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力量
寧小蠻聽到敲窗動靜后嚇了一跳,等推開窗戶看見趙白城,顯得又驚又喜,豎起指頭「噓」了一聲,打著手勢讓他爬進屋子。
窗戶太高,趙白城踮著腳才能看清裡面,此刻飢火中燒,也顧不得找東西墊著,一跳一扒,竟是輕而易舉翻了進去。
寧小蠻收起了娃娃,大概是在擔心先前的自言自語已被趙白城聽見,神情有些靦腆,但更多的卻是好奇,「狗剩哥,你來找我玩嗎?我爹跟人喝酒去了,我媽睡著了,咱倆悄悄玩。」
她穿著貼身的小褂小褲,更顯得嬌美可愛,又哪裡有什麼過家家的「媽媽」樣子。趙白城卻顧不上笑她,兩眼發直道:「有沒有吃的?我餓。」
寧小蠻一呆,現出憤然神色,「你大娘真壞!狗剩哥,你等著,我給你拿去!」
做哪行吃哪行,寧老大家裡從來不缺葷腥。寧小蠻直接把整鍋骨頭湯端了進來,一路上歇了好幾回,邊走邊偷眼瞅著大屋,唯恐母親醒了會把趙白城嚇跑。
回到房間放下湯鍋,她又轉身出去打飯,特意挑的大碗。趙白城早已急不可耐,撈起肉骨頭如狼一般啃,等飯送來,接了筷子三兩口便扒下半碗。
「好吃不?」寧小蠻見他恨不得把鍋吞下去,極為高興。在醫院時趙白城常沒胃口,她就想著法子哄他吃東西,現在卻變成了他主動要東西吃,吃相還這麼嚇人,身體自然是已經大好。
趙白城嘴裡塞滿東西,只知道點頭。
一頓飯吃得活像是豬八戒進了高老莊,直到寧小蠻把柴灶大鍋里的鍋巴都颳得半點不剩,趙白城才勉強吃飽。小丫頭看著他明顯隆起的肚皮,很是心驚膽戰,「狗剩哥,你會撐死不?」
「大概不會吧……」趙白城心裡同樣沒底,起身走走居然沒多少不適感,只是肚子一顛一顛頗為累贅。
他逐漸明白過來,光憑自己,像這樣不要命的吃法只怕早就撐死了,那些蟲子應該才是真正的餓死鬼投胎。有一點讓他覺得頗為奇怪,沒來時滿心想的都是肉,等肉吃到了嘴裡,卻似乎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就如同撓痒痒沒用夠力氣,體內的躁動淡化了許多,但仍然存在。
趙白城有點摸不著頭腦,不好意思抹了嘴就走,卻又找不到什麼話說。好在寧小蠻生性活潑,嘰嘰喳喳倒也沒片刻冷場。
從跳房子贏了誰,到丟沙包誰耍賴,趙白城只聽得眼冒金星,見三個竹節娃娃被放在床頭,便隨口問道:「這娃娃是你爹做的嗎?」
寧小蠻點點頭,拿過來一個個給他看,「這個是阿布,這個是果果,這個……」說到這裡停了停,頰邊漾出小小酒窩,「這個大的是狗剩哥,我讓我爹前兩天剛做的。你不在,我就跟它玩兒。」
趙白城拿在手裡拉了拉串竹節的繩子,那娃娃便噼啪作響,紐扣做成的手腳動個不停,像在打拳。他雖說遠比同齡人早熟,但畢竟還只是個孩子,一時玩得興高采烈,頗為羨慕寧小蠻能有父親陪在身邊。
「要是我爹還在,我就要個木頭槍!」趙白城一句話出口,隨即想起就算自己的父親還活著,也未必肯給做,神情漸漸黯然。
寧小蠻看出他的異樣,想了想,把剩下兩個小竹節娃娃也遞了過來,「狗剩哥,我把它們都給你啊!等我爹明天回來了,我再讓他給你做木頭槍。」
趙白城奇怪地看了看她,並沒有接,「都給我幹啥?」
「它們是一家人,得住在一起啊!你喜歡就都拿去。」寧小蠻滿臉認真。
「我不要自己舉著自己玩。」趙白城咧開嘴,拎著大娃娃晃了晃,「小狗剩,加阿布跟果果,再加小蠻,這樣人才齊啊,還是留在你這裡最好!」
寧小蠻這才發現一大一小兩個狗剩湊到一塊,好像確實有點彆扭,吐了吐舌頭笑了。
趙白城早已知道人情冷暖的滋味,見寧小蠻當真是對自己極好,心頭不禁熱乎乎的。他原本想好要告訴寧小蠻今天發生的古怪事情,此刻卻猶豫起來,只怕一旦說出,小丫頭便會把他當成怪物,從此再也不像這樣待他了。
一直呆到天蒙蒙亮,趙白城才翻窗離開。臨走時他幫已經睡著的寧小蠻掖了掖被,拉滅了燈。在醫院時,寧小蠻學著母親照顧人的舉動,也常幫他把被蓋得嚴嚴實實,怕一不小心傷口就受了風。直到如今趙白城回想起來,寧小蠻小心翼翼的模樣仍在眼前。
我要是死了,她一定會哭吧?
趙白城頗為沮喪,那些小蟲的存在像塊沉甸甸的大石,壓得他透不過氣來。村子里靜悄悄的,人們都還沒起。幾條土狗在路邊「嗚嗚」地咬成一團,也不知是爭搶什麼,趙白城轉頭看了看,慢慢停下了腳步。
極淡的血腥味從涼風中傳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跟著發現體內那股焦躁感已再次發作,變得強烈無比。
土狗正在撕扯搶奪的,是一隻肥大山鼠——沾血帶腥,皮開肉綻,像塊即將四分五裂的破抹布。在牯牛村,狗拿耗子向來不是什麼稀罕事,它們常會成群結隊地鑽林子,不敢進入深山,但卻足以成為尋常小獸的天敵。
看著連內臟都從腹腔中擠出的山鼠,趙白城沒有任何噁心感,反而被土狗血淋淋的咀嚼動作引得舔了舔嘴唇。
比起寧小蠻家的肉骨頭湯,趙白城意識到那些小蟲、或者說是如今的自己,似乎更喜歡眼前這種生肉。經過半個晚上,隆起的肚子已經平了下去,他並不知道這樣的消化速度是不是正常,卻無比清楚地肯定現在又餓了,而且比昨晚更加難以忍受。
趙白城向土狗走去,眼神開始恍惚,沒有焦點。摸起一塊大石時,冰冷的觸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些,愣在原地。
人和狗是不一樣的,但他現在卻在對著一隻死老鼠流口水。
幾乎逃也似的,趙白城奔向住處,生怕再過一會,自己就會變成怪物,被人發現然後活活打死。到了伯父母家中,他看到趙兵趙勇兄弟倆正站在小屋前,在探頭探腦地向里張望。
「你們幹啥?」趙白城問。
「找你!」趙兵惡狠狠地回答。
沒過多久,三人先後來到村尾那口老井邊。趙兵趙勇見居然沒費多少周折就把對方弄來這裡,心中都是暗喜,尤其是趙勇,一路上都在摩拳擦掌。
胡金花昨晚一直躺在床上扮死人,趙富貴又怒又臊,同樣沒心思做飯。趙兵趙勇放棄去舅舅家搬救兵的計劃后,不得不自己燒了點粥吃。兩人不比趙白城,平時在家基本上是油瓶倒了也不扶,這次費了吃奶的勁才燒好粥,結果還是糊的。等硬著頭皮吃完,人已是又累又困,也顧不得報仇,一覺睡到了早上。
「狗剩,你要真有本事,就別跟大人告狀。寧老五又不是你爹又不是你叔,你憑啥找他出來欺負俺們,難道寧小蠻是你媳婦?」趙兵出言激將,對於最後一句的打擊力度倒是頗為自信。
趙勇這才知道哥哥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大為佩服。
趙白城果然中計,反應卻顯得有些遲鈍,想了一會,才慢慢點了點頭,「我不告狀,你倆有本事也別告。」
「好!」趙兵見計謀成功,豪氣萬千地伸出雙手,左手食指拇指圈成一個圈,右手指頭在圈裡快速穿插幾下,「誰要是告大人,誰操誰的媽!」
這是男娃裡面最鄭重最惡毒的賭咒方式,他話一說完,立即向弟弟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撲向趙白城。
不到半分鐘,趙勇已被趙兵飛腳誤傷,捂著肚子蹲下了身,暫時喪失戰鬥力。趙兵莫名其妙,卻仍舊手足並用,猛打猛衝。趙白城並未還手,甚至連看都沒怎麼看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躲過了所有攻擊。
「你玩賴!有本事真打,別老躲!」趙兵忙活半天連對方的衣角都沒法沾上,氣喘吁吁地大叫。
「打就打!」趙白城眼神微變,突然跳起,砰的一拳擊中對方鼻子,頓時鮮血長流!
趙兵短期內已是第二次鼻子受傷,只痛得眼淚鼻涕一起湧出,昏沉沉不知身在何處。趙白城也不說話,趁著他彎腰捂臉,上去又補了幾拳,一拳比一拳重,一拳比一拳狠!
那邊趙勇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見哥哥已經像軟棉花一樣倒下,不由急了眼。剛衝到趙白城跟前,卻被一個絆子絆倒,下巴結結實實磕在地上,牙床撞擊發出一聲脆響,整張嘴都麻了。
趙白城彎腰揪住趙勇的頭髮,向地面猛撞,耳聽著那出氣的動靜都變了調,這才住手。
熟悉的血腥味再度滲入鼻腔深處,比起那隻山鼠,從趙兵趙勇身上流出的猩紅液體要更加濃郁,也更加腥甜。趙白城不自覺地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清清楚楚地察覺到那股飢餓躁動像是終於平靜下來的困獸,收斂了爪牙,蟄伏回意識深處。整個人的精神則奇迹般蓬勃起來,如同睡了三天三夜好覺,起來吃飽了肚子,並洗完一個熱水澡。
前所未有的滿足。
再度睜開眼皮時,他看著趴在地上的趙兵趙勇,開始意識到有些什麼地方不太對勁。以自己的力氣,一拳就讓趙兵見血,幾拳就放倒對方,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以前打架打的不算少了,從沒抓過別人頭髮,剛才對付趙勇時卻熟練無比地用上了這一手。
是那些蟲子……
它們並非真的想讓自己跟畜生一樣吃生肉,它們更喜歡血……
人的血……
趙白城在無數混亂的念頭中竭力理出頭緒,那些小蟲當初本就是通過吸血方式,侵入他的身體。現在唯一不同的是,它們的胃口似乎變小了,光是聞一聞那點血腥味,就打出了飽嗝。
趙兵趙勇掙扎站起,互相攙扶著,見趙白城滿臉茫然地站在原地,再也提不起半點勇氣上去廝打。趙勇的臉已經腫得像豬頭,下巴還嵌著幾粒沙石,一邊發抖一邊抽泣,被趙兵扶著走出幾步,忽然放聲大哭,「狗剩你等著,看我不回去告我媽!」
趙白城迎著他的目光,慢慢比了個手勢,把趙兵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誰要是告大人,誰操誰的媽。」
兩兄弟同時呆住,沒想到自己下的套,卻反而套住了自己。趙兵雖然同樣害怕,卻仍不服氣,恨恨道:「不告就不告,下次我們再出來打!」
「好。」趙白城簡簡單單回了一個字。
這天晚上,胡金花的咆哮聲幾乎把自家屋頂都掀翻了過來,趙兵趙勇卻始終不敢吐露真相,唯恐成了趙白城的便宜兒子。
而在那間陰暗狹窄的小屋裡,趙白城早已反插了門閂,默默期盼著第二次撕裂時刻永遠不會到來。
他已經提心弔膽了一整天,最終卻並沒有如願。
夢魘般的折磨幾乎是準點開始,這次他挺過了第三個扭曲動作,才昏死過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些「小蟲」也一天天用這種讓趙白城生不如死的方式,證明著自己的存在。
唯一開心的是寧小蠻,她每天晚上都會等著趙白城狂奔而來,然後翻窗進屋。家裡有什麼吃的,寧小蠻就拿出什麼,趙白城從不挑食,也從不剩飯。在他狼吞虎咽的時候,小女孩總帶著淺淺笑靨,跟三個竹節娃娃一起陪在旁邊。
寧小蠻很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但時間一長,父母已有所察覺。寧老**問出事情后,只當趙白城是在家餓的,到了晚上便開始給他留門,並告訴老婆多做些飯。
趙兵趙勇並沒有放棄復仇,每隔十天半個月,便會向趙白城發出新的挑戰——他們不得不需要一段時間,來恢復力氣和勇氣。
又一次留手,並又一次把兩人打得連爬都爬不起來之後,趙白城上了牯牛嶺。
救過寧小蠻,並不代表可以一輩子在寧老大家裡吃白飯。人要臉樹要皮,這是老頭曾經說過的道理,他總是不會錯的。
山洞裡的骷髏不見了,卻看不出有任何外來者闖入的痕迹。趙白城茫然良久,拎起一張捕獸夾,吸了口氣,猛地發力。
鐵鏽簌簌而落,鋒利如牙的鋸齒在「吱吱」聲中逐漸張開,夾面最終定格成滿月。這曾經絕無可能拉動分毫的鐵傢伙,竟已在全力之下被征服,趙白城卻並沒有大喜過望,看了眼指肚上深深的勒痕,甚至毫無表情變化。
每晚必定發作的那種肢體扭曲,早將他熬成一頭在絕望中存活的幼獸。他已經不會再去想,那些餓鬼投胎般的小蟲究竟從何而來,跟死去的老頭有沒有關係。
昨天他已能清醒地撐過第五十七個扭曲動作,如今流淌在體內的這股力量,完全是從死一般的痛苦和折磨中瀝血而生。
而明天,趙白城知道自己唯一應該做的,就是活下去,走下去,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