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相送
為了響應全國抗戰、軍隊國有化川軍一再讓步，同意將隊伍由軍事委員會整編，四川的兩個集團軍組成了第二路預備軍。第二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即是甫澄先生，莫小寒屬他麾下，集團軍計劃先頭部隊順川江而出，東過夔門，駐防漢口。而第二十二集團軍在鄧司令的率領下已經自川北徒步出川過劍門、渡黃河奔赴山西戰場了。
莫小寒就隸屬第二十三集團軍，歡送儀式結束后官兵由汽車裝到碼頭再乘船一路向下。運送兵士的輪船隻靠軍輪遠遠不夠，全川航運業的商人紛紛拿出自家的船分批運送川中子弟。俞家的航運是和親家合作的，自家兩條中型船隻皆有舒家參股，老太太親自去電和外租協商，現在兩條船正停靠在碼頭等待送他們的兒郎遠征。
兵士們頭天晚上就由班長挨個剃了頭，刮到能露出鐵青的頭皮，地上落了滿地的頭髮，就像斬斷了所有牽挂。整晚氣氛都很沉重，有些混不吝的說著渾話想要緩解大家的緊張和憂慮，摸著自己只剩短茬兒的腦袋胡說些自家婆娘肯定會喜歡自己拿這顆頭扎她，男人們笑成一團他則被長官彈了一記腦殼，這才發現沒了頭髮被彈起來這樣的痛。
莫小寒同樣頂著一顆青瓜似的腦袋，長成青年後他的輪廓更加明晰，短頭髮顯得人十分精神，若是遮住那雙瀲灧的眼睛只會讓人覺得這就是戲文里的楊家小將而不是婀娜多情的金玉奴。
出發這日他們六點就起床整軍參加誓師大會，然後在軍需處領取物資，每人領到了粗布單衣兩套、單被一條、草席一張、草鞋兩雙、斗笠一頂。有些窮苦人家的孩子拿到這些東西都高興不已，此時他們還不知道和其他隊伍比起來拿人命去拼的川軍擁有的裝備是多麼寒酸、敵人的槍炮是多麼鋥亮，他們不清楚北方刀割般的冬天僅憑鐵骨熱血能不能扛得過。
可草鞋同樣能衝鋒，土造步槍拉完兩栓就用大砍刀上吧，敵人穿大頭皮鞋又怎樣，我的河山豈容你染指。
將士們背上裝備步行前往歡送會，此刻每個人都是無比的自豪，暢想著給自己別上胸花的一定是為短髮的姑娘，這樣美麗的姑娘就讓他用身軀為其築起城牆。
會場舞台就設在白市驛的大街上，整條接都懸挂著國旗，離得近的茶館小鋪擠滿了市民，台上青年學生組成的合唱團正唱著激昂的軍歌，女同學則依次為他們佩戴榮譽章。
俞幼清沒有在人堆里湊熱鬧而是坐在茶館的二樓看著人頭攢動的大街，康五眼力好很快就幫她找到了莫小寒。他正全神貫注地聽人台上人的講演，那是一位中學老師，特地寫了首長詩從縣城坐車來為將士鼓勁兒，他用飽滿的激情和熱忱的愛戴將他們的心腔填滿。
莫小寒老是感覺有視線在他身上，他是藝人對別人的注視十分敏感，他憑著感覺回看過去但街上並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在歡送會開始前他就看遍了滿場，不知自己懷的是哪般心情，他好像有些失落。
很快活動就要結束了，兵士們按照所屬依次排隊上汽車，他們團排在較后，前面還有長長的隊伍，這時有些兵士的家人前來相送，他們相擁，母親懷抱兒子，丈夫輕摟妻子，戀人額間相觸，摯友執手相看。而孤身的無不艷羨地看著他們又暗自鬆口氣，還好我無牽無掛，馬革裹屍不須憂。
莫小寒身邊那個小吳是鄉下的孩子，父母一輩子沒進過城，他眼巴巴地看著至親分離的苦痛與幸福，悄悄地用髒兮兮的袖子揩眼淚，突然感覺有人撫摸他的頭，乾燥又溫暖的手心帶給了他安定，他抬頭對上的是莫小寒堅毅的臉龐，察覺到他的目光莫小寒垂眸看他一眼，那眼神里是大哥哥的溫柔和可靠，但小吳覺得在「兵荒馬亂」的場景里淡然獨立的莫小寒有些悲傷。
不過很快這樣的悲傷就被驕陽一樣的女孩撫平了。
莫小寒聽見身側有人在叫他，一把清脆的嗓子。
他側身，對上一雙含怒似怨得眸子，不過街邊那個女孩是故作此態，因為她正勾起狡黠的笑。
像是在說，沒想到吧，你的失魂落魄都被我看在了眼裡。
沒想到吧，是你把我們的情誼看得太過淺薄，而我是金石般的堅。
莫小寒只有一瞬的錯愕，但他皺起眉頭卻掩不住想要上揚的笑意。
「莫小寒，你好大的膽子。「她用不大的音量一邊說著一邊緩緩向莫小寒走來，火紅的裙熊熊地燒盡了他的眼裡，他的心間。
同樣錯愕怔愣的還有小吳，他跟著聲音一起轉身就看到了這個濃烈的女孩，他有一瞬的失語。
「梁哥，這…這是嫂嫂還是妹子啊，好漂亮…還有她怎麼叫的不是你的名字啊？「
俞幼清走近了，聽到這個小子的話啞然失笑，挑釁地對上莫小寒的眼，塗著丹琪唇膏的嘴唇開合，「小兄弟，我是莫老闆的粉絲呀，粉絲當然叫藝名了，我們莫老闆可是角兒，你和他做戰友是有福氣了。」
「哎呀，不敢不敢，沒想到啊梁哥，你連這都不跟我說。「他下意識地重重推莫小寒的肩，有感覺火辣辣的目光在側瑟縮的收住了手。
莫小寒握住他的手腕將小吳的手放下又安撫地拍拍他的肩。
「好了，別聽她胡說，我們是好友。我們要說幾句話。「這話他不是對著小吳說的，而是看向了幼清，滿臉愧疚，」對不起，但幼清你讀的書這麼多，我想你是理解我的。我沒別的本事，這是我唯一可以報答你的。「
俞幼清冷哼，不願注視他真誠的眼，語氣帶上了不滿的傲慢，「我需要你把命捨出去才叫報答嗎？莫小寒我從來不圖你報答，此前種種都是出於我們是最好的朋友，要論虧欠是我欠你一條命。「說到這兒她接過康五手裡一直捧著的大紙袋氣鼓鼓地塞進莫小寒懷中，在開口時語氣已經軟了幾分，」我不過是氣你不當我是朋友，你也把我看作了和他人無二的嬌蠻小姐，非得走了才敢跟我說，你要是大大方方同我告別我會不支持你嗎？只有你才懂得何謂家國嗎？莫老闆還是把你這條小命好好給我留著吧，既然口口聲聲稱我是小姐，你只要還算莫家班的人，我就永遠是你的東家，你就得聽我的。「
幼清鬱結了幾日的對朋友的氣憤在此刻一股腦兒地往外冒，她越說越覺得委屈，眼眶都泛起了紅，看著莫小寒不解地接著懷中的東西只得用力眨眨眼，向他附耳說道：「盒子里是磺胺，消炎的，受傷了記得撒在傷口上。我悄悄弄來的你可別不用，子彈不長眼你又不是什麼蓋世戰神，小心著點。罐子里是巧克力和糖，聽說打起仗來什麼時候都吃上一口飯那說不準而且咱們川軍要窮些不知道吃不吃得好，要是餓了就吃上一塊，有力氣才跑得快知道嗎！「
原來她遲遲不跟自己聯繫不是埋怨極了，誓不再理自己了，他自然知道磺胺為何物，也知道短短几天弄來這麼多有多不容易，他看著紅著眼氣鼓鼓的姑娘，不合時宜地大笑了，他很少這樣笑得不顧儀態，張揚地露出牙齒。
「知道了知道了，幼清，幼清，你要珍重，原諒我，要是有命回來還要認我這個朋友。「莫小寒亮晶晶的眸子像白晝升起星光，因為笑意變成了兩彎月牙，這樣的光暈就籠罩著追尋著俞幼清，他又問，」對了，東西你收到了嗎？那可是我們莫家班最貴重的物件。「
莫小寒說的東西應該就是檀木盒子里的頭面，她後來打開盒子看過，發現裝的是一對黃金累絲點翠偏鳳，精細艷麗、莊重高貴。
「收到了，既然是莫家班的貴重玩意兒那我現在就叫警察把你銬走留在重慶的大牢里好不好？」
「你別鬧，師傅早就將他交予我了，現在我又給你。」
「本小姐這兒又不是銀行保險庫，既然交給我了，我就勉為其難幫你放放。不過我收的保管費可是很高，量你也出不起，那就用你這條命來償，說好了，你的命留著給我，收不到你這個活生生的人，我就毀了它。「
「好。」
前方的汽車一輛輛的開走，團長催促著他們登車，莫小寒望了望前面小跑起來的戰友，捏緊手心，狠下心來，擁抱了姑娘。
他摟住幼清的雙臂，將她攬進懷中，女孩的頭就貼近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得很快，從他的胸腔跳入了她的心。
只是一瞬的擁抱，像抓不住的風。俞幼清被擁抱弄得渾身僵硬，腦子還沒得出反映莫小寒就已經上了汽車。兵士們站在車斗里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莫小寒被人群掩蓋，幼清瞧不見他了。
他站在卡車上從人群的縫隙間望著她，直到那變成腦海里日思夜想卻捨不得拔的一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