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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賭

  「學長!」

  江采舟看到我們,面露詫異。老王當頭就給腦袋一巴掌,恨不得把自己拍死。雖說江采舟是咱倆的學弟,但好歹差個年級,不怎麼說話。兼之這傢伙的人品個性,還有之前拍電影中江老爺子瞞著杜亞的事……

  總之我們心中只冒出一句話,那就是死也不見!

  未曾料到,江采舟無半點不適,興高采烈道:「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們!」他衝上來,親親昵昵一把挽住我們的胳膊,就往山上走:「我是來送書的!來,我要見見支教的教室……」

  不過就是兩間倒不掉的瓦房和野草叢生的土地罷了。

  村支書接近四旬,踏著一雙破棉鞋,披著件馬褂,黑黝黝的手臂和腿就像竹竿般,他的手指縫和指甲里都是泥。一雙黝黑大眼睛,頭髮有些斑白,牙齒也落了一顆。但看到我們,就笑,靦腆地搓搓手。既有著山村的樸實和溫和,又帶著點位居高位的一點點驕傲,複雜的氣質糅合在他身上,十分有趣。

  他聽說有支教的來送書,馬不停蹄地過來了,雖然之前我們找不到他人。當他看到只送來教輔書,難免有點失望,可過不了多久又露出和煦的神情。他把一隻籮筐擱在樂老師住處牆壁的外頭,就看到一隻土黃狗豎著尾巴沖我們直叫。

  「噓噓!」

  村支書出聲去攆那條狗,土黃狗紋絲不動,用黑黝黝的眼珠子望著我們,它通體土黃,唯有後背和尾巴是黑的,耳根後頭也有一揪黑毛。

  村支書見攆不動它,輕輕給它一腳。

  「我先進行個自我介紹,我姓傅,傅長生。」村支書邊收回腳,搓著手,邊說道,那泥就從他的手指縫中一點點掉出來,落在黃土地上。他的臉上又顯出原先的靦腆神情,對江采舟千萬地道謝,也不因他年齡小就欺負他。

  他把江采舟誇了又誇,連帶我和老王都感謝上了,讓王明后很不好意思。我倆來這,只是為找鄧導辦事,不像江采舟是為了支教事業。最初可能很有點兒輕視他不起,現在卻全無半點心思了,就捐書這一樣,他比咱倆強太多。

  「哦,你們是同學?」鄧導問。

  「同個學校的,學長學弟的關係。」江采舟親親昵昵挽起王明后的手。自打上山後,我們就順勢鬆開這小子,不料他現在又這樣恬不知恥地來了這一出,把老王嚇了一跳。

  鄧導聞言,點點頭。他不知道小江和江老爺子的關係,小江也不說出來。他以為一個學校的,就足夠培養起上山下鄉的感情,便扭轉頭,打起精神和村支書交流。提起老李把車開走的事,村支書忙支吾著,神色不好意思地順著鄧導的話講了幾句。

  「可能真有點事……」

  「他就是誑我!」

  「這怎麼會?鄧哥,這沒真憑實據的事咱們可不能說呀……」

  「我有事,真有事!」鄧導急了,「我也是正兒八經有工作的人,事先都跟人約好了,現在忽然一走,這工作都耽擱了……」

  「請個假唄!您是大導演,人家不都看您眼色?」

  這兩人你來我往,語言針鋒相對。鄧導氣惱之極,一張白花花的方臉漲出粉色,兩眼冒出火光,眼見就要發作。江采舟察言觀色,出言道:「鄧導要是急著回去,就跟我一起走吧!」

  一言既出,雙方臉色都大為迥異。

  鄧幸喜上眉梢,慌忙往門外探頭;傅長生有意無意地阻攔,口中卻說:「……這麼多人,車坐得下嗎?」

  鄧導不管他,快步往山下走,傅長生緊一步慢一步勸鄧幸再留下,話里話外是山裡頭人熱情。鄧導不說話,臉色陰沉,最後被他聒噪煩了,才拋出一句:「你叫他們少賭就完了!」

  傅長生聽言就像得到知己,嘴裡直說:「早就想這樣了!賭博有什麼好?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唉,不過我們這裡賭性不是很大,也就過年時玩上兩把,山裡娛樂少,純當消遣……」

  「消遣,消遣能把命給折騰沒了?我可聽說了,蔡忠仁前年死了!」鄧導大嚷,嗓門在山谷回蕩。

  一語既出,我和老王都驚住了,心想,這背後難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故事?江采舟也滴溜溜轉著眼珠子。

  雖說不清楚情況,但牽扯一條人命,想來是個大的問題。

  傅長生聽后,臉色也稍有尷尬,語氣也痛惜不已:「他這個人……唉!我可勸他好多次了,村裡上上下下,哪一個不罵他?就算是賭吧,大伙兒也只是沖著娛樂,逢年過節玩一玩,平時就賭個菜錢,權當取樂,犯不了事……就退一萬步說吧,就算是過年時,一時氣盛,討個吉利,賭個八千一萬也有的,兩三萬也可以。都是一年積攢下來,沒個花,過年時一併玩耍掉了……輸的最多的,也不過五萬……可哪個像他,嗜賭成性,拿宅基地也賭,拿老子娘的棺材錢也賭。後來還拿老婆小孩來賭,村裡人見了,都覺得不對頭,忙攔著他,可他見了發火,說大伙兒是在害他,攔著他發財路,誰要攔他,他就要砍誰……當時就站在老李家外的空地上,抄著屠刀說這話,後來誰還管他?只不過見他躲得遠遠的,不和他賭了吧……」

  「不和他賭,那怎麼出後來的事?!」鄧導氣呼呼說。

  傅長生沉默一會兒,長嘆口氣道:「村裡人大多數良善,但一個地區總有那麼幾個壞的嘛!還有鄰村的幾個,成天遊手好閒,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沒個工作,也不下地,天天和幾個狐朋狗友吆五喝六,喝酒打牌……前年春節,他又跟人輸了二十萬,打的是白條,後來說又要借網貸……他老婆實在受不了了,帶著孩子和他分過了,他還不知道羞恥,跟人壓了半條手上去……當然誰要他手啊,不過又是拿錢換,他還不了錢,就來村委會鬧,要我們給他解決賭資,要我們給他找老婆……」

  我和老王聽得目瞪口呆。

  傅長生一攤手:「這我們怎麼給他解決,不給他,他就鬧,後來就搶,我們一下子就上了手……」

  鄧導也目瞪口呆。

  傅長生就像是發現說錯話般,連忙改口:「我們也沒有打他,就推搡兩下,把他攆出辦公樓……總不能讓他把扶貧補助款搶走了不是?然後他又拿去賭博?」

  「這事你沒錯……」

  「可不是!不料想他之後又去縣裡鬧,說我們打人,說我們貪污扶貧款……搞得縣紀委派人來問我們扶貧款的事,我把賬給他們看了,又把事情說了,那女科長叫我管一管……我說我怎麼管呀!他又不聽我的!之後他又去縣公安局鬧說紀委貪污包庇,叫警察把他們抓起來,還說了一大堆污言穢語污衊人的話,把那女科長氣哭了……了解情況的警察送人回去時,他在門口守著,一下子就和人打起來,說公安也是一丘之貉,警察同志一怒之下以尋釁滋事罪把人關了。他可能在裡頭吃了點苦頭,行拘結束后神魂顛倒的,直說警察打人。可鬧出這麼大事,村裡心中明白的又有哪個相信他的話?又有哪個不說關得好?他那些『牌友』,騙他賭博時甜言蜜語;要錢時猶如豺狼,天天逼他還錢……最後也不知道他是想不開了,還是想開了,清明的時候找了一條繩子,夜間把自己吊死了……」

  我心想,自作孽不可活,賭博可不是自找苦吃?

  鄧導站在一旁,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紫,一會兒白,一會兒紅的,像個大染缸。良久,他才說道:「他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可不是?」傅長生尖著嗓子叫道,「哥你也清楚,他還算得上你家表侄呢!小時候成績好,大字也寫得漂亮,不就是他十五歲時,他爹聽了什麼傳銷的話,不讓他上學,去賣什麼洗衣粉?後來那廠爆炸了,也倒了,兩人一分錢沒拿灰溜溜回家。他老子後來大雨修屋頂從瓦楞上掉下來,砸中脊椎,沒幾天就沒了,還是他老子娘拿了多年積蓄給他娶了一房媳婦,要他重新讀書,可他不樂意,讀了幾天後就去外頭跑生意,可也賠了,之後就迷上賭錢……」

  鄧導聽了直搖頭,傅長生又說:「所以我覺得我們這個村,想要有個未來,就只能指望那些還沒長大、沒污染的小孩身上了。我想著就兩點,一個教育,一個潛移默化的宣傳……我跟村裡的人說了好多次,讓他們別打牌,小孩子會學著打……他們不聽我,笑話我,說大人打兩下子,有什麼關係。我急了,就跟他們講,小孩子會學,他們說揍就可以……」

  「那哪行?」鄧幸聽了,面露詫異,「家長行為影響孩子,會耳濡目染……不是有孟母擇鄰嗎?」

  「可不是!」傅長生漲紅臉說,語帶生氣,「就有那些不聽人勸的……唉,我說不動他們,聽進去話的,自然帶著老婆小孩去城裡了,找個好學校,讓娃好好學習……不聽的,你就是把學校辦到他家門口,他都嫌小孩學習辛苦,浪費錢多……」

  他看了看我們,老王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江采舟臉上分不清神色,他怕打消這些孩子樂於助人的積極性,又賠笑道:「但學學,總好的,趕鴨子上架也能學個皮毛,不至於睜眼黑,再說了,也有確實條件差的,我們村有個祖母癱瘓走不脫的,就說那蔡忠仁,他雖說死了,可老婆孩子沒人帶,進不了城……她女兒只十多歲,也要讀書。」

  說罷,他把頭往旁一點,只見竹林中冒出個人頭來。那個女孩背著個籮筐,裡頭塞著把鋤頭,低頭找可能出竹筍的位置。她聽到動靜,抬起頭來,畏懼而又尊敬地望著我們。看上去差不多十二三歲,皮膚黝黑,容貌秀麗,梳著長長的辮子,從腦後垂下。

  「就是她了。」

  我們齊齊望過去,正迎上少女好奇的眼神。那一刻,我對這樣的眼神有些畏縮。「我也就是希望,這些孩子能夠乾乾淨淨保下來了。」傅長生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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