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人
「我常常有曾經做得不夠好的感受。」但這和後悔不是同一個意思。「能力、條件、人際、觀念不同、傷害他人好心……」我搖搖頭道,「這些是我背負不起的。」
「好!不後悔,好!」薛老聽了,用力點下頭。
他沉默了一會兒,面上擠出無限痛苦和哀愁。他似乎陷入回憶中:「我常常因為懦弱而悔恨!」
他又是懊惱,又是痛苦。
面上的皺紋也因為痛苦而顫抖起來,彷彿被春風吹皺的湖面。我的目光再次向下挪移,看到他同樣顫抖的手指,心下有些不忍。
「如今這時代,各行做到頂端的人,都已經沒有懦弱的機會了……」我說道。
薛鑫愣了一愣,抬頭望我。
「做到行業頂尖,是要承擔歷史責任的!」我沉聲道。
薛鑫重新低下頭,他的耳朵紅了,顯出一種很羞慚的味道。「我很後悔啊,當初太懦弱了!為了保全自己,不維護朋友的聲譽,以致讓他喪失性命……這是我終生難安的事。」他回憶道,「現在在街上偶遇他老婆小孩,都趕緊走開,生怕被發現。我提倡講真話!要勇敢!因為我吃過苦頭,也感受過悔恨!我的心被痛苦噬咬,坐立不安……」
「我剛剛那麼一問,也是怕你犯下和我同樣的錯誤。」薛老忽然又對我說,「可如果你有勇氣,那就儘管按你說的去做!」
我莞爾微笑,輕聲說好。
薛鑫又說:「要說真話!」
我笑答:「那首先可不能是網上,常人說真話已經很難了,更何況人人都造假的網路呢?」
薛老愣了一愣,又是好笑,又是感到頹然。他伸手撫摸了下額頭,沉思片刻:「可我還是要說真話!」
他又說:「我已經八十有餘了,不知道還能說幾年的真話了,但多說一天,不過是為了多一天良心。」
他還說:「文人是不能沒良心的。」
我肅然起敬。
談話間,微風送香,甚是自在。這就是個神清氣爽的四月,花壇里盛開著鮮花,繽紛馥郁。旁邊還有高大的樹木,一陣風的,沙沙作響。
兩位老人在這綠蔭下閑散著聊天,也是很難得一見的現象。
建築物中隱約傳來樂器的演奏聲。
這劇團節奏慢,人也自在。我成天在劇組裡活動,忙忙碌碌,焦急煩躁,倒是挺羨慕小縣城的怡然自得。可要想在大城市中尋到這種感覺,也只有這種人煙寥寥的小型劇團,才能窺得一般了。
薛鑫和岳老師都年歲頗大,在花園中享受著生活的閑暇。
他們側耳傾聽,臉頰也有了笑意,時不時和我們說句話。薛老已經答應,替李為迎解釋。
牛遇也露喜色,連連道謝。
他拿眼神示意我,叫我找託辭離開。這時候,忽然邊門旁傳來一道聲音:「岳老師,您看這個譜子,我彈得對嗎?」說著,一個女孩扶著二胡走出來。
我偏頭一看,瞬間傻了眼。
那個女孩有著安靜的舉止,文靜的個性。她有著似雪的肌膚,和一雙迷惘又美麗的眼睛。她看人總迷迷糊糊的,有點傻傻的模樣。
這時候,她拿眼睛瞧我,也是如此。
我杵在原地。牛遇暗暗推了我一把,發現沒反應,不由納罕,再循著我的目光望去,不由好笑。他咳嗽一聲,問道:「這是岳老師的高徒?」
岳老師一怔,旋即介紹:「這孩子以前在國外,最近才回來的。」
「學的是音樂?」牛遇已經瞧到二胡,仍是多此一舉地疑問。
「正是!」岳老師說。
其間女孩不答話,兩眼仍是望著我們。她舉止文雅,性格卻有些悶悶的。「她是一個熟人介紹給我。」岳老師說。
他還是老個性的人。
現在國內外高考的水分多大,咱們也不多說了。重點高中目的就兩個,清華北大和國外,高一高二就拼獎項,高三就各類offer了。這時候怪事也層出不窮,有把孩子送回老家讀書,再按戶口異地考的;也有機會拿到國外綠卡,再考回來的——教育實質考家長,這也不是當代特有現象。
因而熟人推薦,要他帶一帶這個從國外考回來的女孩,他也不大樂意。他年齡大了,怕惹出事,搞得晚年失節。他又怕,這女孩也是街邊那種惹事的,攪得心煩意亂。
好在這段日子下來,他對女孩大有改觀,知道也是個勤懇的。
但國外教學畢竟和國學有區別,何況學的又是民族樂器二胡。
岳老師不大多話。
牛遇卻曲意逢迎:「二胡,好啊!賈千瑤學的,不就是二胡嗎?她現在可成為大明星了!」
他說著這話,拿眼瞅著女孩。這可是有點刻意了。
現在學音樂難找工作,學二胡的,更難!就連學校教學,各科老師也是背後歧視教授音樂和體育的。
「她?」岳老師稍露笑顏。
「可不是!」牛遇拍手。
「賈千瑤可好,春節時還來探看我……不容易了,現在年輕人離開學校后,還有幾個感激的?也虧得她來看我……」岳老師嘮叨道。
「不然,也就她有成就?!」牛遇笑。
「那是她自個的本事。」
岳老師不是糊塗人,終於說了句實在話。「她現在過得也不大好。」他略一沉吟,臉上掛了些許擔憂,「聽說娛樂圈淘汰也快,當初我就不願她去李為迎那兒,也是我沒本事,要是把她介紹給大一點的劇院,就好了!」
牛遇聽了,哭笑不得。
賈千瑤在圈裡,片酬不可謂不高。就算不開工,一年也有千萬。「劇院一年收入,幹得好也就百來萬吧?」牛遇試探地問。
「哪有,不過幾十萬!」岳老師手一搖,語氣篤定道,「這不是錢的問題!」
「行吧!」牛遇哈哈大笑。
他收回目光,暗地裡捅我一下:「快跟她打個招呼!」我很尷尬。「怎麼了?」牛遇問道。
「好像,她是我初中同學。」我壓低聲音。
「啊?」牛遇一愣。
「你怎麼不早說呢?!」岳薛老人也齊齊發聲。
「怕認錯了。」我低聲道。
「要勇敢!」薛鑫說。
「……」
我想起這位老人剛剛的表態了。
無可奈何,重新望向女孩。那女孩站在花壇邊,手裡提著弓弦,一雙美麗的眼睛望向我。她臉上的神情,很難具體形容出來,幾份膽怯,幾份憐憫,幾份溫柔,隨著拿眼上下打量我,這些神情漸漸消退,浮現出一種困惑迷茫。
我心中千思萬想要見的人兒,不知怎地,出現在此處。我來到這世界,再這無數艱辛,起源都是此人。白駒過隙,有些記憶含糊了,人的面孔也成為模模糊糊的一片。我原以為我會忘記她。我害怕忘記她。可是這個時刻,她再次出現了。
點點滴滴,過去的種種又憶上腦海。她微側著臉龐,笑著望向我。課桌的紙張翻動,陽光從玻璃中流動。時間是靜止的呢?還是移動著的呢?那一刻我很難確定。
樹葉也吹得沙沙的。
陽光很高很高,在枝條上斜出光芒,巴掌大的樹葉泛成微微紅色的透明。「程晴。」我按捺住內心的顫抖,輕輕呼喚她的姓名,「你還記得我嗎?」
程晴站在原地,朝我笑了一下。
她有些猶豫:「你是隔壁班的那個……」
我很難形容當時的感情。
她所認識的我,是這個世界的張幕。「我們在做早操排隊時見過,我記得,當時不小心撞了一下。」程晴的記憶很好,至少要比這個世界的我好。她左思右想,找不出更多的記憶了,所以只能傻傻地望著我。
我也傻傻地望著她。
有那麼一刻,我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失望,心臟似乎死了,像只一動不動的肉塊。我希望能見到她,不惜找胡偵探,各種花錢,可仍沒有半點她的消息。可今日一見……有點和我想象不同。
「你沒事吧?」
大概是我的神情有異,她忽然問道。
那種憂心忡忡的神情,那種關懷的眼神。一下子把我拉進記憶的深處。
我那一刻很難形容內心是什麼感受。
我想起曾經,想起過去,還有那麼多的午後,夏風搖動,樹影婆娑。
好像什麼都過去了。
什麼都不存在。
但又留下了些什麼。
雖然時間已經過去許久,但那種感覺很難形容。
我記得那是中學結束同學們彼此分別的時候,忽然產生了一種很難形容的感受,是離別的不舍,還是祝福,都很難說得清。
我沒有和別人說那時候的感受,只是默默感受著它。
然而當時,程晴卻感受到了。
她忽然問我道:「你沒事吧?」
此時,程晴也忽然問我道:「你沒事吧?
同樣的話語忽然出現,我的心臟猛地一跳動,似乎復活了。心臟也越跳越激烈,幾乎要通過喉嚨吐出來。
我定定望著她。
程晴似乎也有所感,稍稍側頭,望向我。牛遇在一旁起鬨。他擠眉弄眼地捅捅我后腰,開玩笑道:「你們有聯繫方式沒有?沒有?加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