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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寒火

  「一塊、兩塊…五塊,小寒師弟你看!我攢了五塊了,等師姐的娃娃出生我給他打副長命鎖,用銀子!」

  莫家班剛唱完堂會,一群弟子數著賞錢,儘管西北風陡了起來,吸溜著鼻涕的男孩們冒著臉蛋皸裂的險也喜氣洋洋的大笑著。東家辦喜事打賞用的銀制馬蘭幣,小100的規格,比起破銅爛鐵鑄的幣,著實稀奇又欣喜。

  正掰著手指、咧開嘴角,將手裡白銀打的馬蘭錢對天看了又看的是莫家班的新角兒,一段《女起解》讓這個毛頭小子唱出了名頭,除開嫁人的師姐,他便是這幫孩子的老大,周圍一群小孩嘰嘰喳喳,既艷羨又為師兄自豪。

  他口中的小寒師弟年紀不大,還沒有登過台,最初學武生的行當,嗓子好又轉學唱旦角兒,今日跟著戲班一齊去開開眼,見識見識在高門大戶唱堂會和茶館里演出有什麼不同。

  禁令規定優人不允許穿著演出服裝上街,雖然收入寥寥眾人也拾掇出了這一身身長袍、夾襖,也得端幾分受邀去私宅唱戲的體面。

  莫小寒也穿著長袍,明顯是師兄淘汰下來的袍子在這副略顯單薄的身子上看起來有幾分空蕩,但武生童子功的那股精神頭與旦角的清秀又透出幾分翩然。頭頂冒著青茬,骨肉勻庭,是匠人的刻刀雕琢出的,像剛點下去的稻苗,非要迎著火辣的日頭,待結出飽滿的一抔。

  川中京戲班子不常見,莫家班通常租用逸來茶園表演,大家都稀奇得很,一時風靡瀘州,逸來生意興隆,莫家班也算是塊金字招牌。

  剛走到會仙路街口,就能望見不遠處一陣濃煙,喝著蓋碗茶,眯眼在婉轉唱腔中飄然的閑漢紛紛湧出,奔走呼喊著走水啦,走水啦,滿臉驚惶狀。

  莫家班一行人看著熟悉的方向,連忙逆著人流向前跑去,逸來茶園倒座房正燒的劈里啪啦,那是莫家班歇腳之處。

  莫班主心裡大駭,莫不是哪個頑皮弟子失手燒了東家的房子,連忙招呼人一齊救火。

  川中的書場一般都雇有警察彈壓維持秩序,並收取茶座捐、戲捐充盈警察經費,逸來茶園也不例外,此時穿著制服的警察卻堂而皇之的站在一旁,對火勢視若無睹。

  茶園經理和莫班主一頓忙活,幸而火燒到影壁處時已得到控制。

  二人急忙跑進房內查看,未完全散去的黑煙嗆的人後退一步,尋了帕子捂住口鼻才得以進入。

  傢俱擺設已經燒的不成形狀,戲班的頭臉、妝匣無一倖免,像是有人對這些行頭有仇,處處燒的精準。

  莫班主痛心一呼,倚在門檻處,無力的拍打。而經理招呼來了賬房,四處尋看,計算修補損失。

  廊外突的發出一陣慌亂的驚叫,眾人趕去,只見有的弟子連連後退,膽小的已經跌坐在了地上。

  偏方正中擺著兩具焦乎乎的東西,似是人形,但又由於大火被燒得蜷曲,其中一具的腹部明顯的隆起。經理趕忙呼喊警察,這時警察才不耐的走進來。

  隊長也不由得皺了眉,腳步頓在門口,招呼身後的下屬上前看看,「去去,快去看看。欸,閑雜人等,趕緊退出,保護現場。」

  莫小寒也立在門外,少年顯然被眼前場面嚇得怔住了,獃獃的盯著那具「女屍」的腕間。

  那是一隻貴妃鐲,松綠中夾雜幾點墨色,像孔雀的翎羽,廉價的孔雀石料,但這是低微的優人能負擔起的最體面的首飾。

  莫小寒一眼就認出了它,儘管它從昔日皓腕到了烏黑枯槁的焦膚上,他還是認得。那是師姐出嫁時他用十年積攢換來的禮物,師姐很歡喜,戴上便不會脫下了。

  面目全非的焦屍是他的師姐,腹中是還未來得及感受一縷天光的侄兒。

  莫小寒不管不顧的撲了上去,他身形小小,從人間縫隙一鑽,一瞬就到了屋中央排放的屍體邊。他止不住的發顫,空氣中瀰漫著的味道已經讓人胃上翻騰,而此時他把后槽牙咬的死緊,臉色憋得發白,才堪堪忍下湧上喉頭的嘔吐感。莫小寒伸手想拂開黑灰仔細瞧瞧,他不信已嫁去瀘州鄉郊的師姐會憑空出現在這裡。可是他的手輕觸到表面,那一處立即在指間化作灰燼,塌陷下去。

  「哎喲你這個小娃娃,出去出去,快拉出去!妨礙辦案,小心我上報取消你們的表演批准!」隊長上前一把拽住莫小寒的領子,將他往後拖,又示意下屬架他出去,「趕緊上報警局,派人把屍體拖走。」

  莫小寒被壯年男性拽住動彈不得,他使了全身的力氣掙扎、拉住門框,他的眼睛始終盯著面前可怖的景象,眼底猩紅一片,有水霧慢慢彌散了視線。

  他被丟了出去,撞上廊柱,似痛極了,兀地嚎啕出來,他的確痛極了。

  莫小寒癱坐在地上,任師父和師兄拉拽,眼淚與眼淚互相寬慰。他雙眼沒有有焦點的看著有人來了,又有人走了,連同地上兩具焦屍。

  他猛地站起來,用袖子揩了一把臉,久坐之後的眩暈讓他一個趔趄。不顧身後的呼喊,追出門外,將手心握的發燙的賞錢一巴掌拍在車夫目前,「警局,麻煩您快點。」

  小寒要一個說法,等一個原因,為什麼會起火,為什麼師姐夫婦會突然死在離家幾十裡外。

  車夫的腳板不住的拍打著地面,車輪咕嚕往前,迎面而起的風把他剛被淚水漬過的臉吹得干疼,終於追到了警局門口。莫小寒正與哨崗起著爭執,他被大聲呵斥,阻在了門外。

  四方臉,淡眉毛的隊長從二樓拐角窗戶看見了他,扯著嗓門沖他喊道,「怎麼又是你,我們辦案需要時間的,有消息了會通知,回去吧回去吧。」

  剛才那股直衝腦門的恍惚過去,莫小寒泄了力一般靠著磚牆喘氣,他心裡明白現在沒有誰能給他答案,他就這樣坐在包子攤旁,等消息,那就等吧。

  遠處師兄追來,勸他不動,無奈嘆了口氣,給他買了一碗熱抄手。莫小寒捧著碗將雙手捂的略微恢復了知覺才狼吞虎咽起來,他這一天中情緒轉了太多道彎,一旦鬆懈飢餓感與睏倦就如狂風驟雨一般襲來。街市都收了攤,昏黃的路燈和冷輝取代了光亮,莫小寒終於睡著了。

  一陣風又打了一個旋兒,似乎把一個重疊緩行的身影拉的更長了。

  莫小寒在重慶城這座破觀幸虧沒有乾枯的水井中汲著水,他望著水面發著呆,想起了剛剛過去的冬天,亦想起了那晚師傅打聽回來的消息。此時的俞幼清坐在去吃酒的汽車上,展開了那沓信,細細讀了起來。

  不到八點,惦記著事兒的莫小寒睡不安穩,一閉眼腦海里一會兒是姐弟三人分食的糖串,一會兒是師姐出嫁那天燭火下的笑和眼淚,最後都變成了焦黑的濃煙。也許因為最後一面被紅蓋頭阻隔,夢中莫小寒怎麼也看不清她的臉,真的像一縷煙過後,抓不得、留不住。他用力地想再把眼睛睜大一點,可是老天不願施捨他了,他的夢醒了,大睜著眼,眼眶中汩汩淚水流出。

  莫小寒起身,還有些迷糊的打量著陌生的房間,應該是逸來茶園后罩房的角落。房間各處俱是灰撲撲的,戲班剩餘的家當和二十來個人窩在一間屋內,面色都有些沉重。

  他試探的問:「師傅,有消息了嗎?」

  小聲討論著某些事的長輩們被他驚擾,師傅回過頭來招他過去,莫小寒順從地走至師傅身側。師傅重重地嘆了口氣,才開口。

  「小珃婆家惹了吳太爺,田和房子都沒啦,你師姐他們興許是想來避難,沒成想人家同我們一起教訓了。」

  「村子好些地都被人圈了,這世道,還是惹不起啊。」

  「去警局領了屍身把後事辦了,咱得走!」

  ……

  七嘴八舌地討論,無一不是擔憂,莫小寒感受到了一股寒意貼著腳底而起,胸膛中卻燒著一把火,冰火兩重,把他撕扯得發痛。

  十歲的莫小寒經歷了第二次失去。第一次是父母,不過他是被拋棄的。第二次是姐姐,他仍然無能為力。

  後來,後來怎麼了,左不過莫小寒闖了幾回縣政廳,被打過好幾頓,又被警局火災是因為失手打翻油燈引起,人沒跑得出去的說法搪塞、打發。左不過胳膊擰不過大腿,逸來茶園憐他們,扣了這月工錢勸他們走。

  莫家班擠在船艙底,順著長江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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