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黃昏的瓶子①
早晨七點半,床頭的瓢蟲鬧鍾準時響起。
許良閉著眼睛,全憑意念撈到了鬧鍾,把它摟進懷裏,嘴裏咕噥半天,最後說出一句:“再睡五分鍾……”
所有賴床的人都知道,再睡五分鍾就是一句屁話,但五分鍾之後,許良真的起了。
他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茫然走進浴室,忽然發現一個問題:蓮蓬頭怎麽變矮了呢?
不對,好像是他長高了。
許良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腦門兒上浮起一排問號,完全理解不了現在的情況,他好像一夜之間,長成了大人。
jj周圍還多了那麽多頭發,哦不對,不是頭發,是毛毛,安安昨天才跟他說過,昨天……
他記得昨天是常淨生日,他帶著禮物去幫他慶祝。
本來按照當時的天氣,花朵凍在冰塊裏是沒那麽容易化的,但他穿過公園時,剛好被一隻學飛的小喜鵲砸中了腦袋。
許良打算把小喜鵲送回窩裏,抬頭卻發現,周圍的樹上掛了幾十個鳥窩……
等許良終於趕到常家,冰塊已經化了,袋子裏一半冰一半水,還飄著好多碎掉的小花。
許良的衣服皺巴巴的,還在爬樹的時候把自己蹭成了花臉兒。
常淨的生日請了五六個同學,都是十三四歲的少年,一個個穿著量身定做的衣服,襯得人格外精神漂亮,不過在許良看來,他們穿得再漂亮都不如常淨好看。
幾個孩子出身都算不錯,當麵兒對許良客氣,轉過身才開始笑他。
許良當然注意不到這些,他隻是笑嗬嗬看著常淨,笨手笨腳地拿出冰坨送禮,結果不小心把袋子裏的水弄了自己一身。
“啊!涼!”許良捂著胸口,卻還不忘及時說上一句,“安安生日快樂——”
幾個孩子忍不住笑了,常淨沉默著把冰坨接過去,找個青花瓷盆裝好了放在蛋糕旁邊。
桌上擺滿了禮物,但冰坨的位置特別紮眼,另外幾個孩子都在小聲議論,不過許良自動屏蔽了他們的聲音,伸手去拉常淨,想跟他說說自己的禮物。
從春天的第一枝臘梅到夏天盛開的石榴,還有秋天的桂花和冬天的水仙,當然,還不止這些,許良把所有能找到的花都加了進來,梅花、桃花、梨花、海棠、二月蘭、紫花地丁、蒲公英、四葉草、蛇莓……
許良能說出每一種花的名字,這讓他有些自豪,很想告訴常淨讓他誇自己幾句,但不等他開口,常淨就離桌走了,把他和一群不太熟悉的少年留在一起。
隔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少年指向冰坨問:“這是什麽?”
許良:“生日禮物,給安安的。”
“放心我不搶他的,你這禮物挺好的,就是化了,形狀不好看了。”
“那怎麽辦啊?”
“你再啃幾口,把它啃成圓的,就好看了唄。”
許良想了想,圓形似乎是比現在這樣好看,於是就抱起冰坨啃了起來。
溫熱的舌頭貼上冰麵,剛舔幾下兒就粘上去下不來了。
周圍爆出一陣大笑,許良不知所措地抱著冰坨,一根舌頭拉得老長,卻怎麽都拽不下來。
這時常淨回來了,許良艱難地抬頭,一眼就注意到他換了衣服,原本合身的小西裝換成了一件皺巴巴的帽衫,款式就跟許良身上的一樣,且胸口也印了一塊水跡。
許良想叫常淨,但發不出“安”這個音,試了幾次都是“eng”。
常淨看向那些少年,“是誰欺負傻良?”
幾人各自做個鬼臉,都不說話,最後還是當事人主動承認,“我就逗他玩呢,你看他玩兒得挺高興的。”
常淨直接抓起一把奶油,使勁按在少年胸口,笑著說:“你這衣服上缺一朵花。”
少年:“你幹嘛啊!我不就鬧著玩兒嗎!”
常淨:“我也在跟你玩兒啊,不喜歡嗎?那就換個地方玩兒去。”
說完把許良帶進浴室,衣服都沒脫,就拿花灑對著他的臉衝了起來。
許良想說話但說不出,急著要扯掉冰坨,常淨忙把他按住,“別動!再拽舌頭就掉下來了,以後都不能吃東西了。”
許良一下就老實了,常淨衝了一會兒,順利解救了許良的舌頭,不過冰塊也化成了小小的一坨,兩人腳下的浴缸裏飄滿了各種顏色的凍花。
許良從常淨肩膀上捏起一朵小花,“這是海棠。”
常淨:“傻不傻,衣服脫了,幫你洗澡。”
片刻後。
許良笑著說:“安安,你jj那裏長頭發了。”
常淨:“……”
許良伸手要摸,常淨把他的爪子拍開,“不是頭發是毛毛,別隨便摸。”
“那你為什麽長毛毛啊?”
“因為我長大了唄。”
“那我什麽時候長大?”
“應該快了吧。”常淨幫許良擦肥皂,順手握住某根家夥,抬起些許,以方便給藏在下麵的位置也擦上泡沫。
擦到一半,他忽然在附近的皮膚上扯了一下兒。
許良嘶了一聲,“疼。”
“疼就對了。”常淨笑了聲,又輕輕扯了一下兒,“這裏也長毛了,你也是大人了。”
許良站在自家蓮蓬頭下,低頭打量雙腿間的毛叢,心道安安果然沒說錯啊,長了毛毛就是大人了,而且睡一覺就變這麽大了。
他在胯間打著泡泡,仔細搓洗,洗著洗著,卻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把跳跳糖灑到了jj周圍,有什麽突突跳著,有些發脹。
許良不敢再亂摸了,草草地洗好澡,跑到隔壁街去找常淨,想問他關於長大的事情,卻沒想到常淨不在家,隻好又灰溜溜地回來,坐在門口兒發呆。
其實不是真的發呆,他在思考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常淨好像並不喜歡他送的那些花花。
還說花是用來送女孩兒的。
許良隻覺得常淨好看,花也好看,所以想送花給他,卻沒想到原來送禮物也要分男孩兒女孩兒。
一直等到太陽曬得眼睛發花,許良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他起身準備回屋,卻聽到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
循聲望去,就看到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沿街跑來,邊跑還邊向後張望,就像電影裏的丐幫大俠在躲避搶食的惡狗。
許良好奇地打量他,他卻沒看到許良,一個急刹車停在店旁的大槐樹下,弓腰放下背上的麻布口袋,又發出一陣叮叮當當的脆響。
接著,口袋打開變成一張花布,金石竹木各種擺件兒咕嚕嚕地鋪滿一層。
小販喘著粗氣,一邊用牛仔帽拚命扇風,一邊摘下脖子上的珊瑚青金蜜蠟,隨手丟在布上。
“奶奶滴城-管!奧運會也就這速度了,奶奶滴!腸子都給爺跑出來了!下回再讓爺遇見,爺他媽的放狗咬你!”
陽光透過槐枝灑下一地曲折,照著花布上的小物件兒閃閃發亮。
許良喜歡一切暖烘烘亮晶晶的東西,又暖又亮的他就更加喜歡。
他走到小販身前,指著拳頭大的橙色晶石,“這是什麽?”
小販正要點煙,聞言瞥了瞥許良,在油鍋裏炸鍋的火眼金睛立刻把許良填入“窮逼”一欄,懶得跟他廢話,隨口道:“鑽石,五百萬一顆,不買別看。”
許良直勾勾盯著那塊晶石,“這麽大的鑽石!太厲害了!”
他對珠寶沒什麽概念,但鄰居們沒事兒就聊鑽石,從小姑娘到老阿姨,整天樂此不疲地更新著國際報價,硬是把他教出了條件反射。
小販眼角現出笑意,不緊不慢抽了口煙,“當然厲害,全世界最大就是這顆。”
許良蹲得更深,幾乎要把鼻子貼在地上,“晴阿姨最喜歡鑽石,我能叫她過來看嗎?”
小販食指輕搖,“。”說著把晶石貼身收好,“你是有緣人,看就看了,別人不行。”
“哦……”許良揉揉鼻子,視線在花布上亂轉,很快又指向一個物件兒,“這個是什麽?會發光啊!”
“哎?”小販撿起那個灰突突的瓶子,在衣服上蹭蹭,卻看不到一點兒亮光,隻看到瓶身刻著蚯蚓似的文字。
他摸著下巴沉吟片刻,心說這人不但腦子不太靈光,連眼珠子也不太好使,臉上簡直寫了“請你騙我”四個大字,這要是不坑他一把,簡直對不起共-產-主義。
小販像捧寶貝一樣拿著那個瓶子,“這是唐代的琉璃翡翠如意瓶,宮女從楊貴妃屋裏偷出來的,後來安祿山造反,還拿瓶子裝洗發水兒給貴妃洗頭,你說厲不厲害?”
許良又揉揉鼻子,“翡翠……很貴吧?”
小販幾乎要笑出聲來,“這個是無價之寶,不過你是有緣人,要想要的話,一萬塊就能給你。”
“一萬啊,那要下個月才能買了。”許良說完這句自己愣了一下兒,他哪兒來得錢?
小販眼中忽然冒出亮光,“沒事兒沒事兒,你先看,選好了可以先給定金,尾款咱們微信支付寶現金都沒問題。”
許良一臉懵逼地接過瓶子,越看就越覺得喜歡,瓶身上的點點橙光就像布袋裏裝滿了螢火蟲一樣。
“不過不知道他喜不喜歡。”許良低聲念叨,聲音小得自己都聽不見,小販卻接道:“要送人嗎?說我聽聽,我包你送得人家稱心如意。”
“是要送人,你說我送什麽啊?”許良態度十分誠懇,就像病人在醫院問大夫我還有幾天好活。
小販:“那要看你送什麽人了。”
“送給安安。”許良說著笑了起來。
小販一看他那表情,心下就明白了幾分,“安安,姑娘是吧?”
“男孩兒,不是姑娘,一定不要送姑娘的。”
“哦……男的。”
“對,男的。”
兩人眨著眼睛四目相對,小販等著許良說話,許良卻隻是一臉期待地看著他,和那些說個名字就想算出下半生的傻帽沒啥兩樣。
小販:“你得多說點兒啊,他什麽工作,喜歡什麽,越多越好。”
“工作……”許良抬頭看天。
“他有啥特征?”
許良在腦中勾勒常淨的樣子,看到的卻不是昨天那個十四歲少年,而是一個身材高挑的青年。
但他可以認出,青年也是常淨。
許良腦子有些亂,不同時期的記憶像亂燉似的混在一起。
“他穿……黑色。”許良說。
“喪葬業嗎?我算命,跟他算是半個同行。”
“就是那種黑色。”許良指向一個行人。
“西裝啊!那不對,賣保險的?”
許良搖頭,“上次有個賣保險的被他打了,還說讓我別理他們。”
小販下意識縮了脖子,“城管?”
“也打過城管。”
“……”小販擦了把汗,心說不會是黑-道的吧,“他住這附近嗎?今天來嗎?”
許良指向街道盡頭,“那家,那家,還有那家,他在那三家都有工作,可是他才十四歲……我也不知道……”
小販縮進老槐樹的陰影裏,試探道:“你那個,朋友,不會那麽巧,是姓常的吧?”
“對啊!他叫常思安!”許良激動地抓著小販的手,把他拉到路燈底下,“你太厲害了!你說,我該送他什麽禮物?”
小販心髒撲通撲通,心道嚇死寶寶了果然是黑-道的啊!而且是大黑!奶奶滴爺今兒個流年不利啊!
他想抽手閃人,卻發現許良力氣大得嚇人,他掙脫不開,隻得從布上拿起一個盤子塞給許良,“送這個吧!你朋友一準兒用得著,這個能保平安!”
許良不明白常淨為什麽需要保平安,常淨打架就沒有輸過,不管是誰來欺負他,常淨都能幫他欺負回去。
許良撓頭問道:“他會喜歡嗎?”
“喜歡喜歡保證喜歡,而且今天給你打折,隻要998!漢代古董帶回家!”
小販說完好像還怕不夠似的,翻過盤子,指著底部的落款,“你看,這裏寫著平安,送你朋友最合適了!”
“太好了!”
許良話剛說完,餘光就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背對著刺眼的陽光向他走來,走過的每一步形成了一張看不見的漁網,逐漸收攏了雜亂的記憶。
許良傻呆呆地看著常淨,隔了一會兒才說:“你也長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