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犧牲與沉默
那兩個女人哭得厲害,我嫌麻煩,又繞到屋裡頭了。李為迎躺在床上,點滴還沿著輸液管慢慢往下滑落,我盯著液體幾秒,然後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這種乾瘦的黃臉皮上忽然睜開兩條縫,接著這兩條縫又迅速地合上。
我大吃一驚:「李導,你醒啦!」
李為迎仍舊把眼垂著,不搭話。
「醒了就別裝睡!」我又說。
「你小點聲。」
李為迎發現瞞不過,悄悄地睜開一隻眼,往四下觀望一回兒,這才壓低沙啞的聲音道:「別讓她們聽見了。」
我用力點點頭:「你什麼時候醒的?」
「有一會了。」李為迎有氣無力道,「她們那麼吵,吵得我腦殼兒疼,就醒了!」他緩慢抬起頭,虛弱地往門邊一望:「怎麼還沒走?」
「您說您夫人還是賈千瑤?」
「廢話!我攆我媳婦幹什麼?」
「哦。」
「要麼你出去,幫我攆攆?」
「您認為賈千瑤會聽我的話?」
「……」
「而且聽外面聲音,尊夫人和賈千瑤相處得挺好的嘛!」我繞到門邊,外頭悉悉索索的聲音又傳過來。兩個女人腦袋挨著腦袋,肩靠著肩,又訴了一段時間的苦,又抱頭痛哭一陣子,關係反而比原先親密許多。
「完了!」李為迎忽然說。
我猛地回頭,李導兩眼睜著,直勾勾望著天花板。我心中奇怪,就聽李導繼續嘟囔:「這下子媒體也跟著過來罵了!」說著,他便轉身,臉側著對著屋裡。
我心裡好笑,尋了把椅子坐下,問道:「您老也怕媒體?」
「我不是怕它,而是煩它!」李為迎拋下這句話,神情不耐地盯著面前的白牆。我不說話,摸摸屁股下的椅子,確保坐穩了,就聽李為迎又說:「它們還沒放過我呢!自打那個女演員跳樓后,它們還不曾放過我呢!」
他說這話時咬牙切齒。
我稍微一愣,轉念明白了,心裡不住暗嘆。這蒼蠅未必叮無縫的蛋,如果桌面上擺著一大盆肥美鮮甜的大肥肉,外頭沒攏上紗罩子,你看蒼蠅叮不叮?李導身份在那兒擺著,又有似是而非的新聞,這不搞點痛處來,它們也要失業了!
「……和賈千瑤沒關係?」
我琢磨著,慢慢開口。
「有個屁關係!」
李為迎爆了一句粗口,一手摟過被子,慢悠悠轉過來。「你知道我是怎麼認識賈千瑤的嗎?」李為迎問。我搖搖頭。「當初是戲劇團的岳庚平找到的我。」李為迎解釋道,「那時候我和我太太剛結婚,遇到很多麻煩,你也知道,她年齡比我小,外面評論也不太好,有些投資商聽到風聲也害怕,不打算用我……可這男子漢大丈夫,沒個工作,又怎能頂天立地?多虧岳庚平從中周旋,他認識很多人,替我說了許多話,我這才留在圈子裡……」
這些故事要不是李為迎告知我,那我是一點兒也沒可能知道了。網路上總傳三分真七分假,個個都是知乎知情人,有根有據編故事,令真正的知情人目瞪口呆。
我想既然是李為迎說話,那自然比網路傳聞可信多了。
「外頭人都以為賈千瑤運氣好,一眼就被我看中了,拍電影,當女主角,也不知道這背後的事。」李為迎瞟了我一眼,他把話說到這個地步,索性全交代了。「小賈以前是學二胡的,就在岳庚平手上。」李為迎道,「她家境貧寒,母親拿她做搖錢樹,就送她去戲院賺點外快。她中學時每天下課後就往戲劇團里趕,因而學習成績也不好。就這樣幹了幾年,劇院遇到點危機,當時面臨整改要關閉了,許多人另謀出路,那時候賈千瑤年齡小,也找不到下家,就在戲劇團里陪著岳庚平……」
我好奇地望著他。
岳庚平我還有印象,上次夏逗逗的男友帶我拜見了一面,不過我還不知道賈千瑤是他的學生。「然後呢?」我吃驚地問。
李為迎掃我一眼:「她跟在後頭一直學……劇院缺人,搞音樂的也客串。賈千瑤也因禍得福,喜歡上話劇、喜歡錶演,那一次華晨電視台領導去那辦事,看她可愛秀麗,就借她去華晨客串。當時有個機緣拍一部戲,導演也是我一個朋友,讓她演主角,岳庚平也力薦她,沒想到這領導當面鑼背面鼓,這培訓班都上一年了,不料上面來個空降兵,一下子把她給擠掉了。」
我:「……」
「那導演看她可憐,就找到我,岳庚平也找到我,兩廂的人情我不可能不給一點面子!」李為迎陷入沉思,「因為她成績不好,公眾形象也就不怎麼樣。當時我怕給新電影帶來影響,就讓劇組出錢讓她去藝術學院進修。人家小姑娘從十三歲就開始工作了,沒文憑就等於沒資歷,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李為迎抬頭看著我:「她也很爭氣,在藝術學院里進修了兩年,我那部電影也準備好了,這時候讓她演,這才一炮走紅!……這些事外頭的人都不清楚,畢竟一個中學都沒畢業的專業學二胡的學生和藝術學院表演系專業生哪個更吃香,不言而喻了!」
我點點頭,滿懷同情,心裡也清楚這行當的彎彎繞繞。這要是對外說賈千瑤是學民族樂器出身的,恐怕潛規則的流言會越傳越遠。
「她花了七年成為個演員,可外頭只以為她一夜走紅,這對她來說是不公平的。再加上她現在走的是高端奢侈路線,這要再整個灰姑娘的故事,強調她是個瀕臨解散的戲劇團拉二胡的女孩,雖然挺勵志的,但很明顯不適合造勢做奢侈品廣告了嘛!」
李為迎嘆口氣,終於把腦袋擺正。
他又再次望著天花板,一言不發。
「這些,我沒和我媳婦說!」李導再次望向天花板,「我清楚和賈千瑤扯上關係,狗屁媒體又會找上門來!……我媳婦總是擔心,上次跳樓的那個找上門,她也擔心;這次媒體胡說八道,她還是擔心,說多了,不僅改變不了現況,只會讓人更不舒坦!」
李為迎扭轉頭,沖我擠出一絲微笑:「不是我背後說人壞話,我老婆有點小心眼,這事要是她知道了,指不定又會嫌棄賈千瑤給我添了麻煩,可人在圈內走,又怎麼可能完全不牽扯上麻煩呢?」
「那可真麻煩啊!」我嘆了口氣。
「是,要不是我同情賈千瑤,見她真可憐,也不會幫助她了!」李為迎也嘆息著說。
「那您要不和她見個面,她就在外頭。」
我忽然想到鄧幸也在外面等著,他還不清楚李為迎醒來的情況呢,不知道是否在擔心?
「不用!」李為迎略一琢磨,忙搖頭道。
「啊?」我滿臉疑惑。
「我幫她是因為她可憐,可我現在不想幫她了。」李為迎沉吟著說。
「為什麼?」我驚訝道。
「因為我也覺得自個可憐了!」
李為迎拿起沒掛水的手朝我擺兩下,央求我不要管這檔閑事。他滿臉的苦澀。可不是如此!人人都道導演好,不知活多拿錢少,演員一笑百媚生,潸然淚下有人憐——若是導演幫助演員,那是本分;演員回報導演,那是感恩。
李為迎帶著賈千瑤往這些老夥計的席間一轉,背後花費多少人情,賠了多少笑臉,外人是不知道的。就連賈千瑤,付出的也不過說幾句好話,逢年過節送點禮品探望,也能心安理得,覺得回報他了。
導演幫演員,本來就吃力不討好。
不過千萬導演多此一舉,也不過是望演藝圈更好點,多一些有本事有能力的演員,好讓這個行當更有前景,走得順順噹噹。這真是互惠雙贏的局面,只可惜娛樂圈商業化本是好事,卻沒規範好媚俗化,加上那些見縫插針的狗仔隊啊……李為迎朝我擺擺手,要我回去。我覺得時間也差不多了,外面黑壓壓一片,晚上回去還有活呢!本以為今天早點下班,可以早點休息,看這個天色,少不得夜間兩點睡覺。
我打聲招呼,準備離開。
可不料剛出門,那兩女的又叫又嚷,嘰嘰歪歪差點沒把房頂給揭了,看得我忙不住又退回去。這時候李為迎側著臉,一道乾涸的水溝從他那張蠟黃長臉邊上滑落下。我驚得一跳,李為迎聽到動靜,勉強睜開眼,手又揮了一下,示意我趕緊走。
可我這時候哪能走呢?不安地問:「怎麼了?」
「沒什麼,想點事兒!」李為迎勉強地說,他支起身子,「今天一天都在想這事!」
我愣了一下,還沒走。
後來我也挺後悔的,心想當初要是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也沒什麼不好的。可當時就犯了一股傻勁,把話都聽下來。
李為迎閉上眼,看上去很難受。他啞著嗓子:「是我沒本事,不能救下她!」
我心想,李導您對賈千瑤已經夠盡心儘力了!這要再自責,我真懷疑你們兩人之間有什麼姦情了!
不料,李為迎嗓音繼續沙啞:「我沒想到她會跳樓!當初她那老師找到我簽合約時有提這事,可我想,別人都能做到,她為什麼不能!我們這不是嫖娼,不是偷盜,是為藝術做出犧牲!為什麼她不能做到?」
我的腦子一懵。
原來李為迎還在為那跳樓的女孩糾結啊?
也是,賈千瑤和李導出去吃頓飯,賈千瑤被翻出的,就是她認識那什麼做洗漱生意的小開;而李導,自然是風頭最熱的女演員跳樓事件了。從這種意義上,兩人還真是難兄難妹,倒霉得沒法說。
我滿臉同情,剛想說些安慰的話。
可忽然間,一句話從我的腦海中冒出來。「科學需要犧牲。」這句話是誰說的呢?在很早以前……
我的胃翻騰倒海地倒騰起來。在最初,顧錫學長把我和老王誆到這個世界時就說過這樣的一句話。我沒有在那個世界留下去的理由。老王似乎也不太以為意。不過他不信奉這句話,在他看來,顧錫就是個實實在在的渣滓。無論顧錫的發明會對人類有怎樣的貢獻。
顧錫那人模狗樣、斯文敗類的形象浮現在我的眼前。
他說,程晴在那裡!
他說:「科學需要犧牲!」
我吞吞唾沫,往後倒退一步。不知道李為迎的話為什麼會突然讓我回想到這個場景。他高呼著要有犧牲!我也清楚,如果再有一次相同的機會,我仍然會做出當年同樣的決定,不過,這條路太辛苦了!實在太辛苦了……跑到影視圈,沒日沒夜浸在片場,牽扯進各種鬥爭和人情往來中,吃了多少苦,受過多少委屈,多少累多少折磨,自然不必再說。可即使如此,我也不悔走這條路……只是希望再次踏上這條路,先有個準備,搞個心理建設。
如果這事犧牲,我無怨無悔;可對李為迎的那番話……
「您比我更清楚,這是不是犧牲。」我遲疑地道。
「……」
「您了解,如果她辭了您的戲,不會有劇組要她了!」
「……」
「而且您也知道,那段戲沒有必要。」我說,「犧牲,對人而言,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東西。雖然人享受著別人的犧牲,敬佩著他人的犧牲,希望自己在受到困難時,能夠得到他人不惜一切地幫助,甚至是夠得上犧牲的幫助……主動犧牲的人也會希望,如果遇到同樣的境地,有人能夠幫助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愛人!可您也知道,它不是理所當然的……它是獨一無二!」
「……」
李為迎沒說話,等著他那雙三角眼傻傻愣愣望著我。
「……它是由勇猛、溫柔、堅定等品質堆砌出來的。它是一種堅強,可對人來說,堅強不是常態,軟弱,才是伴隨著人一生理所應當的東西。」我越說越有勇氣,越說也越快,「人害怕陌生的環境,對於困難會退縮,這是很正常的行為,所以我們對於堅強的人、敢於犧牲的人要尊敬,更要優待,去對他們好……可不是強迫他們去犧牲啊!我想您這次喝多了,不單是賈千瑤的事,還有這些媒體,更有對過失的良心不安和無法直視——所以您才會反反覆復念叨這件事,給它找那麼多借口,為您的錯過與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