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包子鋪老闆
杜寅朝常靜寧道謝。
「你們先回去吧!」我招呼杜寅,「你今天遭遇這種不幸,也回去早點休息!」
馬尾妹也在後怕地撫摸胳膊,畢姐守在她一旁,小聲安慰她。
「成嘞!」杜寅歡快地叫了一聲。
凌亂屋子的一角,包子鋪的小李扶著他的父親靠在牆邊,滿臉不知所措。
杜寅走上前去,輕快的和他打招呼,向他道謝:「我都聽說了,多虧了你,我們劇組老大才把我救下來!實在太謝謝了!」
說著,鞠了一躬。那少年小夥子忙罷手,不敢受謝。他老爹唯唯諾諾,躲藏著身體。
「我還有點事兒!你們先回去!」蘇庸行道。
幾人應了一聲,畢姐則瞧我臉色,我沖她一點頭,她會意地環住馬尾妹的脖子,帶她往門外走,杜寅也回去了,常靜寧則瞥了我們兩眼,滿眼好奇。
我留下來和店鋪父子溝通。
以往這些事都是老王負責。
他此時人在海邊,和大小姐卿卿我我,不能隨意指派。
「我沒得事!」包子鋪老闆緩過神來,冷汗往下冒,人是心有餘悸。他滿臉歉仄,對我們道:「我實在不知發生這些事!」
我連連罷手,說這事不怪他。
你說綁匪不是他,綁架的也不是他……為什麼這世道,總是好人在道歉呢?
我和他兒子一道,把八仙桌扶正,又拿了些繩索,把它們卷好,塞到柜子里。包子鋪老闆的那個未滿十八歲的少年兒子,一手拿著笤帚,一手拎著簸箕,把屋內從左到右掃了一遍,連犄角旮旯都掃得很乾凈。
蘇庸行雖說有事,但仍未走,他扶著柱子,和店老闆拉家常。
「您貴姓?」
「免貴姓李!」店老闆中重重嘆口氣。
「哦?在這影視城開包子鋪,收入還成吧?」
「哪行啊?」包子鋪老闆翻了個白眼,倒不是沖著蘇庸行,而是對自個的命運,「前幾年還好,一天毛利是幾百上千……可這幾年不成了,拍影視的又少,負責場務的又有關係戶,吃飯都叫外賣,不送點巴結點,飯菜送不進劇組——能從劇組跑出來,自己買包子點心的,又有幾個人?您說,我說的可是這個道理?」
蘇庸行點點頭,嘴裡喃喃道:「一天毛利幾百上千,那也不少了……」
「可不是,普通人家賺的還沒有這麼多,就是吃辛苦!」店老闆苦兮兮說,「晚上要做餡,清早要出來賣,有什麼辦法呢?沒得文化,想賺錢只能吃點苦力!」蘇庸行點頭應和。店老闆又說:「所以我打小就叫我兒子好好讀書,我吃點苦不要緊,要讓孩子受到最好的教育……我要讓他成為有知識有文化的人物,不像我,一個賣包子的!」
說到此處,他重重嘆口氣,滿臉的懊惱,他似乎在痛心什麼。
蘇庸行勸他道:「賣包子的怎麼了?賣包子,靠勤勞,靠手靠腳,一點兒也不丟臉!」
店老闆搖搖頭,沒說話。
包子鋪老闆的兒子在和我聊天。
他問我影視圈怎麼樣,是不是都能賺錢。「我同學中就有人報名了,當藝考生,想當大明星!」小李說道。
「有賺錢的,也有賺不到的!」我說。
「那多少呢?」他問,「多少人能賺大錢?」
「鳳毛麟角!」
我心想,哪一個圈子不都是如此?
能做到頂端,寥寥無幾,也只有這些人才能撈到錢財。而基層演員,雖忙碌,不過是糊個嘴。
「我就說吧!」包子鋪老闆的兒子撇了下嘴,「他們都被現在的輿論給忽悠傻了,什麼公眾號啊,好像去演戲,就能賺大錢!連學習都不顧了!」
「……如果只是想輕鬆地賺大錢,那還是好好讀書吧!」我說。
包子鋪老闆的兒子用力點點頭。
我很難說過早進入娛樂圈是否好壞,這個圈子太過複雜了,年齡大的演員雖有演技,但已不適合演出一些年輕的角色,想要多賺點錢,更是困難;年輕人放棄學業,就看他們心氣運氣如何,能不能混出來——困境不在順風順水時,而在演藝道途磨難中。
很難說,一個演員在演藝生涯中不遇磨難。
一年半載不能接到活,也不是笑話。
那時候有學歷的,稍稍能有個底。無錢無勢又無學歷,就可怕多了……「他們把這個行當看得太輕了!」我喃喃道。
少年不明我意,卻連連贊同。
他又跟我說了些學習成績的事,校園生活談不上多幸福,平平淡淡,可也有不少趣事。「我想考醫學,將來讀書到大城市去,把我媽媽接過去,大城市醫學水平好,說不定我媽媽就有救了!」這少年大有善心,深感母親不易,說到此處,滿懷希望,彷彿能救人似的。
我剛想說幾句鼓勵的話。
不料他父親道:「別想了!高考結束就回來幫我打點包子鋪吧……這幾年日子難熬,我又忙不過來……」
那少年顯是一愣。
連我也吃驚不小,之前聽著父親殷勤說話,我當他也是樂於教育,望子成龍的。「爸,現在是什麼年代!沒有文憑哪能行?」少年焦慮道。
「那也不是,你看每年高考了,每個人都能上大學?若是那樣,還要高考幹什麼?」他父親不以為然道。
「別胡說了!」那少年氣不過,還想和父親再辯,他父親仍只是搖頭,那少年一愣,當即立起,猛地朝門外奔去。
我目瞪口呆。眨眼間,就看到那少年的身影在古色古香的街道中消失不見了。
「已經堅持這麼多年了,不過又是四年,別半途而廢……」蘇庸行意味深長地說。
「哪裡是這個問題?」包子鋪老闆嘆了口氣。
「那麼原因是?」蘇庸行拖長音。
「他媽媽的病治不了!」包子鋪老闆說,「那年她發病,我帶著她往大城市跑,好多城市都去過了,醫生都搖頭,說沒辦法……您也知道有的病,它就是沒辦法,不是錢多錢少的事!」
他嘆口氣道:「醫生說,幾十年都未必能找出治療手段!」
蘇庸行同情地點點頭。
「我兒子以前就想,找辦法治他媽媽的病,學校不都是這麼教育的嗎?這叫希望教育!只要你努力,將來總有一天能找到解決辦法!唉,我不是想給孩子絕望,那時候他還小,我們這一代的苦,不該讓他來背。我就想,一直瞞著他,一直鼓勵他,說,對,只要你肯努力,總會有辦法的!」包子鋪老闆不動聲色,伸手拭去眼角的淚,「可是我現在後悔了,我年齡大了,覺也輕,力也小,許多事已經難以力所能及了。這時候,我才發覺,原來我們恰恰缺少同情教育,一種對既定事實認可、無奈,然後擔責的教育!」
他手一攤:「我兒子要當醫生,他要去大城市,不說我能否給他在那邊買下房產,至少十多年是熬不下來……他能熬下來,他媽媽熬不了……」
「……」
「我現在每周要帶我老婆去醫院做三次治療,他去大城市,他媽媽怎麼辦?能到那邊居住?有機會去大醫院做治療?那治療費怎麼算?誰去賺這個錢?」包子鋪老闆沙啞嗓子問,「就留我們老夫妻倆在這裡?我要是有個頭疼腦熱,或者是出什麼狀況耽擱了,一下子暈倒了,那我夫婦二人的性命,就交代在這裡了!我死了不要緊,我不能一撒手,不管不顧,那我老婆只能死!」
包子鋪老闆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眶裡充盈著淚水。
「我知道他們年輕一代有文化!懂得多!」他輕聲說,「要是他同學上了大學,他沒上,少不了要受嘲笑……」
蘇庸行不安地凝視他,換了個姿勢。
「他們那代人,不像我小時候,都愛學習!
「相信知識!相信科學!
「懂事!聽話!乖巧!
「他要是出生在一個好家庭就好了,他爸沒本事,連累了他……」
說到此處,包子鋪老闆是個皺紋不很多的人,身上沒肉,但臉也圓圓的,像只包子。可現在這隻包子沒有餳好,麵皮都沒發起來。他整個臉都塌下去,像是包子餡要化了般。他強忍著眼淚,比哭泣還讓人難受。「他要是留下來,我們父子二人經營著包子鋪,就守在這地方,萬一有個事,還能互相搭把手,我能把他媽媽送進醫院……而且這行,錢也不少,就是太辛苦——還有,太丟臉了!」
包子鋪老闆抽噎一聲。
就像打了個嗝。
蘇庸行沒再說「不丟臉」的話了。
他伸手拍拍包子鋪老闆的手臂,滿臉同情,一言不發,甚至從神情上看,還有點陰鬱。
他理解包子鋪老闆口中的「丟臉」。那不是觀念和認知的問題,也無關平等,那是對「文化人」的自慚,是無法在生活壓力下對高高在上的漠視進行有力地還擊,是對主流大眾生活的無法適從,也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自責。
「為什麼不把包子鋪開到大城市去呢?」蘇庸行問。
「我在小城市,還有個進貨渠道。那邊,論門路,我比不過本地人。」包子鋪老闆哀嘆兩聲,「我也實地考察過,租個鋪子,恐怕都比我這幾年的收入要高!」
包子鋪老闆忽然抬起頭,哀戚的對我說:「你跟我兒子差不多大年齡,他聽不了我這種老人家的話,你來勸勸他!」
我的心咯噔一響。
我很清楚,我的心理年齡處在稚嫩和成熟間尷尬的界限中。
我無法說出我能解決這種狀況的途徑,也不曾肯定我思想全對,若是有人因我的責難而陷入悔恨,難道我能找條全身以退的坦蕩道路嗎?
愈是想,心中愈是發虛。
蘇庸行在一旁睇眄,瞅出我的猶豫,他發言對包子鋪老闆道:「別難為年輕人了,他懂些什麼,我去說!」
包子鋪老闆大喜過望,再三感謝,蘇庸行長嘆:「那又算得上什麼?是好是壞,我不擔保,只保證把你兒子勸回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