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送終
「他回老家了!」
經過唐仲夕的一番解釋,我們才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朱傑然當然不是被這幾個年輕人給綁走的,他就是私逃的。
「他母親去世了,他回去奔喪。」唐仲夕壓低聲音說,「他沒打算現在告訴導演,讓我明早再把請假條遞給導演。」
葛君手持手機外放,有點手抖,他像是得了帕金森,沒法控制自己。
聽著這話,我忽然意識到之前覺得哪裡邏輯有問題了,那就是監控攝像里雖然出現那麼幾個人,但是朱傑然是自己爬鐵柵門,跑出去的。
鄧導還沒想到這裡,他著急地說:「可監控錄像中的那些人?」
演員統籌說:「是巧合吧?」
眾人一片沉默。大伙兒都是搞藝術的,聯想能力豐富,把這麼個簡單問題搞複雜化了。
「為什麼不直接把請假條交給我!」鄧導低吼道,「私自偷攀爬齣劇組,多危險!」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都覺得在理。鄧導更是勃然大怒,道:「難道就因為之前的幾樁事,就覺得我是大壞蛋!大惡人!再也不想和我說話了,是嗎?」
葛君右手握著手機,左手捏了一把汗。
「不是的。」唐仲夕沉默片刻,道。
「那是什麼?」鄧導急了。
此時眾目睽睽之下,鄧導既要面子,又要道理。他這個人雖貪財了些,但也不是險惡之徒,若是外面傳出他欺壓員工,逼人翻牆,連夜逃跑的事來,素跟他一貫要求的名聲不服。因而急急地逼迫,只希望得到公正地回答。
唐仲夕在催促之下,便說了:「也不是導演您的原因!是公司不給小朱假期!」
葛君聽到這裡,額上竟落下汗來。鄧導一聽這話,就知道背後必有緣故,哪裡肯放過,就問唐仲夕緣故,得了因果緣由。
原來朱傑然昨晚就收到老家消息,說他母親病逝,當即如冷水潑頭,心神恍惚,便想請假回去。
如果是平常時刻,公司也不是那樣不講人情,可現在卻是在拍攝中。
勞務合同在那,資金收入也在那兒!
劇組的開支向來以天來衡量,都是黃金打的水,流淌的都是錢。加上之前和大地公司發生的種種業務往來,公司又怕再得罪中誠,怎麼樣也不願意給小朱假期。
昨日只是催促,說要報備,晚上沒人,叫他別急,只等今早來員工重新安排行程、開假條——此乃拖字大法。
回家奔喪固然重要,不過也就那幾天,晚了再也不行了。
果然到了晚間,這公司就含含糊糊地說人事部的去休假了,找不到人,假條開不了。
朱傑然大急之下,就和領導爭執起來,匆忙間,對方吐出一句:「人都死了!你回去有什麼用嗎?能讓她起死回生?你媽養你這麼大,就是為了讓你給她送終的嗎!」
這一番話,把朱傑然說得心裡又驚又涼,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員工見朱傑然不說話,以為用威嚇唬住他,不禁洋洋得意,道:「你要懂理,就別在計較了——人活當下,本來就不是什麼公平社會,講的就是一個弱肉強食!人要學會低頭!要學會殘忍!」
鄧導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了,不由一句「媽的!」國罵就冒了出來。
葛君嚇壞了,連忙把頭藏在身後,惶恐道:「我不知道呀!」
他是說他不清楚這事原委,不知道朱傑然和公司領導的直接對白,或許是真話,可目前在場誰也不信,也沒人在意。
「生老病死本是人間常態!為幼子憐憫,為老人憂心,都是人的本能!」鄧導背過手去,臉色陰沉,「什麼社會?難道現在是飯吃不飽、覺睡不了的萬惡的舊社會?就拿過去說,那麼餓,那麼填不飽肚子,也沒有不顧老人生死的說法——怎麼人越有錢,反而越懦弱?越膽怯?越不敢去服侍照顧老人!」
他愈說愈怒,最後憤然甩手道:「世界上沒這個道理!還弱肉強食,你是狗還是貓還是畜生啊!連人都不做了,活到什麼原始森林中!」
演員統籌在旁說道:「動物尚且講情,何況人乎?」
兩人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無非是小朱公司這做法怎麼不地道。
唐仲夕幾次想要打斷,都沒成功,因而只能沉默著。
這兩人又講了十分鐘有餘,才發現手機還是通話的,他們也不替葛君心疼花費,只是感慨這討論意猶未盡,又說了兩句,鄧導終於對等待多時的唐仲夕道:「你去跟小朱說,叫他來打我電話!」
剛剛唐仲夕是說不出話,現在是無話可說。
好在鄧導不是那種沒人應答,就說不出話的人。他拍拍胸脯,氣宇昂然,高聲道:「你跟小朱講,他們公司不給他批假條!我給他批!」
他這番作態,電話那頭的人自然看不見。鄧導也不是給唐隊見的——四周員工,還有陸續下來的劇組成員,個個都熱淚盈眶,我聽到還有人說:「不愧是鄧導,人人都誇他!以前我還不信,現在卻發現是我小人之心了!」
我心想,那是你們還沒和他一起分過錢呢!可這事我雖知曉,但終究不能說出口,不能揭別人的短。
唐仲夕聽到鄧導叫小朱給他打電話,不知是什麼意思,又是一陣沉默。他這個人有很強的被迫害妄想症,此時腦子裡在糾結著鄧導是不是在玩三十六計中的「上屋抽梯」,等他叫朱傑然打回電話,把人騙回后,又是一番處置。
至於葛君,他慢慢張大嘴巴,接著又是潸然淚下了。他一把抱住鄧導大腿,又是嚎了一陣,把自建房樓上那個小宿舍的年輕人嚇得不輕,以為又是要搜屋,又是要打人——其中有小年輕悄摸摸拿起手機想要報警,被舍友給按住了。按他的人朝帳幕方向稍一偏頭,旁人也都不說話了。
鄧導和唐隊一番對話后,爽利地掛斷手機,把它還給葛君,然後靠著越野車又靜靜抽了一支煙,期間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過了半晌,他才緩慢地扭頭對演員統籌笑道:「我今天做了一件好事。」
「的確是件好事!」
「人做好事就開心。」鄧導說。
「是該開心!」周叔奉承。
我心想這兩人在扯些什麼啊!驀地鄧導哈哈大笑,呼道:「走!都上車,回劇組!」說罷就往前座一鑽,心情十分愉快。
副導當即拉下臉,吆喝眾人趕緊收拾,之前拿出來的扳手啊鐵棍的,現在都得重新安排到後備箱里。鄧導他是老人家,又是劇組的導演,誰也不敢讓他動手,只能自己擔點累,收拾著。
期間又有人上來拍馬屁的。
又有來說嘲諷話的。
副導心裡憋著一股氣,可又不好發作,他看我也要上車,連忙拉下我,要我和他一起搬東西。
他這人打的算盤也很深,鄧導是總導演了,手上握著生殺大權,不敢得罪!可你一個被推薦過來的小人物,不和我一樣,還能怎麼著了?!
他這邏輯在外人看來很荒謬,其實也有點兒道理——一個電視台有多大,可裡面有背景的絕不少,不是這個姨舅舅是領導,就是那個姑姥姥是領導——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處世方法——打斷骨頭連著筋呢!
我平時和副導交流不多,印象最深的也就是剛入劇組把鄧導關於大巴座位的看法轉達給他——現如今站在車後備箱替他擋擋冷風,遞遞扳手,倒結成了一股友誼。
他跟我抱怨許多,在劇組怎麼為難,怎麼看別人臉色,又怎麼被一些無恥下流的伎倆弄得下不了台。
我只能和他說,辛苦了,你的辛苦鄧導絕對看在眼裡!
他不信這套,又埋怨又感嘆,又談了幾句,才知曉原來他是正經學導演出身,藝校的。
「我當年就是喜歡李夢琴,想給她拍電影,所以才進這個圈子的!哪想到這圈子這麼難招資呢!真是活該!」副導一股子怨念,重重關上後備箱,「我那些同學,也就趙一河和薄寶寶混的好,還在圈內勉勉強強活下去,其他的,大多都轉行了!我還有個同學現在做水產——唉,人都成千萬富翁,卻買只螃蟹都不給打折的!做人真摳!」
這下連我都忍不住吐槽了,這同班同學,千萬富翁!送幾隻又有何妨?!
副導聽我這麼一說,心情好多了,對我露出感激的目光。
他說過兩天請我吃飯,要吃這麼大這麼大的螃蟹。我忙說不客氣。副導態度堅持,就這樣一路,我們重新回到車裡頭。副導吩咐開車,而鄧導那,朱傑然的電話也打到了。
「你別急!」鄧導在通話里好好安慰朱傑然一番,讓他別擔心,儘管先把他母親的葬禮辦好,劇組會先拍其他人的戲份,朱傑然的等他回來再補。
「誰家裡沒個事?誰沒個妻兒老小?就那麼一天兩天,當真補不回來了?!」鄧導安撫道,「如果那樣,我這個做導演的,也可以退休了。」
這次手機終於沒有外放,朱傑然說了幾句,只能看到鄧導不住點頭,我們又聽不到。
「恩恩,我知道。」
鄧導說道:「不要怕你公司,既然在我的劇組裡,那麼就是一家人!」隨後,鄧導又感慨道:「父母養孩子的目的不是為了給他們送終,但是連給父母送終都做不到,那實在是太沒用了。我理解,工作重要,夢想重要,可還有比它們更重要的東西。」
小朱沒說話,後來鄧導告訴我們,他在電話那頭哭得嘩啦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