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劉導夫人
「卧槽!卧槽!」
副導演重新奔回來,打斷了我和李洛的談話。他的手扒著門框,快活的眼成了兩個黑洞:「賈千瑤來了,你們信不信?賈千瑤那個大美女,大明星到了!」
人群瞬間鬧哄哄的。
一些細小的笑聲也隨之而起。
幾個人吵鬧著,說要找賈千瑤籤名。但被副導演一一阻攔。他用不安的眼神望我。言外之意呼之欲出。但劇方和演員之間的矛盾,與其他演員無關。群演們、員工們自言自語、絮絮叨叨,不耐煩,引發一陣騷亂。少許知曉大概事情的,全都閉嘴不說話。
「老白呢?」我嘩啦站起。
「老白去談了。」副導演說。
他一把揪住收錄人員的領子:「哪裡的?不是說下班了嗎?快跑快跑,把東西都收起來。」「不會打起來吧?」「去你的,打什麼打?她一個女人有那麼大的力氣?干好你的事!」他吩咐清場。周圍的員工陸陸續續地走了,偶爾投來好奇的眼。
「劉導出門了,躲著她。」副導演這才悄摸摸地靠近我,斜眼觀察我的表情,「她哭哭啼啼的,拽著老白的袖子。」
「那可不像話。」我說。
「可不是!」副導演猛地拔高嗓門。接著他又像是嚇到自己,猛地壓低聲音:「好好的一個大明星,彷彿沒有男人,就沒法活!肖曉是什麼人?演的怎麼樣,就擺在那裡,她同為演員不知道?還來求,一次來,兩次來,我們不要幹活了?胡鬧!」
片場的員工走得差不多了,遠遠的傳來清潔工那蒼老的咳嗽聲,她是包著一層皮的老婦人。
凄慘的聲音在片場飄蕩,彷彿帶動大地抖了般。李洛似乎感染上了,禁不住打個抖:「我們也走吧?」
「好。走。」
我也當即不再遲疑。
招手叫剩下的人離開。
蘇和猶豫著,拳頭掄起,緊緊攢住,將手指甲蓋兒藏在手心裡。
「走!快走!」我說。
葉成也迅速都收拾好筆電,和我們一起出門。
我們剛一出棚,便在外頭正巧遇到來探班的高盼。「你都快駐紮我們組了!」我說。
「有什麼辦法呢?」高盼說。
「高導的私事還沒好?」
「他孩子又發燒了。」
「……」
「那麼大的小孩,一個接一個地生病,惡夢!」高盼說。
在場的四個人都沒到達那個年齡。
對中年人的世界一點兒不關心,也一點兒不好奇。兩個女孩吵鬧地要我請客,我也沒猶豫,打電話叫上楊西后找了個地方吃飯。我早先和演員吃飯有些彆扭,後來也習慣了,因為他們得控制飲食,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吃。他們會找一個小小的碗,裡面盛滿清水,夾一筷子菜,放在水裡漂洗一下,再往嘴裡遞。那些夾著鹽的油在湯麵上漂著花兒。
這是我和他們相處時的記憶。
規規矩矩吃飯的,只有我和葉成兩個人。
「真羨慕你們!」高盼盯著我,由衷地說,「等我哪天不做了,我也去當導演!」她那手撐著頭,一臉艷羨。然而我不能跟她說:「去做吧!」
行當內轉型成功的概率有多大,我也就不多說了。
演員和導演不是一回事。
她能吃得起苦。
但看上去吃不起那麼多苦。
一些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晃蕩。演員在鏡頭前主動創造的機遇的確很小。因為導演會把鏡頭控制好。演員的形象才會在框中出現。受到拘束,他們才符合劇本整體的感受。為了整體犧牲個人,那是每時每秒都發生的事。
需要在有限的環境中高人一截。
這才是當代好演員的評判標準。
「你讓我怎麼做?你要我家老劉怎麼做?!」隔壁傳來中年女子尖銳的聲音。我們禁不住齊齊扭頭望過去。
當然很失敗。這是類火車間的擋板式座位,賣的是火鍋。雖然這兩女孩不能吃鹽吃油,但不妨礙她們非要涮火鍋。
也是因為她們的意思,才見識到這麼一場有意思的戲劇。
「姐!我是看你面子,之前怎麼說了?我說他能扛得起,那我就用他。」隔壁的女人說,「可肖曉怎麼樣?沉不住氣!偶爾演一兩出還可以,可總差點味,太油膩了……之前我們找個執行導演,試了幾個鏡頭,可他總是出框……我們這是電影,不單單是攝像師要配合演員,也要演員配合攝像!我們這是需要他按照情節有感情地演,不是叫他發揮主觀能動性!」
她一句話剛落。
旁邊又傳來嗚嗚咽咽的幾句,從電子噪音上看,應該是在手機通話。
「……他年齡小?二十好幾的人了,還年齡小?老劉不是沒用過十幾歲的人,別說十幾歲,幾歲的都有……哪個不用心?哪個不聽話?天天說話陰陽怪氣、指桑罵槐,別以為底下人聽不懂!氣跑了幾個小姑娘,還走了個執行導演……我是看姐您的面子上,說是人自己有事,走的了,免得他以後在圈子裡難接戲……他還把這個當真的了?!」
我們的耳朵齊刷刷豎起來。
她多嘴多舌的。高盼心神不寧地左顧右盼,她把筷子放下了。
「……話我也擱在這裡了。大家好聚好散。當初就不是我同意的,是老劉他二叔跑來幫幫忙,年齡大了,老糊塗了,一下子誤會了意思……是是,我也不是推卸責任。這是我們劇組的問題,我也給他試戲的機會了。把台詞給他,讓他回去背……又怕別人嫌,找個不知情的孩子過來幫忙,替我們看一下哪個演得好一些——要是差不多,我就留下來了。可人一眼看過去,高下當即分出,我們也沒辦法……說出去,演得好的,要是被攆走了。我們以後怎麼服眾啊……」
她說話三分真七分假,彎彎繞繞,可對面辯駁不得。
我們六個圍著火鍋桌坐著,面面相覷,鍋面上還飄散著帶香氣的熱煙。
「這個是……」高盼說。
李洛輕輕掐了她一下,壓低聲音:「輕點聲……」
兩名男演員不說話。葉成更是滿心吃菜。他不像演員因身材管理對飲食有顧忌,反而因為長期一個人居住,專心寫作,全神貫注,常常忘記吃飯。這飽一餐、餓一餐的,偶爾遇到這麼個好場所,難免放開肚懷。
「……是,姐,是這樣!是這樣!」女子做作地拖長音。
對面還有聲音。
手機那頭的人似乎又說了幾句。
「對對對,你叫千瑤走吧。她又來我們的劇組了。」女的又說,「她太關心了,反而深陷其中。」
女的又聊了幾句。
手機掛斷了。
店裡充斥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安靜。不是無聲無息,稍遠一點的地方,說話的聲音,碗筷碰觸的聲音,熱湯煮沸時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那是一種幾乎煩躁的沉靜,讓人猜不到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幾個年輕人交換著眼神,臉上還掛著些許驚悚。葉成還埋頭苦吃。
隔壁忽傳咳嗽聲。
「劉導!」
高盼先一步地站起來,她滿臉驚訝,聲音充滿快活。這下我們不能再躲避了,全都站起身,和劉中悟打招呼。
劉導就在我們隔壁桌吃火鍋。
剛剛打電話的,是他老婆。她是一個潑辣利落的女子。她穿著一身綠衣裳,乾瘦精鍊,臉頰深陷,像是一張馬臉。一些散亂的發梢耷拉在赤裸的脖子上。
她見到我們,問了兩句。
「你們也是因為賈千瑤來了,出來避風頭?」劉導夫人問。她快言快語地說:「別急!我和韓小茹說了,勸她走!真是的,為一個男的,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現在是封建社會嗎?走,趕緊走!吃完飯,一起回片場看看!」
她說話又快又急,讓我們沒機會說是片子拍完。最後,我們還是回去一趟,連高盼也沒躲掉。
門外嘰嘰喳喳地站了一些人。
攝影師、燈光師和化妝師已經回去了,留下的只有副導演和場記,旁邊還站著兩三個附近農家樂的居民,握著農具,伸直脖子在看。
「散開!別聚這兒!」
劉導夫人一揮手,一群人嘰嘰喳喳地離開。少許人臉上露出不高興的神情。有一位七旬朝上的老奶奶,正坐在牆角的板凳上,雙手合十,嘴裡念念有詞,像是在禱告什麼。
我們過了鐵柵門,進入棚區,副導這時候已經把外面的大門給鎖了。「小白呢?」劉導夫人東張西望。
有知道的人給引了路。
我們一路繞彎,上台階,過石牌坊,來到那棟木樓上。一上樓梯,就聽見賈千瑤嗚嗚地哭聲:「……我知道你說得有理,可要是有辦法,我也不會求到你這裡。」
我們走進門,她背著門坐著,似乎感受到動靜,她猛地一扭頭。
之前因為聽過段必勝的那通話,我以為她見到我後會很生氣。可出乎意料地,她卻再次擠出一個討好人的笑容。
她紅腫著眼,淚水從眼縫裡汩汩流淌著。
她的笑容很蠢,有著蜜糖般的粘稠。
劉夫人見到她,一把衝上去,握住她的手:「你也辛苦了……為他找關係,為他安排工作。可他真值得你這麼對待嗎?別傻了……好好想一想……」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按住賈千瑤的頭,往自己帶一帶。她像母親抱孩子般把賈千瑤抱在胸前。
女人似乎天生就有安慰女人的能力。
老白不自在地蹭蹭指甲蓋:「想清楚點,你不是花瓶,為什麼要找這樣的人?」劉夫人橫了他一眼,繼續拍拍賈千瑤,道:「對自己好點!」
賈千瑤喉嚨間發出一絲哽咽的聲音,說道:「我知道啊,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