白城則在後座上,被三條大漢夾在當中,嘴裡哼著小調,凝視前方的眼神卻是完全冰冷的。
那些蟲子,又開始不安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