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游龍戲鳳
杜姨娘很嬌小,唯唯諾諾的樣子,小圓臉不顯年紀,但一雙勾人的眼睛同整個人很是不符。她穿了一身煙粉色的旗袍,外搭一件象牙白薄坎肩,沒有什麼首飾,只發間別著一枚珍珠發卡。
她同老夫人問過好就退到一旁,靠著沙發角坐了很小一塊,像是不敢讓自己的重量多落半分。
「月娟,有什麼想聽的儘管說吧。」
「謝老夫人。不知道大家愛不愛聽《四郎探母》?」
四郎探母講的是楊家第四子楊延輝的故事,四郎被遼擄走,與鐵鏡公主結婚,同母親分離十五年。思母心切,冒險夥同鐵鏡公主騙得蕭太后令箭,快馬出關奔赴楊家軍營同押送糧草的母親短聚,五更不到又迎著北地寒風別去。
廳內除了莫家班的人都是一頓,幼清也不自覺得看了杜姨娘一眼,她能感覺到祖母在她說完后是有些不悅的。不過她倒是期待這一出四郎探母,那日她偶然聽得一折,很好奇演繹整出的莫小寒。
「既然是問你想聽什麼,那就是讓你自己拿主意,想聽就點上吧。」老太太眸色深沉,緩緩開口,「今日留莫班主說這麼久的話耽擱你們了,文嫂給孩子們包點零嘴瓜果,幫忙叫幾輛車。戲也點完了,那大家就散了吧。「
說完老夫人率先起身,又與客人寒暄幾句,而後轉身去了暖房方向。
幼清一直覺得奶奶對杜姨娘的態度不冷不熱甚至有時候有些壞,這不正常。杜姨娘以前是老太太貼身的丫頭,家生子,跟在俞賀氏身邊長到十五歲。幼清的父親忙著興辦工廠,從俞家零涉足的領域搞事業,一直沒有娶親。俞賀氏派去侍候兒子的必然是最放心的人,杜姨娘由此跟了父親十餘年,添了一雙兒子,也有名分,過得安分且富足。俞應之本無意再娶親了,一心撲在實業救國上,老太太也沒有反對的意思,當然遇到幼清母親便是后話了。饒是這些都是聽下人們提起,幼清也對老夫人待杜姨娘很好的往事深信不疑,可自打她記事以來杜姨娘仿若這棟大房子里的透明人,奶奶如何對她面上不顯,但親近老太太的人都心知肚明。
她自嘲般笑了一下,在這裡糾結家人對杜姨娘的冷漠,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嘗盡冷漠,自憐且顧不上何必可憐他人。
大廳喧鬧的人群接連散去,俞自牧留到了最後,他的小廝見人走了才從外間蹭的鑽出湊到了主子身邊。他看見二少爺臉色不大好,心裡也是一陣打鼓,盤算著要開口說些什麼開解。沒等他打好腹稿,俞自牧的聲音先想起。
「我奶奶為什麼突然想起要在我生日請人唱堂會?這個不懂規矩就上門的戲班子從哪裡找來打發我的?「
俞自牧的聲音有些冷,分明還不到十一歲的年紀,小廝愣是覺出了陰鷙來。所以他回答得哆哆嗦嗦:「二…二少爺,小的聽下人說是是是小姐引薦的。這可不是什麼亂七八糟耍把式的班子哩,莫家班這幾天可是秋江樓最紅的…」
小廝還在自顧自地說著,無非是些從每月也拿幾塊錢的「同僚」們處聽來的,對角兒的垂涎。他沒發現主子已停了不乏,哎喲,他撞上了俞自牧的背,趕忙告饒,說著該死、沒長眼之類的自我貶斥。除了俞自牧愈發陰沉的面容,他竟然覺得遠遠看著肯定會以為這是一個沉穩恬靜的孩子。
他聽到俞自牧冷哼一聲。
「俞家嫡小姐果然子承父教,善良得很啊,也聰明得很,拿別人的日子做善人沒什麼所謂。」
說罷他步子邁得飛快,冷著臉跑上了樓。
日子很快就到了四月十七,老太太給兩個孩子都請了假,不上學有得玩得日子是稀缺且寶貴,俞自牧在心裡也是悄悄歡喜的。俞幼清好像顯得比他更喜,主要是大哥寄生日禮物也沒有忘了她的份,這幾天她抱著毛絨熊愛不釋手。
俞府把席擺在草坪上,就著春光飲瓊漿玉露。戲台搭在東南角,管家先安排戲班吃了簡餐墊肚子,整個班子忙前忙后都嚴陣以待,在東家亮相非同小可。
除了自家幾口人,幾位親近的族伯家眷,俞自牧還請了些小朋友,有族學里的孩子,也有跟著廝混認識的富家子弟們。
幼清在西點房訂好了蛋糕,掐著點差人去取了來。蛋糕的樣式很新,立著一個剛席捲了國外小孩玩具房的米老鼠。蛋糕一端上點心桌就引起了孩子們的騷動,他們紛紛圍到桌邊,眨巴的眼睛里除了驚奇絕對少不了饞。而幼清早就被擠在人堆外。
隨著開席莫家班的戲也開了場,正唱道正德皇帝呼茶喚酒,戲謔李鳳姐。小生風流桃花意,旦角一顰一笑、矜持羞赫拿捏得輕鬆貼切。賓客們無一不沉醉,老太太也隨著流水板輕點著頭。
孩子們一席,幼清同平日里不待見她的人同桌有妙音相伴也坐立難安。聽過了幾折她決心去廚房躲個清凈,順便安心填肚子。她二哥對她的不合群更是見怪不怪。
莫小寒一連唱完他的份兒,額上出了些細汗,回到了後台卸妝。
「各位角兒,周叔請各位下了台去餐廳取吃的。各位結束的時間不一,害怕菜冷了,勞駕各位多走幾步了,想吃什麼到廚房拿就是。」說罷給後台里的演員、打雜的都派了紅封包,等著下一批下台的人。
小孩餓得快,莫小寒收拾好換了衣服就趕緊去找東西吃。第二次來輕車熟路,他從側門進了餐廳,有幾個莫家班的弟子也坐在桌上對著滿桌的珍饈,上次他們沒有一起登門拜訪,邊吃邊好奇的打量著俞家氣派的陳設。
雖然他們天天在秋江樓做事,見慣了大廚或精細或鋪張的菜色,莫小寒看到他們大口吞吃著的食物都有點意外,俞家庶子普通的生日宴都是這種規格。他也走到桌邊端起一碗剛傳出來的乾貝香蟹粥,不忘提醒朋友們仔細著量吃壞肚子難受。
米粒軟爛,湯液鮮香。滾粥下肚彷彿喚醒了靈魂,繼而勾動饞蟲。
等他飛快解決了這碗熱粥再抬起頭時,彩色玻璃外出現了一抹熟悉的身影,是俞小姐,她很焦急的對著什麼在呼喚。
他有些疑惑的起身,不自覺地出了餐廳走到側廊,果然看見了俞幼清,俞老夫人那天抱著的白貓正在樹頭喵嗚的叫著。
「波比別怕,跳下來!我接著你。」
「波比快下來吧,求你下來,乖乖下來,下來了我再也不亂叫你的名字了。」
他聽見女孩焦急的哀求,樹上的胖貓渾身白貓都豎起,脊背弓著,尾巴也翹著,試探著向前邁了一步,又受驚般縮了回去。小姑娘在下面急得跺腳,準備折了一根樹枝趕它下來。
別看呼嚕平日里作威作福,全家人千疼百寵著這個小畜生,養得它散漫又膽小,只管吃睡鬧,哪見過這陣仗。遠處得唱念做打在它耳邊嗡嗡更是嚇破了呼嚕豌豆大的膽。
莫小寒見狀快步走過去:「俞小姐別急!我幫你把它抱下來。」
幼清回頭,入目是他堅定的眼,他沖她點頭,盤算這距離。竟然幾步蹬上樹榦,雙手環抱,腿腳一起用力,爬上了枝頭,步步靠近。
胖貓感覺到了重量的變化,驚恐地回頭,倒映如那雙碧眼的是和煦的面容,莫小寒試探著伸出手,輕身喚著貓咪的名字,安撫著受驚的小東西。
他看著呼嚕朝他的方向走了幾步,喜悅湧上心頭,正考慮著怎麼下去之際白貓又轉身朝著地上俞小姐的方向躍了出去,伴著一聲凄厲的叫。
幼清趕緊撲過去接住貓咪,呼嚕的噸位實在客觀,竟將她撲倒。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隻手撐地,一隻手摟住還在嗚咽的貓。呼嚕這才乖乖的窩在她胸前,舔著自己的爪子。
莫小寒也趕緊跳下,扶起了俞幼清。小姑娘的發繩上沾了幾片落葉,莓紅的洋裝下擺蹭上了泥土,他有些想伸手替她拍去,轉瞬間便意識到了自己的逾矩,微抬的手尷尬的停在腰側。
俞幼清也覺得很尷尬,原因不在於作為一名名門小姐,此種形狀的確失態。而是她竟然搞不定這隻臭貓咪,害得別人替她爬樹,卻成了徒勞,波比在緊要關頭如此「配合」,想到此她狠狠地擼了一把波比髒兮兮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