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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蜜糖

  俞自牧這個生日過的很風光,連帶著這幾天看俞幼清也哪哪兒都順眼。席面講的是一個排場,有錢沒錢擠擠都能辦得風光。可形態新奇的西點就是眼界了,時下最紅的班子登門則是門路。

  老太太鼓勵孩子們多交友,奉行不管男女都需得開朗大方,於是下學后不把人拘在家裡,准許出門同朋友玩樂。

  這天是孩子們的遊戲日。俞自牧和族學里幾個相熟的孩子一下課就溜了出去,門口還等著其他家的紈絝,美名其曰新詩社聚會活動。

  什麼狗屁詩社,依俞幼清看,半大孩子嘴裡利索文章都抖不出來,還做新詩,唬人呢。遊戲日她不敢現在就回家,所以例行閑逛。

  俞自牧夥同狐朋狗友在一間酒肆小聚,包廂內敗家子們學著大人喝酒、嗑豆角花生。俞自牧不飲酒,只喝清茶,他的朋友們總笑他臭端架子的。

  聽著朋友們還在討論他的生日會,東問一句點心哪裡訂的,我媽給妹子過生也想訂,西問一句莫家班的角兒多少錢能請入帳內。俞自牧受用得掩在茶碗后的嘴角微微勾起。

  很快話題扯到他身上。

  「你們說她俞幼清是嫡女又如何,從文從商也是俞老二你們兄弟倆的份,這叫什麼,獨苗兒!」

  是啊,庶子又如何,老太太還能再變一個嫡子嫡孫出來嗎,生日會在外人面前也給他做足了面子,任你在看不起我媽,還不得指著我傳你俞家。

  「扯淡,你懂什麼叫獨苗,會數數嗎?這叫命根子!沒了他們兩兄弟俞家絕後。」

  「就是,俞幼清再討你家老太太歡心終究也變成潑出去的水。」

  宅門裡浸淫出來的紈絝也學足了老爹,嘴裡沒把門,在當家人跟前如何裝孫子,跨出那扇門便作威作福,什麼污言穢語都往外倒。和俞自牧相交的也多是家中不受重視的兒子,奉承起俞自牧心裡也是一陣滿足,自以為捧高了他也能雞犬升天。怎麼能不抱這種幻想呢,他們是同類呀。

  討好俞自牧必然少不了在嘴上過過羞辱俞幼清的癮。

  「俞老二說真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挺看好你家妹子的家底,乾脆你當我二舅子算了。」

  眾人又是一陣鬨笑,說話這人是吳家的幺子,生的肥頭大耳。吳家做買辦的,沒講過什麼耕讀傳家,他爹原本是個惡棍,借著外國人的炮火發跡。他長在女人堆,卻沒一個是正經主母,古往今來后宅里有的腌臢一件不差。

  俞自牧抬頭瞥他一眼,嫌他此刻垂涎欲滴的醜態,吐出兩個字:「就你?」

  紈絝群中混的都是人精,慣會察言觀色,見狀趕忙胡扯著別的把話題繞開。

  俞幼清坐了渡船到對岸下半城,走進秋江樓沒許人聲張,在二樓靠窗處點了一杯荷蘭水和一疊九江茶餅。台上魔術師詹先生正在表演最討好女人的玫瑰花魔術,他隨意的和女觀眾們互動,在深邃的藍眼睛注視下不時有嬌羞的嗔笑。

  看來今天莫家班在後面的小樓里演出,雖是秋江樓的場子,按照慣例大舞台都是要請警察維持秩序的,俞幼清一個女孩進去有諸多麻煩。

  四川的女人們愛聽戲,可封建衛道士們認為女人聽戲有礙風化,以每有婦女偷入戲院引起男人們的騷動為甚,因此警察對女客嚴加把管。女人們耿耿於懷,有勇敢的女人們結伴強闖戲院大膽宣告女人也要看戲的平等權利,針對看戲的較量拉開序幕,並以政府終於承認平等告終。但這個口子開得不大,女客仍必須走專用通道入場,並且男女不同席,女賓窩在專座暗自為下一場鬥爭蓄力。

  因此她派人向莫小寒遞了話,要他出來見她。

  差不多等了一刻鐘莫小寒才出來,他臉上還掛著沒擦乾得水漬,大概是剛忙亂地卸過妝,俞幼清說不出水珠和他的眼睛哪個更晶瑩。

  莫小寒其實聽到是俞小姐找他很無奈的,但東家怠慢不得,她一個小姑娘也輕慢不得。他剛下舞台氣還沒喘勻就擦了臉、換掉衣服到前邊餐廳赴約。

  俞幼清還沒等他坐下就開口:「我仔細想過了,古文里說『寬則德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西洋哲學家也曾道『平等者最能與平等者相投』;我先生也講新人必須是『德先生』的門徒,自人權平等之說興,奴隸之名,非血氣所忍受。你看立足於同樣豐碩土地、注視著同一遼遠蒼穹的人們都在疾呼平等。所以我們是平等的,你不要妄自菲薄,我真的認你做朋友了。好了我的話講完了,天色不早我該回去了。我看這茶餅味道不錯,就當作我們朋友二人分享的第一件事吧。」

  俞幼清嗓音輕快,不大的人把這些大道理說得有板有眼,像是花了好幾天探尋平等的真諦,終於在午夜輾轉時先賢祠的光輝普照到了這片土地,靈光乍現。

  「俞小姐!」莫小寒叫住她,「為什麼您一定要我做你的朋友?」

  俞幼清偏過頭來,嘟嘴認真思索,狡黠一笑。

  「大概是因為你不饞我的巧克力吧。」

  俞幼清的話說的隱晦,莫小寒沒想到比他還小上幾歲的女孩看得這樣通透。他不了解俞氏一族得彎彎繞繞,但也大約清楚孤女在這樣的家庭立足也不容易,同樣在貴女的交際圈裡她應該受了諸多委屈。

  幼清的話說得不假,兒時她也並非沒有掏心窩子的交過朋友,兒童的心思簡單,其實她自己認為她是有些蠢的。女孩們最愛的約會場所是她的百貨公司,不知是她們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東食西宿,還是家人攛掇,從稀奇玩意兒到日常用度,是她被動的「伴手禮」。

  她有一罐糖,抱得滿懷捧到人前,人群像蜜蜂不招自來,哄搶之後留她滿襟粘膩的糖漬,恐污了自己新衣,告下次再見。還有什麼在親近她,近了細看,哦,原來是滴答著口涎惡犬尋味追了一路。

  後來的遊戲日幼清仍是照舊閑逛,不過她多了夥伴。可以分食一串糖油果子,再不怕貪心吃太多壞了牙齒;也不怕南山路途遙遠、山路崎嶇,因為是兩雙手互相扶持。

  好在這方不太平的天空還容得下一盞風箏安穩地飄。

  人們總說快樂的日子是要跑得快些的,幼清也覺得31年的春向流沙一樣從指縫溜走,被風吹著有幸上了轟隆前行的火車,她掰著手指數了好些年的1932年終於來了,就在元德幾近被她問到崩潰之前來了。

  我大哥的學是不是就要上完了?這個問題的答案總算變成了是。

  華西協和大學治學嚴格,學生經過了三年預科、三年正科才能艱難畢業。學業繁重,儘管成渝兩地相去不遠俞思謙也不常回家。幼清十分親近大哥,自大哥外出念書以來她時常寄信過去,最開始一句話里還夾雜不會寫的別字,後來居然膽敢打趣大哥,什麼思念磨人,直叫人形銷骨立,回家必須包上幾塊葉兒粑,抑或是大哥許久沒有來信可是約會了女朋友,妹妹貼心定會給奶奶吹風替你多求些零用。

  俞思謙是坐船回來的,和貼身小廝一人一隻皮箱就踏上了魂牽夢繞的歸家路。

  儘管離家時祖母千叮萬囑,又親自動手給他拾掇了半人高的行李,還挑選了幾個利落的下人照顧少爺起居,俞思謙堅持認為求學勵志不應鋪張,背上簡單的行囊,只帶了自小跟著他的元心,一主一仆輕裝出發,到了成都應季置辦些生活用品就安頓了下來。

  同樣的,返家時除了舍不下的東西和書籍一樣不留,撿了好的贈與學弟或家貧的民眾,怎麼來的又怎麼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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