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踢魚
寧小蠻聰慧伶俐,懂事極早,趙白城平常更是小大人模樣,連話都沒幾句。
寧老大死都不信,他們會特意跑來這種鬼地方,隔著水道,玩什麼「木頭人不許動」的幼稚遊戲。
真有黃皮子作祟?
寧老大又驚又怒,等了許久見兩個孩子始終紋絲不動,便悄悄把手搭在了腰間,鋒利無匹的放血條早已被體溫捂得滾燙。胡金花早已料到他會有如此反應,雙手齊上死死拽住,低聲道:「你不要娃娃的命了?趕緊讓人回村弄黑狗血去!」
胡金花見當真在黃家坳這種邪門地方找到了趙白城跟寧小蠻,一顆心早就跳得七上八下,暗中叫苦不迭。她很清楚如果寧小蠻出了意外,寧老大會蛻變成什麼樣的瘋狗,到時候自己跟丈夫不受牽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黃皮子捉弄人以前也只是聽過,卻沒想到會發生在眼前,她只得寄望於同樣是聽來的辟邪物——黑狗血,能來得及救回兩人。
寧老大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凶光畢露地瞪視她良久,這才沖胞弟偏了偏頭。寧家老二同樣是心急如焚,剛要轉身回村,只聽「啪啦」的一聲水響,趙白城突然踢出一腿,動作快到幾乎無法看清。
一條足有尺把長的野鯽魚在陽光下高高躍出水面,剛完成甩子動作,就被趙白城凌空踢中,落在對岸蹦跳不停。寧小蠻大聲歡呼,撲上去摳住魚鰓,跟著頗為吃力地從水裡拎起草繩,上面已經穿了五六條差不多大小的鯽魚。
等到重新將草繩放入水中,寧小蠻擦了擦頰邊的汗水,坐回原位,沖著水道那邊的趙白城扮了個鬼臉。
趙白城咧了咧嘴,黝黑的臉膛襯得一口白牙格外醒目。兩個孩子再次扮起了泥塑木雕,由於視角原因,並沒有發現遠處的大人們。
而這邊,寧老大跟胡金花等人早已是目瞪口呆!
眼下正是鯽魚甩子的季節,趙白城選擇的那條水道就只有他身前的小片區域長有水草,顯然是有的放矢。寧老大曾經見過魚塘中因為水草枯竭,處於產卵期的大量魚群被活活撐死的例子,「無草不甩子」是它們無法改變的習性。
在寧老大看來,這點前提條件簡直可以忽略不提。他完全想象不出,趙白城究竟有著何等強悍的韌性和耐力支撐,又經歷過多少次失敗,才能在蘆葦泡子捕到第一條魚。
正常人別說是做,恐怕連想都想不出來這種法子。
片刻后,趙白城又一次踢腿,魚身在空中劃出拋物線,寧小蠻又一次歡呼。
胡金花已經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臉色精彩得彷彿一盆黑狗血倒在了自己頭上。寧老大惡狠狠地冷笑了一聲,徑直走向女兒所在的方向。
「爹!」寧小蠻見到父親跟幾個叔叔排開蘆葦叢大步而來,不由呆了呆。
寧老大到了跟前,有心想要扇女兒兩巴掌,卻見她嬌俏的臉蛋上沾著泥痕,就如同小猴兒一般,便再也下不去手,沉聲道:「往我身邊站站,別他娘的掉水裡去了。」跟著轉頭瞪向趙白城,「你小子趕緊滾過來!這種鬼地方也敢闖,不要命了?知道有多少人在外面找你倆嗎?!」
趙白城撓了撓腦袋,「撲通」跳下水,直接游到對岸。寧老大走上兩步,一隻蒲扇般的大手按上趙白城的肩頭,只捏得咯咯作響。
「爹,我昨天找到狗剩哥,他還要打我呢!」寧小蠻見勢不妙,立即開口。
「啥?」寧老大一怔。
「狗剩哥讓我回家,我死活都不幹。他兇巴巴地說要打我,後來我就哭,他就投降啦!」寧小蠻扯著父親的衣角,笑靨如花,「狗剩哥說今天抓完魚,就帶我一起回去。爹,他可沒勁了,這個不讓那個不讓,當我是小孩一樣!」
寧老大當然不可能看不出女兒那點小心思,此刻繃緊的神經總算放鬆,語氣卻仍舊嚴厲,「你不用幫狗剩說好話,老子向來講理得很,知道他再不懂事,也比你強。」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到趙白城臉上,「狗剩,就算小蠻沒跑出來,我今天也得替你爹管管你。你是帶把的,就該有擔當。長輩罵你幾句,打你幾下,就受不住了?做賊才心虛,你不是賊跑個啥?」
「我沒拿大娘那幾十塊錢,可她硬說是我拿的。我不想白挨打,就出來瞎玩了。」趙白城望著寧老大,沒半點害怕的模樣。
寧家老二到水邊拎起那串鯽魚,咧嘴笑道:「這麼肥的野鯽瓜子,怎麼著也得有兩斤一條了。上次我看鎮上飯店收的比這還要小點,差不多十來塊一斤,狗剩弄的這些最少也能賣個百八十的,本事不小啊!」
「我在這裡抓了好幾天了,魚都上東邊屯子賣了,六塊一斤讓人包的。」趙白城從口袋裡摸出一疊皺巴巴的鈔票,其中大多數是十元面額。
寧老大瞥了眼站在旁邊的胡金花,冷冷對趙白城道:「你大娘說你買了新鞋,當她的面扔井裡了,鞋錢也是賣魚掙來的嗎?你實話實說,省的她去報派出所,把事情弄大就不好看了。」
趙白城兩道眉峰驟然豎起,握緊了拳頭,「錢是我賣魚掙的。我從來沒穿過球鞋,買一雙穿穿咋了?我有手有腳,為啥非得偷錢丟娘老子的臉?」
胡金花見寧家大跟侄兒一搭一唱,頓時忘了自己剛出的洋相,叫道:「狗剩,不是你拿的錢,那錢還能自己長翅膀飛了不成?」話雖如此,底氣卻已有些不足。
寧小蠻氣極,撇了撇小嘴,連珠炮般搶白道:「狗剩哥本事大得很,憑啥說他拿了你的錢?派出所還得講證據呢!你有證據嗎?你親眼看到的嗎?隨便冤枉好人,我們老師說這叫誣告!」
「大嫂子,你家是不是丟了四十七塊?」寧家老二抱起小蠻,隨口報出一個數字,迎著胡金花驚愕的目光,嘿嘿一笑,「昨天出來找人的時候,我就想跟你說了,我家老大沒讓。禮拜一中午,你家兩個兒子在學校小賣部買了不少吃的,一共四十七塊五。我媳婦看他們拿不出五毛,就收了四十七。」
胡金花呆若木雞,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被人重重打了幾個耳光。
學校小賣部掙錢的很,寧家人前些年送了不少禮,又嚇跑了其他競爭對手,這才順利拿下經營權。寧老二的媳婦精明能幹,店裡事情樣樣不用男人插手。胡金花沒法確定這事究竟是她無意中跟家裡人提起,還是寧老大特地去問出來的,一時支支吾吾傻了眼。
「有些話還是當著事主說明白比較好。」寧老大這才鬆脫了按在趙白城肩頭的大手,在他頭上重敲了一下,「去給你大娘道個歉!她是錯怪了你,可你也不該讓長輩操心,跟個野鬼似的在外面瞎跑。有家不回,日子很快活嗎?人家背後笑的是你大爺大娘!」
趙白城剛梗起脖子,卻看到寧老大沖自己擠了下眼。
胡金花到底還是沒讓侄兒道歉,甚至不敢接觸對方的目光,面紅耳赤地走了,因為步子太快還摔了一跤,弄得渾身泥水。
「謝謝寧叔。」趙白城低聲說。
「狗剩,有件事你給我牢牢記住。」寧老大望著胡金花的背影,吐出一口濃痰,「下次不管是你帶小蠻,還是小蠻自己找的你,只要被我看到你倆在荒郊野外玩,我把你兩條腿打折。」
趙白城愕然無語,寧小蠻卻不依,氣呼呼道:「爹,那要是我自己跑到外面玩呢?你要敢揍我,媽媽會揍死你的!」
「你自己跑到荒郊野外,我還是把狗剩的腿打折。」寧老大淡淡回答。
「為啥啊?這不是不講理嗎?」寧小蠻無論如何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答案。憑著大魚吃小魚的定律,她在家裡向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現在卻被父親一下點中罩門,不由慌了手腳。
寧老大晃了晃拳頭,露出橫蠻本色,「我的拳頭比狗剩大,所以不需要講理。等你們長大了,就會明白如今的世道也是一樣,誰的拳頭大,誰說了算。」
原本在一個接一個打呵欠的寧老五忽然來了精神,從二哥手裡搶過小蠻,往自己肩上一扛,「走了走了!小祖宗你別苦個臉,下次你爹要揍狗剩,大不了五叔幫你說說情,只打折他一條腿就是了……哎呀呀,別揪耳朵,別揪耳朵!」
當晚,趙白城被寧老大帶回家裡吃飯。寧小蠻自是喜不自勝,一進家門便主動跟母親認錯,乾打雷不下雨的嗚嗚哭了會,沒多久就徹底放晴,跟進廚房幫忙打下手,只怕菜做少了。
寧老大將那串野鯽魚丟給老婆料理時,壓根連問都沒問趙白城,趙白城也覺得本該如此。倒是寧小蠻憤憤不平,趁著端菜上桌的當口,瞪向父親,伸出手指在頰邊颳了刮,惹得幾個叔叔哈哈大笑。
寧小蠻知道趙白城在家吃的不好,便把魚肉之類葷菜悉數放在他那邊桌上。趙白城見她扎著一條小圍裙,手裡還搭了塊老大抹布,儼然一副主婦模樣,也不禁好笑。
牯牛村一代的風俗習慣是家裡來客,女人不上席。菜齊后寧小蠻跟母親架起小桌,捧著飯碗坐在廚房門口,笑吟吟地瞅著趙白城,「狗剩哥,多吃點,紅燒羊肉是我做的!」
趙白城不敢不給面子,夾起一塊羊肉塞進嘴裡,剛嚼了兩口,臉色就微微一變。
「好吃嗎?」寧小蠻滿懷期待。
趙白城悄悄將羊肉囫圇吞下,比了個大拇指。小丫頭頓時歡呼雀躍,險些把碗筷弄翻。
「我也來嘗一塊!」寧老五在桌對面站了起來,這才夠著羊肉,「我們家小蠻真是偏心哪,知道五叔喜歡吃辣,還把這盤菜放在狗剩面前……」他正在發牢騷,發現趙白城神情奇異地看著自己,立馬把眼睛一瞪,「幹啥?你小子還想吃獨食?!」
幾秒鐘后,故意吧嗒著嘴的寧老五突然僵住,額前一根青筋劇烈凸起,表情也完全走樣。
「五叔,真好吃嗎?我怕做不好,特意多放了一點辣椒!」寧小蠻在那邊問。
寧老五無法想象她說的「一點」究竟是一斤還是一盆,唯有拚命點頭,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有心要拍小祖宗幾句馬屁,舌頭卻已經失去了知覺。其他幾人交換著眼色,臉上肌肉陣陣抽搐,顯然是在拚命忍耐。
寧老五好不容易緩過勁來,猛灌兩口茶,擦了把額前沁出的汗珠,眼神不善地乜向趙白城,「小狗剩,你他***也太不仗義……」說到這裡頓了頓,總算是及時剎住話頭,硬扯到其他地方,「當年老子還幫你撐過場面,彈過趙兵趙勇那啥,你抓了魚了,咋不知道拎幾條給老子下酒?大人不計娃娃過,這事老子也就不計較了。今天俺們家小蠻第一次燒菜就燒得這麼好,特意放在你眼門前,你為啥不捧場?看著就來氣,趕緊的,這盤羊肉你包圓了!」
趙白城瞠目半晌,吞了口口水,「五叔,前兩天剛給你送的麂子,你都吃完了?」
寧老五老臉一紅,差點沒被茶嗆死。
「等會再吃,先喝酒!」拎出酒罈的寧老大成了解圍人,他給趙白城倒了滿滿一海碗自釀的燒刀子,把寧小蠻嚇了一大跳。
男人喝酒,自然沒女人什麼事,儘管趙白城還只是男孩。寧小蠻不安地看了看母親,後者還了一個溫暖笑容,並輕拍她的手背,示意無妨。
一根火柴就能點燃的燒刀子,到了肚裡也如同刀子在戳。寧家五條虎狼漢子都是幾口一大碗,如牛飲水。趙白城先填飽了肚子,再開始喝酒,第一口下去只覺得火辣辣一條線從嗓眼直墜下去,然後轟然一聲炸開,就彷彿在腦子裡點了個大炮仗,眩暈感急速升起。
酒過三巡,寧老大才打開話匣子,「這幾年砍木頭砍得狠了,大牲口都進了深山,我倒不怕你倆撞上四條腿的,兩條腿的人販子才要命。狗剩,以後收收性子,別可哪兒都闖,到底年紀還小,出點啥事後悔都來不及。小蠻也說了,你想念書,可大爺大娘不讓。你現在攢錢,是不是為上學攢的?」
趙白城點點頭,答道:「我花自己的錢,他們就能讓了。」
寧老大沉默了一會,瞥了眼女兒,這才道:「其實我早就想伸手,可你大娘脾氣不好,我要是直接掏錢給你上學,只怕她背後能罵我八輩祖宗。這次她冤枉了你,估計能消停一陣子。從明天開始,你就跟著老五去外村殺豬,幫著打打下手,回頭開你一份工錢。再過段時間,我讓小蠻她媽上你家去,慢慢說上學的事情。」
趙白城明白寧老大這是在變著法子幫自己,喉頭一哽,說不出話來。
「瞧你那熊樣,把酒喝了!」寧老大罵了一句,語聲卻溫和,「這兩年你也不上我們家吃飯,倒是隔三岔五就送山貨過來,我總得還你人情。」
「爹,你多吃點羊肉!」寧小蠻聽到自己長久以來的吹風終於有了效果,不由心花怒放。
寧老大重重哼了一聲,舉起筷子,剛要去夾羊肉,忽然看到幾個兄弟正在旁邊擠眉弄眼,似乎是有些什麼古怪。
片刻后,寧老大的慘叫聲響徹了堂屋,哄堂大笑也隨之而起。
夜半時分,趙白城在床上醒來,噴著濃濃的酒氣,用力搖了搖腦袋。頭還是很暈,痛得像要裂開。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來的,腦海中最後殘留的畫面,就是寧小蠻送出門外,不無擔心地問了一句:「狗剩哥,殺豬你怕不怕?」
當年情急殺狼,跟如今主動去屠宰活物,在小丫頭看來無疑有著很大的區別。趙白城活動了一下腰身,光著腳板下了床,伏在冰冷的地上。
他並不認為寧老五真會有多少活給自己干,尤其是動刀子,更不可能輪到自己。
只是,他倒寧願由自己來下刀。
趙白城的肢體開始以超越人類柔韌極限的程度扭曲,細密的骨骼響動如同爆豆般一**震起。等到每天例行的第一組第七十二個定向姿勢完成,他看上去已經跟一頭反關節生物毫無區別。
它們已經很久沒有動靜了,為啥我還是那麼喜歡血?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趙白城微微喘息著,眼瞳深處亮起了一點碧幽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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