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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同病相憐

  像是為了打破尷尬,兩人沉默了半天,終於由莫小寒開口,雖然想了無數語句,但他奇怪的關注點問得幼清摸不著頭腦。

  「為什麼』波比』是在亂叫它的名字?」

  問題雖然奇怪,莫小寒卻是問得很認真,而且真的想要一個答案。

  「啊?哦,因為它本來叫呼嚕,這個名字是我二哥起的。」幼清短暫的反應過後,像是想起往事又像不在意,隨口答道。

  這次換了莫小寒不解,隨即被腦中一個想法逗笑,他以為這是歲數相差不大的兄弟姐妹間常有的對任何無謂的事都要對著乾的心理,甚至於一隻貓咪姓名的歸屬。俞幼清像是看出了他的誤解,自答著。

  「我才沒有這麼幼稚,本小姐不和他一般計較。只不過波比是我撿來的。」

  俞自牧怎麼可以擅自起名呢,甚至在她不知情的時候這個名字被所有人贊同且根植下來。

  莫小寒突然覺得這個小姑娘不單是表現出來的良善與溫軟,只這樣想她的人大概都沒仔細看過她的眼睛,俞小姐分明堅定且好強。比如她早可以叫一個身手敏捷的家丁趕下這隻貓咪時她更樂意自己解決,又比如寵物需要的順口名字也必須出自她,僅僅因為這是她的貓咪。

  「你和你二哥關係不好嗎?」莫小寒開口后才感覺好像不太妥,這個問題有一絲窺探有錢人家秘辛的意味。老套的話本里高門大戶的獨苗嫡小姐必然配有野心勃勃的庶子兄妹。他跟著師傅在底層摸爬滾打艱難生長這麼多年積攢的小心翼翼屢次在面對俞幼清時失靈,這個比他矮上一頭的小姑娘總能讓他舉止無措,像沒腦子的愣頭青。

  莫小寒大概自己也沒意識到,他把自己想得過於成熟,小孩子間的交往本可以童言無忌。

  俞幼清的回答乾脆得讓他意外。其實她自己也不清楚,許是莫小寒的唱腔也太過凄美落寞,許是他和自己一樣可憐,她覺得她可以把孤獨與難過說一說。

  「是啊,不好,不過是他不願同我關係好。我這麼熱臉貼冷屁股是不是很蠢,不過我很孤單,我沒有小朋友。」

  俞幼清除了比鄰而居的徐家小姐確實沒有朋友,這並不意外。俞應之死後只留下三個孩子同老母,俞府經商后的富貴顯然讓宗親族朋垂涎。俞家在老太爺這一輩成家時就分了家,到了小輩除了俞應之銳意進取,其餘堂兄弟和叔伯固執的矜持著讀書人的清貴,所謂清貴大抵是窮要面子。偌大的家族需要支撐裡子面子,新時代讀書人也要趕時髦,奶奶太太們打牌沒有小汽車接送抹不開面,捉襟見肘的時候常有,他們便把主意打到了孤兒寡母身上。

  族人想要吃絕戶,繼承來的生意怎麼能叫讀書人下海呢?奈何養出俞應之的女人也不簡單,俞賀氏堅持自己還有兩個孫子,俞家的一分一毫同族親沒有關係,卡緊了家業並且把它撐下來,愈加紅火。

  宅門中的厲害手段除了套牢男人,更是流言蜚語。既然得不到,我也不讓你好過。俞幼清還沒學會翻身,所謂克父克母的命格就同她如影隨形。雖然沒有父母依靠,祖母和大哥的嬌寵下小幼清既跋扈且天真。所以諸如野孩子、不吉利一類的評價在同輩孩子中甚囂塵上。

  學校永遠是孩子的流言最佳溫床,在族學中俞幼清飽受排擠。她想她的二哥也是這麼看吧,不然為什麼連他也不喜歡她呢,為什麼他不像大哥總是樂意陪她玩。

  莫小寒並不知道這些往事,他只覺得這時的俞幼清很落寞,他很想安慰她,哪怕自戳痛處。所以他拉著俞幼清沿著廊階坐下,緩緩開口。

  「我也沒有小朋友,你看我們同病相憐,甚至我可能比你還慘一點。」

  俞幼清以為這不過是他安慰他編造的說辭,一幫小子一起長大怎麼會沒有感情呢?說不定他們晚上同躺在一張大通鋪上,一碗擔擔麵願意分作數口,冬天沒有火炭燒的時候還會擠來擠去嬉笑取暖。她不信。

  「你有這麼多師兄弟,怎麼可能。」

  「真的,我小時候有些笨還怕人,不怎麼會說話,體格也不好,老是一條鼻涕蟲掛著。只有師姐和小師兄搭理我。」莫小寒托著腮,彷彿透過枝杈的間隙看到了三個小小的人影,本該也一起沐浴在暖陽春風中的三人。

  師姐…是那個勇敢又無畏的女孩吧,她從紙頁上讀來的那場火也慘烈到呼吸緊窒。原來兩人還有這樣一層年少情誼,她不敢想莫小寒平緩語氣下的痛楚。一時她伶俐的舌頭彷彿生了銹,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可莫小寒仍在自顧自的說著,要揭開血淋淋的傷疤,用再次湧出的溫熱的血暖一暖她的孤寂。

  「現在我師姐死了,師兄跑了,我說吧我還是要慘一點的。」

  說完他鼓起勇氣般,不熟練且飛快地拍了兩下俞幼清的頭,輕輕,一觸即離,短暫又溫柔,像巷口久等終歸的兄長。

  或許他曾經也是被寵溺著揉揉頭的小師弟。

  「走吧,我們出來這麼久,你奶奶和我師傅該著急了。」莫小寒率先起身離開,遠遠的走在前面。

  「等下,既然…既然我們都這麼慘,沒道理不抱團取暖。你以後可以做我的朋友嗎?下次波比跑不見了還幫我忙。」

  他轉過身略彎身子,淺淺鞠一躬,回答道:「俞小姐您是大小姐,我是唱戲的,我們不可以做朋友的,對不起啊。」說罷轉身,像落荒而逃。

  他背對著太陽,走得沉穩,少年清瘦的肩膀挺得很直。他在想他的師兄。

  莫家班一行人從碼頭開始逃,船艙不大塞滿了人。有欠了很多租子的佃戶,也有從宅門裡私奔的姨奶奶和護院,吵吵嚷嚷的擠成一團,像缸里壞掉的豆子,沒有播種出苗的希望。

  川江河道狹窄,水流湍急,船身不大,被激流打得飄零,一陣晃蕩暈船的又吐了,密閉的空間充斥著穢物發酵后的氣味。剛行船的那幾天莫小寒不習慣,總是閉著眼咬緊牙,師兄會讓他靠在懷裡,拍著背替他順氣。雖然上船后都沒機會梳洗,兩人依偎著,汗味和皮膚上的粘膩卻讓他覺得陰暗骯髒的船艙尚且不是地府。

  船老大在途中靠了一次碼頭,接一批貨物,莫小寒想那肯定不是好東西,因為沒誰會在後半夜裝貨。他和師兄悄悄爬出來透風,窩在成捆的物品後面。天太冷了,一聲蟲鳴也聽不到,入目是黑梭梭的水面、水草和黑梭梭的天。在他快要睡著時,他感覺到身邊好像一空,睜開眼發現師兄已經在水裡撲騰,似乎被水草纏住了腳,低聲咒罵著,四肢慌亂地動,想要快速擺脫。

  莫小寒以為師兄不小心落了水,著急地想要拉他起來,卻見師兄扯斷了韌勁的莖蔓猛地向岸上去。師兄見他想喊人,連忙比了噓的動作。

  他記得那晚的月亮好像很低,因此光也格外清晰,他看得見師兄水淋淋的臉和每一個表情。風聲也不像臘月一樣的響,所以師兄的低語全都準確的傳到耳中,再打一個旋兒,刻在了他腦子裡。

  師兄說,別喊,哥給你去鎮上買糖呢,睡吧,睡醒了哥就回來了。

  師兄的確每次出門都會給他買糖,可這次他不知怎的不肯信了,眼見就要哭出來。

  「你騙人!不要走,師兄…師兄。」一聲比一聲低,卻一聲比一聲凄厲,他不敢喊出來,但更不願又被人甩下。

  師兄沒法,回過頭來,懊惱的蹲下不肯看他的眼睛。

  「小寒,你不要怪我,沒辦法的。現在莫家班要錢沒錢,要物件沒物件,還得罪了人,怎麼唱戲,到哪裡唱戲?我,我是要成角兒的呀,我走了,你別念。師兄以後有了大園子,就來接你好不好?不準哭!也不準喊!回去,就當今晚你沒出來過!」

  後來他怎麼下到艙里的莫小寒不記得了,他只知道師兄話還沒說完,眼淚就開始流,真的不敢喊啊,他大張著嘴,眼淚啪嗒啪嗒的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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